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01
信王好色。
好的,是男色。
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朝廷的人说起他,都不由要赞个好字。
好相貌好出身好才干,而且还是个好将军。
但一说到色字,忍不住要人人都要摇头,叹一声可惜。
可惜在哪里?
皇帝子息不旺,原本九个儿子,到夭折了五个,只留下四个。
皇三子忠王刘棋,皇四子太子刘檀,皇六子信王刘栩,皇九子刘椐最小,今年才十五岁,封为英王。
论到才干,除了太子,也就是信王了。
忠王虽然野心勃勃,一则他母亲出身低贱,他在宫中地位向来不高,二则性格又太过沉郁阴冷,为皇帝不喜,英王又太小,而
信王十五岁第一次随军西征,便显露出过人的军事天分,一人带着八百精骑,连夜奔袭上百里,直捣胡族王庭,生擒数千胡虏
。自那时起他数年来东
征西讨,长年带兵,可谓战功赫赫,声名鹊起。
这么一个英明神武的王爷,偏偏又是个风流好色的家伙。他府中的谋士不是不郁闷,跟了这样一位英明起来力拔山兮气盖势,
颓唐起来春宵苦短日高起的主子,真是哭也不好笑也不好,也只得由他去了。
而他除了美人与宝刀,几乎对什么也没有特别兴趣。既不像太子那般勤于政事,也不像忠王那样热衷权势,更不像英王那样耽
于玩乐,生平得意的莫过于美色与宝刀。
美色动人心。
宝刀配英雄。
信王自己觉得自己算是十全十美了。
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对他来说,美人在怀,宝刀在手,人生简直是无往而不利。
这一日才和贴身小书僮秀清共赴巫山,完事了还没穿衣服呢,听得王府的内侍头儿黄星在外面道:“王爷,宫里的史公公来了
。”
他连忙穿好衣服来到前厅,果然见长信宫的太监史承恩在候在厅中,见他来了,面无表情道:“传圣上口谕,宣信王刘栩即刻
进宫面圣。”
天下着雨,虽然有内侍撑着伞,肩头依然湿了大片,粘粘的很不舒服,信王一看寝宫内的情形,就顾不上这点湿了,只见宽大
的宫内,忠王刘棋与英王刘椐跪在当地,信王连忙紧挨着他们跪下,武帝却在殿内大步来回走着,房中灯火辉煌,信王惊讶地
发现,父皇的头发,已然半白。
武帝在屋内踱一阵,停下脚步道道:“都起来吧。”一面让太监给三人指了座,道:“那年查抄荣国公府,他府上的财物当时
是谁登记造册的?”
信王想了想,道:“是儿臣跟太子殿下一起去的,造册的是东宫的詹事诸恩海。”
武帝嗯了一声道:“那册子你看没有?”
信王道:“看是看了,不过年成太久,儿臣不记得到底有多少物事了。”
武帝望着天顶想了一阵道:“那册子里,有没有一样东西……”他说着又沉呤着不语,信王不知他要问什么,当时查抄荣国公
府,他还只有十二三岁,册子上的东西成千上万,他哪里记得清楚?却不知皇帝无端问起,到底是什么事牵涉在里头,又如何
会把三哥与九弟都叫进来。
只听武帝道:“近来有人说,他家有面祖传的宝镜,唤作风月宝鉴,这东西,你当时可曾见着?册子上有没有登上?”
“风月宝鉴?”信王一时张大了嘴没有说话,满脸诧异之色,半日方道:“这个儿臣委实不知了。风月宝鉴,那是什么?”
武帝也不作声,只是端详他神色,刘栩知道此时有一丝半丝破绽,那就什么都完了,直愣愣地瞧着皇帝,眼珠儿也没错开,武
帝看了他半晌,突然一声笑:“你那时候还小呢,就有这东西,也不能叫你知道,否则太子这兄长是干什么吃的?”
