阿弥丽走到他跟前,死死盯着他道:“明日,便是决战之日,你知道为何我一直不杀你吗?”刘檀点了点头,阿弥丽道:“你
就一点儿不担心?不害怕?”
刘檀将手心的头骨拢入袖中:“我到这里来的那一天就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害怕的话,我就不会来了。”
阿弥丽看着他,这个眉目秀雅,紧抿的唇角却挂着一丝倔强的男人,天知道她有多么恨这男子,这恨在长久的岁月里发了酵,
酿出格外苦涩的滋味,她只要一探手就可以取了他的性命,可是当她看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却没有立刻要了他的命的冲动
,她打算一刀一刀割尽他的肉,那样才可以稍解恨意。
“要我放了你其实也没什么难的。你知道平凉已经被你朝夺回去了,西番诸国背信弃义,又投靠了你们,胡族的王庭被刘栩的
先锋偷袭得手,现下除了我乌氏国一支与胡庭左王的人马,其余的全都在观望,刘檀,我此刻放了你,还可得到刘栩的亲口承
诺,不伤我族人,不占我国土,发还牛羊,刘栩为了你,下的本钱可真不小。”
刘檀微微一笑:“我六弟素昔心地宽厚,慈悲心肠,劝公主不必跟着椎木发疯,为了自家族人着想,接受信王的条件,议和吧
。”
阿弥丽秀眉一掀:“是啊,我也知道,若是此时投降,好处有很多,可是……我偏偏不想!你道是为什么?”
刘檀淡淡地道:“公主恨我,杀了我也没什么,六弟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就算你杀了我,他也不会因此而不受降,你要杀便杀
就是,我知你恨我极深,死在你手里,也算是稍稍弥补你这些年所受的苦楚。”
阿弥丽怒道:“你住嘴,你当我是为了自己?我受的苦楚算得了什么,我是为了……为了他!当初他对你那般那般地……我虽
然妒嫉你,却又狠是羡慕你,能得他的心,可是你把他的一片心全糟蹋了,我想不出……想不出你是如何下得了手的!”
阿弥丽情绪激动,面颊绯红,呼吸也随之急促,刘檀却是脸色越来越是苍白,漆黑的眸子里一片冰冷,望着阿弥丽哑声道:“
我心狠手毒。若你这时候不杀我,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阿弥丽看着他道:“椎术刚才和我说,明天把你押到阵前,当做人盾,若刘栩顾念你们手足之情,他就得退兵,不然我们就在
阵前斩杀了你,你觉得如何?”
刘檀嘿嘿一笑:“我六弟岂是受你们这等手段威胁的人?你没听过我朝高祖打天下之时,被人将幼子烹煮来威胁他时,高祖还
曾让对手分一碗肉羹过来,公主殿下,我刘姓皇族的人个个悍,谁又会受亲情所拘?”
阿弥丽秀眉轻拧,良久道:“就算如此,刘檀你便真的不想活?”
刘檀嘿嘿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阿弥丽在帐中来回走了数次,返回他身边道:“想死却也没那么容易,明日我要当着你兄弟的面,将你千刀万剐,看你那个凶
悍的六弟会不会眼睁睁瞧着你去死!”
刘檀扬眉看她,隐隐有些不安,只听阿弥丽接着道:“你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刘栩为了你,连太子也不做,他会让你死在他
面前?我只为应大人不值,一条命交了给你,你却仍然勾搭上他人,而且还是那兄弟乱伦,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礼仪廉耻,你们
这般行径,岂不和禽兽一般?”
这话一出,刘檀心中一震,他知道阿弥丽说得不错,刘栩年轻热血,如若真的在阵前以自己性命相胁,只怕便会答应阿弥丽条
件,自己半生追求跟应沉碧一生理想之所系便全都毁了,当下脸色微变,却仍然强作镇定道:“公主既然知道这般清楚,就明
日试试再说。”
阿弥丽凑近了他道:“刘檀,我们的兵力和你们差得太远,这战我们输定了,可是我绝不会降,我来就是告诉你……”
说到这里,突然听得外头喧哗起来,一个士兵跑了进来道:“公主不好了,汉军来袭营了!椎木将军请你快到大帐去。”
阿弥丽脸色一变,切齿道:“汉人果然狡诈,说好明日决战,竟然半夜来偷袭!好不要脸。”一面对那兵士道:“叫人进来捆
住他,带往大帐。”说着匆匆去了,那兵士果然叫了几个人进来,将刘檀牢牢捆了,出得帐门,果然外面一片混乱,刘檀被这
些人挟裹着,往中军大帐去,才行至半路,杀出几条汉子来,将那些军士一一斩杀了,其中一个蒙面者冲过来,一把拉住刘檀
,往人丛后退去。
刘檀吃了一惊,那人蒙着脸,黑暗中只觉得一对眼睛甚是明亮,却又有分眼熟,一时不敢相信,那汉子却双眼一弯,似乎在笑
,拉着刘檀奔到一匹战马跟前,那马全身赤红,唯有四碲雪白,刘檀不再怀疑,一把扯下那人的蒙面布巾,叫道:“果然是你
!”
刘栩冲他一笑,竖起手指在唇边做了手势,拉过那匹马来,将刘檀扶上去,自己也跟着跃上马,附在刘檀耳边道:“哥哥放心
,我怎么会让你真的陷身敌营?”
眼见得乌氏国营中大火四起,喊杀声震天,刘栩一夹马腿,便欲冲出乱军,黑暗中刘檀猛地抱住他道:“且慢!”
刘栩一愣,连忙收紧缰绳道:“怎么?”
刘檀已经跳下马去道:“我有东西落下了,六弟,你先走,我去去就来!”
说完头也不回往营中跑去,刘栩一头雾水,眼看已经将他救出敌营,谁知他又冲回去做什么?当下不顾一切跳下马要追过去,
早有几名贴身亲兵已经围了上来:“殿下,咱们快走。”
刘栩道:“什么?”
亲兵头儿道:“殿下,椎木的人赶过来了,咱们人少,探个营还成,真要打,咱们不是对手,这就得撤了。”
刘栩咬牙道:“你们先走,我得去寻四哥。”
一名亲兵死命拉住他道:“行前郦先生说过,咱们只为扰敌,绝不可深陷敌阵。殿下,外面还有数十万大军等着王爷,怎么能
轻易再犯险地。”
刘栩嚷道:“不成,秀王还没救出来,怎么能走。”
亲兵头儿道:“王爷放心,我等去寻秀王殿下,你们护卫着王爷先走!”
一面说一面使了眼色,三四名亲兵都围拢过来,将刘栩挟裹在其中,刘栩身不由己,被众人拖走,不多时便退到西边一片杂木
林中,远远望得见乌氏营中的大火,刘栩只急得坐立不安,却被一众亲兵牢牢看住,脱身不得,过了一个多时辰,四五名亲兵
追了上来,领头的一人见了刘栩便跪了下来道:“王爷,营中大火,我等救不得秀王殿下了……”
刘栩眼前一黑,几乎要吐出血来,喝道:“你说什么?”
那亲兵道:“我们瞧见秀王殿下进了他的囚帐,便跟了过去,哪知这时候那帐中突然燃起大火来,我等害怕王爷有失,冲进火
里去,却什么人也不曾找到,兄弟们在火场里寻遍了,也找不着秀王的踪影,不得已只好回来了。”
刘栩呆了片刻,突然间冲向自己的马,甩开众人,打马便向营地奔去,还末走近,便已经瞧见乌氏国营地已经是一片火海,人
叫马嘶,好生混乱,间或有浑身起火的乌氏国兵士冲出来,长声惨叫,刘栩一咬牙纵马入火场,那马却怕火,在火场边死也不
肯进去,这么慢得一慢,众亲兵早已经追上来了,见刘栩双眼血红,便如发狂一般,知道他神智已昏,顾不得别的,挥掌将他
击晕,一行人护了他往自己营地归去。
破镜-结局(下)
且说刘檀离了刘栩,急匆匆奔向自己住的囚帐,刘栩带来的人虽少,却四下放了不少火,正是冬季,天干物燥,许多军帐都燃
了起来,囚帐旁边一顶帐子也烧着了,火势弥漫,刘檀顾不得许多,拼命想要跑过去,但是肯前烟雾缭绕,什么也瞧不清,他
拼命睁大双眼,却也瞧不见,他伸出手去摸索着,却什么也摸不到,甚至都找不到失落应沉碧头骨的那处囚帐,他的心中变得
空落落的,这头骨陪了他十几年了,那是应沉碧唯一给他的东西,怎么能失落在这火场中?