又坐了一阵子,武帝靠在靠枕上,沉思默默,似睡非睡,兄弟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是什么意思,再坐了一阵,武帝便挥手打
发他们走人,三人直出了长信宫大门,雨声已经小了,皇九子向来与刘栩亲近,拉了他衣袖道:“六哥,父皇说的风月宝鉴是
什么东西啊?父皇好好叫了咱们来问,却又不说个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
刘栩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只好摇头,刘椐只好又去问皇三子刘棋:“三哥你知道是什么吗?”
刘棋笑了笑道:“你还小呢,那可是件宝贝,不能说给你听。”
说着一笑,上了忠王府来接人的轿子,一径去了。
刘栩一路之上,只是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叫他进宫,问他这件公案,事情过了十来年了,他又如何想起这事?风月宝鉴既然是
荣国公府的旧物,多半是与风月事有关,荣国公府的小侯爷可是出了名的风月老手,满城的青楼妓馆,哪家不唱他的诗词?荣
国公府最后也是这个宝贝小侯爷才枝倒狒狲散,偌大一座公侯府,顷刻间便败落下去,只留下些风流韵事,供满城人茶余饭后
闲嗑牙罢了。
可是皇帝这又是唱的那一出,干吗想出这头公案来?
破镜02
他解不开,事情到了郦错那儿却简单明了得多,“荣国公府是谁带人抄的?抄没财物又是谁的人登记造册的?这人现如今在做
什么?”三个问题一一摆到刘栩面前,就是个木头也该明白,更何况,皇帝确确实实说过一句:你那时候还小呢,就有这东西
,也不能叫你知道,否则太子这兄长是干什么吃的?
太子?!
他心中狂跳,怔怔地瞧着郦错,说不出话。
郦错,他府里的头号谋士。
信王好色成性,当初在江南偶遇,先只是看中他的容色,后来才知他的才名,他心里虽有乱七八糟的想头,却始终还是不敢在
这位才子面前表露,而且处久了,发现这人精明厉害,胸中城府极深,到慢慢收了那色心,一心一意以国士相待了,
郦错今年也不过二十岁,已经是天下闻名的才子,十五岁便以丽都赋才名闻于天下,但偏偏这样一个名动天下的人,却生就一
付冰冷脾气,什么时候都冷冰冰的,面上毫无表情,白白生了一张好脸蛋,所以信王府的下人们闲嚼舌头,品评府里的美人儿
,论模样他原该第一,可惜成天板着一张脸了,生生让小书僮秀清占了头名。
东宫殆矣!
郦错沾着酒水用指头在桌上画了这四个大字,一会儿便被风吹得干干净净,刘栩心里,那四个字反倒是越来越是清晰。
东宫。
太子。
信王心里只转着这几个词,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补之,你可知风月宝鉴究竟是个什么?”
郦错白玉般的脸上一红,又是厌恶又是羞愧般地道:“不知。听名头便知不是什么好东西。”
信王便将风月宝鉴的来历说了,郦错哼了一声道:“荣国公府的小侯爷是什么货色你又不是不知,他弄的玩艺儿能有什么干净
了的。”
刘栩便笑道:“他可是个多情种,最后也是因风月情浓,也不会惹下这泼天祸事来。”郦错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
刘栩知道他说得不错,荣国公府所以会倒台,全是因为犯了太子的忌,他们家大小姐是宫中的辰妃,生了皇长子,自然也是有
妄想的,皇帝要拿皇长子,不先收拾荣国公府那怎么成?总算皇帝念着夫妻情分,辰妃死后才动的手,这已经算是法外施恩了
。
送郦错出来,郦错突然笑了一笑,便如春风拂面,刘栩心里立时便千朵万朵梨花开,郦错离他三尺远站着道:“那风月宝鉴,
到是个宝物,听人说,你想什么人,便只消拿了那镜子一照,便能和什么人行那鱼水之欢。”
刘栩睁大了双眼道:“有这等事?”
郦错忍笑道:“当然。”
刘栩道:“那是不是扔了镜子就什么都没了?”
郦错边笑边往外走:“那当然,镜花水月,王爷没听说过吗?”