耳听得火烧着器物的毕拍之声,脸也被大火烤得一片炙热,他失魂落魄地坐倒在地,什么烈火,什么战争,以至于刘栩,都已
经抛到脑后,突然间觉得就这么死在这里也不错,那头骨必是在这一片火海之中,那么说两人总究还算是死在了一处,骨头化
成灰也合在了一起。
那火焰越逼越近,烈火中突然好似看到了刘栩的脸,那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脸庞,适才黑暗中亮若星晨的双眸,猛然间觉得心跳
得厉害,他记得刘栩说过的话,他说死的已经死了,哥哥,你看看我,我会陪着你,会一直在你身边。
刘檀以手掩面,到最后,他仍旧是一个负心之人,负了应沉碧,负了刘栩,只怕,也负了自己。
火已经越逼越近了,刘檀喃喃地道:“对不起,六弟。”
大战后的黄昏是寂静而冷清的,这里在夜间有过一场大火,在天明时开始了一场血战,等到残阳如血的时候,这里就变得寂静
而冷清。
人马死了的固然已经没有了声音,活着的也仿佛失去了灵魂,他们默默地收拾着战场,救治受伤的同伴,埋葬死去的战友与敌
人,对他们来说,死去了的都是一样的亡魂,不再有敌人与同胞的分别。
刘栩的脸已经被硝烟与血渍彻底地遮盖住了,他衣衫褴褛,手臂缠着布巾,渗出已经变得发黑的血迹,将军的高冠已经不在了
,几缕乱发被风吹得轻轻拂向他的脸颊。
他胜了。
乌氏国大败,乌氏国的右长老联络了一帮子族中王公,前来投降,国主阿弥丽与椎木兵败后随胡庭残部一起逃往大漠深处,他
行前向武帝许下的诺言达成了。
但是那对他来说有什么用?
他记得他说过的是:扫平胡庭,救回四哥。
胡庭他是扫平了,可是四哥呢?
他呆坐良久,从怀中掏出一面镜子来,他将镜子举到面前,这是他第一次照这面镜子,这是刘檀给他的,他一直不明白,为什
么刘檀要将这样一面镜子留给自己。
他拂开镜子表面的硝烟与血污,赫然发现光洁的镜面上,有着几缕裂纹,他突然想起来,激战中,似乎有刀剑砍向自己胸口,
却安然无事,当时并没有多想,原来却是这面镜子救了自己,镜子破了,裂纹遍布镜面,将他的面孔照得分崩离析,似乎再也
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信王,裂纹映出他的眼睛,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这样的眼睛,那里面黑沉沉的,没有欢乐,没有伤心
,只是一片浓黑,那是似曾相识的眼睛,他记得,那是刘檀的,他的哥哥,前太子殿下,他的……情人。
那个人给他这面镜子的时候说过,他说他是行尸走肉,他说他的心早已经死了,那人就长着这么一双眼睛,这么说,他,信王
刘栩,以勇猛善战和风流多情闻名的信王刘栩,或许还将是太子刘栩,又或许还会是这个江山的主人刘栩,也将是一具行尸走
肉。
有亲兵过来,向他拜倒,刘栩茫然地听他说:“殿下,西边找到一条河,是乌氏国不曾下过毒的,人马都可以有饮水了。”
刘栩嗯了一声:“是什么河?”
亲兵道:“听当地人说,那条河在这里西去十里的地方,唤着忘川,是乌氏国一带居民的圣河,所以才没有落毒。”
刘栩站了起来:“那么传令下去,三军前去忘川河边休整。”
亲兵领命去了,刘栩看了看手中的破镜,微微苦笑了一下,正要收进怀中,只听得一声碎响,那镜子竟然碎成了数片,无声地
跌落在脚下的草丛中,刘栩弯下腰去,碎得真彻底啊,刘檀,终究是这般狠心,连镜中月,水月花,也不给他留下。
他望着这破碎的镜子,他曾经多么嫉恨这面镜子,只因那个人每次抚过镜面,都好似抚过情人的面庞一般温柔,那个人将镜子
给了自己,是在告诉自己,镜花水月,总是不可留恋也不可相信的东西?
他记得他说过,他忘不了,他没有办法忘记,他说西方有河名唤忘川……忘川……刘栩猛地站了起来,忘川!
尾声
刘檀不知道自己在草原上走了多久,这里是一片很神奇的草原,即便是这样酷寒的季节,这里依然青草如茵,他的脸已经被烟
火薰得看不出本来面目,西边有一条河正蜿蜒穿过草原,不知流向何方,潺潺的流水声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抚了抚干裂的唇,
朝那条河走去。
他明明记得大火已经逼得很近了,所以他当醒过来时,在黎明黯淡的光线下,首先看到的是满天不断飘落的雪花,他以为自己
已经死了,又再次见到这样的雪,如同他当年与应沉碧躺在草地上看草原上落下的第一场大雪,恍惚间又回到那一年那一天那
个地方。
一片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睫毛上,雪片迅速地化为水滴,那点轻微的寒意让他略有些清醒,他转开眼光,看到自己身边的一
切都已经蒙上一层厚厚的白雪,这片营地显然已经被放弃了,火没有烧掉的东西,都被覆盖在白雪之下,包括他自己。
他猛地坐了起来,雪地里还能看到没有燃尽的帐篷,军旗,四下里静悄悄的,几乎连雪落在地上的声音也能听到,他确信这里
,有且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为什么连死也这么难呢?
远处传来号角的声音,他听得出这是乌氏国召集军队的号令,那么决战就要开始了?他站了起来,开始在雪地里寻找。
但是他找不到。
应沉碧的头骨,他留给他的,他给他最后的承诺,已经再也找不到了。
当大雪终于停下来,在雪地里寻找了一整天的刘檀终于绝望了。
应沉碧终于是离开他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应该往哪里去?
他望向南方,那里是他的家,可是他不能回去了。
他掉头向西而行,不知道走了多久,地上的积雪渐渐地薄了,越向西行,积雪越少,当他站在一片青翠的草地上时,几乎不敢
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片温柔如梦境一般的青青草原,仿佛此时根本就不是酷寒的季节,而是春回大地的时节,那些嫩绿的草叶在风中轻轻地
摇曳着,起伏着,草地中间,一条河蜿蜒而行,河道弯曲狭长,迤逦向东,宛如处子曼妙的身姿,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走向河
边,在清澈如镜的河水里,他看到了自己的面容,涂满了烟尘的面容让他几乎认不出自己,他掬了一捧清水,慢慢洗干净了脸
,水面上倒映出一张仍然很年青的脸,虽然苍白而憔悴,但眼睛依旧明亮,头发依旧乌黑,刘檀望着水中的自己,久久地出神
,直到耳畔传来清亮的牧笛声,他缓缓抬起头,一名牧童赶着几只羊来到河边饮水,牧童穿着胡族人的衣服,明亮的双眼看着
他,对着他微微笑了一笑。
刘檀被这笑容感染,回了那孩子一个笑:“小兄弟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牧草还如此青翠?”
孩子挺了挺胸膛不无骄傲地道:“这是我们胡族的圣地,只有在这敕山脚下,忘川河边,才有这样一年四季都青翠的草原。”
刘檀胸口如被锤击,重重地一痛,站起身来道:“你说什么?这条河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