破镜03
信王原本对郦错那个四个字是将信将疑,太子近年来不讨皇帝欢心是明面上的,可是如果就此就觉得太子当真就失了势,他却
觉得怎么也不像,至少六部中太子的人都坐得稳稳的,没一个像是要下来的样子,俗话说杀鸡吓猴,总不至于不杀鸡直接拿象
猴子开刀吧?
然而旨意下来还是叫信王吃了一惊,那道圣旨到是简单,信王会同忠王去宣旨让太子即刻进宫,东宫人等一律不得外出,就地
圈禁。
信王一接着到旨意,朝站在身边的郦错看了一眼,后者面上平静无波,将手里一枚棋子轻轻落在坪上,这才回转身笑了一笑,
明明是在笑,黑眼珠却是寒气逼人,信王向来爱他容貌,此时看了这双眼,不知怎的,心里跟着一寒,竟然当真有些惧意似的
。
他明白郦错的意思,那是要劝他争储。
他虽然好色,却不是个糊涂蛋,这些年来朝局甚乱,他带兵在外,战功固然立了不少,却也避开了朝中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的事,因此得到皇帝另相相看,当真是纯属意外,他自己都不知如果要争储,原来自己的形势是如此有利,听郦错桩桩件件地
讲出来,这才发现这个他中意许久的美人,当真是一肚子的心机城府,从前只觉得艳若桃李,冷若冰霜,是个可遇不可求的绝
色人物,想到那双冷冰冰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有些心惊,若真是为了个色字,搭上身家性命,那可就……
他一路想着,进了宫也是一付神情恍惚的模样,正想得出神,只听刘棋道:“六弟,你在想什么?我问你话呢,怎么不作声?
”
刘栩这才吓了一跳,原来兄弟两个已经到了东宫,连忙笑道:“三哥说什么来?昨晚上给个小厮缠得久了,这时候精神短少,
三哥莫怪。”
他的浪荡和特殊嗜好在皇子中早已经不是秘密,刘棋笑了一笑道:“不是我说你啊,六弟,你带兵的人,总是这么荒唐,父皇
迟早知道了,饶不过你去的,你不见眼前这位就是个活例子?”
刘栩嘻嘻一笑道:“兄弟这个毛病是改不了啦,三哥可要疼我,多替我遮掩些才是。”
刘棋不置可否地一笑,对迎出来的东宫詹事温言道:“殿下在哪里?陛下有旨意给他。”
信王的相貌在诸王中原是极俊俏的,天生一双桃花眼,走到哪里都是惹相思的。然而说到五官的俊雅与气质的脱俗,就是刘栩
自己也知道,那是连太子的脚跟也撵不上,当年皇帝开恩科,召天下名士参加博学鸿儒科,满堂望去,多少风流人物,而太子
处于其中,却仍是鹤立鸡群一般,下面坐着的上百士子无一人能稍及他风采,个个难望其项背,那才是个真正的顶尖儿的风流
人物。
此时太子刘檀接了旨,慢慢站起,他穿着全套的朝服,黑底绣金的朝服衬得他风姿秀挺,长身玉立,鼻梁挺直,眼睛深而黑,
清澈的眼瞳里波澜不兴,对两位弟弟笑了一笑,道:“走吧。”
破镜04
明知这种旨意绝不是什么好事,信王看他却是一脸平静,心里头起了敬意,对这只年长他两岁的太子哥哥,他向来是敬而远之
,并不亲近。唯一温情的记忆就是小时候扑蝴蝶玩儿迷了路,是这位太子哥哥找到他,牵着他的手将他送回寝宫,他现在还能
想起双手带给他的温暖,除此之外,兄弟间几乎没有什么亲密的记忆了。
武帝在宣室和人商议事情,看他们三人进来,便挥手斥退了来人,信王回来有半年了,朝中官员虽不很熟悉,却也认出这位是
大理寺卿胡泽之,他心里微微一动,那人退出殿外,武帝这才冷冷看向跪在地下的三个儿子,良久道:“忠王和信王起来,替
朕问太子一件旧事。”
武帝指了指椅子叫他们坐下,一面道:“问他,当年荣国公府查抄案子,他有没有对朕昧下过什么事?”
刘栩看了皇三子一眼,一时不知该谁来问,那知皇三子刘棋看也不看就接口道:“殿下,当年荣国公府的案子,你对圣上可有
欺瞒?”
刘檀跪在地下,沉声道:“儿臣并不曾欺瞒过父皇。”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信王想像中的害怕与胆怯。武帝脾气暴躁,发作起来骂儿子比大臣厉害得多,就连刘栩内心也是深惧他
这位父皇的,听着太子平静的回答,仍是敬佩他这分镇定自如。
武帝冷笑了一声道:“是吗?那风月宝鉴是怎么回事?”
刘檀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道:“风月宝鉴是何物,儿臣不知。”
武帝大怒,自椅上跳了起来:“刘栩你告诉他,风月宝鉴是什么?”
刘栩踌躇了一下道:“太子殿下,那年臣弟奉旨与哥哥一起查抄荣府,查抄清册上是有一件东西唤做风月宝鉴,臣弟当时年幼
不记得,但昨儿奉旨调了内府旧档查看,清册上明明白白写着有这件东西的,哥哥还是向父皇分说明白吧。”
刘檀听了,却是半晌没有说话,武帝本来在屋里踱着步子,这时也停了下来,冷冷地看着跪着的刘檀,似乎在等他说话,宣室
内的气氛一时压抑之极,良久只听刘檀道:“事隔多年,儿臣已想不起来这件物事,父皇既然问起来,儿臣回去细查查。”
话音还没落定,武帝上前便是一脚踹过去:“畜牲!你干的好事,还在朕面前胡说八道,来人,将这人给我拖下去,笞仗五十
。”
这一脚踹得极狠,刘檀被他踹翻在地,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唇角见血,两名侍卫便要上来拖人,武帝却一挥手止住,看那两
个侍卫退出室外,才又对刘檀道:“朕今日就把话给你说透说明白,省得你给我装糊涂,也省得你两个弟弟说朕冤枉了你。”
刘栩与刘棋早跪了下来,一说着父皇息怒,一面说着儿臣不敢,却只见武帝一把捏住刘檀的下巴骨,恨恨地道:“我问你,应
沉碧是什么人?”
应沉碧?刘栩一愣,那不是荣国府小侯爷的名字吗?武帝为什么这样问他?
刘檀一听这名字便面如死灰,一张俊雅透逸的脸顿时抽搐起来,半晌听他咬着牙道:“是罪臣。”
只听武帝冷笑道:“罪臣吗?为什么朕听说他是你心尖儿上的情人呢?孽障,你瞒着朕干的好事!”
这话一出,刘栩耳朵里轰地一声,只觉得一个霹雳炸响在耳边,真是作梦也想不到,太子竟然和应沉碧是这样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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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朝,皇帝当众宣布太子忤逆,暂时收押在诏狱。
消息一传出,朝廷上下顿时人心惶惶,废太子的消息传得满天都是,更有一众墙头草们就开始另寻高枝,太子的一帮子能臣们
纷纷上表,为太子辩白。
只可惜皇帝这次铁了心要收拾太子,所有陈情的奏章一律驳回,大臣逼得急了,皇帝就冷冷一句话:此朕家事,不劳众卿费心
。
皇帝虽然下手收拾太子,却确实没有说过废立的事,他说太子忤逆,那也确实是皇帝家事,大臣们心里虽急,却无可奈何。
皇帝堵上一干重臣的嘴,只命信王与忠王加紧查案。
诏狱的监房和别处不同,这里囚的全是皇室贵戚,不然就是朝廷重臣,看守都是宫中的人,这里的人不经刑部审理,捉人放人
全是奉诏,所以被人称作诏狱,蹲进这诏狱,想要再见天日,便只有等皇帝旨意,否则就算不是死也是监禁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