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祝安慰着女嬉。
失去乐师的职位,棠棣确实不在乎,这事他丝毫不放在心上。然则棠棣却会回忆起那日打他耳光,泪水流淌的辛夷。辛夷当时的眼神是那么的幽怨,那场景在事后一再的出现在棠棣脑中。他很矛盾,他伤害他,然后再内疚,一再重复。
况且,东郭药师再次出现在神殿,那显然是因为辛夷的嘱咐。虽然他伤害了辛夷,但辛夷还是担心他的伤势。那样义无返顾,不求回报的付出,棠棣知道那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何况是对一位身份悬殊的公子而言。他不知道辛夷为何喜欢他,也不明白这份喜欢是如何产生的,但他不可能再对这样的一份感情无动于衷了。
"是辛夷公子让你来的吧,东郭药师。"太祝走后,棠棣开口问已经为他包扎好伤口,正在收拾药箱的东郭药师。
"是谁让我来并不重要,棠棣,这是你的名字吧。你干了件愚蠢的事情,所幸的是有人袒护你。然则,你的行为无疑是十分的不明智,而且不顾后果。"
东郭药师面无表情的说道,身为宫廷药师,东郭药师比谁都清楚,那些王族子弟是如何的不可侵犯。
"我知道。"棠棣涩然一笑,当辛夷用幽怨的目光对视着他的时候,当辛夷掴他耳光的时候,他几乎是立即后悔了,他知道自己伤害了辛夷,伤得很深,而且不只是一次。
"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棠棣痛苦的抱住了头,他应该有所觉悟了,他对辛夷有着异样的感情,即使他发现后是如此的吃惊,即使他否认。
东郭药师看了棠棣一眼,他欲言又止,然则还是转身走了。有很多事情都不是他这个药师能涉及的,他习惯于冷漠的观看,而不是发言。
***
"他怎么样?"辛夷站在王宫后苑的栏杆上,背对着东郭药师问道。
"伤口不是很深,没有伤到重要部位,不会有大碍。"东郭药师用他一贯的平缓地声音回道。
"不过失血过多,身体十分虚弱,需要较长时间调养。"东郭药师继续说道。
一想到棠棣是如此干脆的将剑刺向自己的胸膛的时候,辛夷的心仍是一阵揪痛。血都染红了棠棣的胸膛,还好伤得不重。
"公子如果要了解情况,还是亲自去看一下他。"东郭药师面无表情的说道,辛夷那关切的表情实在太明显了。
"不,我不会再去见他。"辛夷摇摇头说道,他不仅不会再去见棠棣,也从此再也不会再理会棠棣。
"那么便不要过问对方的情况,公子,这才是完全不去在乎一个人的真正表现。"
东郭药师的话语仍旧是平缓,没有感情。说完话,东郭药师便离开了。
望着东郭药师离去的身影,辛夷陷入了沉思中。他完全没有想到棠棣竟然会因为他而打伤一位王族,然则他亦无法原谅棠棣拨开他手时那厌恶的眼神与令他心寒的话语。
"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在乎这样一位卑微的乐师,这可真是一件不折不扣的丑事。"
芈祈不知于什么时候就已经站在了一旁,他无疑听到了辛夷与药师的谈话。
"这与你无关。"辛夷冷哼一声,他不喜欢芈祈,一点也不喜欢。
"你喜欢那个卑贱的人是不是,辛夷,很可惜的是,那人竟然只会侮辱你,真是讽刺。"芈祈讥笑着,为辛夷美色所吸引的贵族子弟数不胜数,但辛夷喜欢的竟然是一位出身卑贱的巫觋,这让芈祈十分的不解与惊讶。
"我说过与你无关。"辛夷转身就走,不想理会芈祈。
"那可未必与我无关,辛夷,你的情人可是我。"芈祈粗暴的抓住辛夷的肩,硬将辛夷扳过身来。
芈祈的身份只略低于辛夷,他的父亲熊挚不仅是位高权重的令尹,而且还是楚厉王唯一的同父同母弟弟,事实上,令尹熊挚在朝廷中的权势日渐声长,而芈祈行事也极其放肆。
"放手!"辛夷恼怒的叫道,他想推开芈祈,但却被芈祈死死钳制住。
"别自做多情了,你从来都不曾为我所喜欢,你以为我清醒的时候还会像饮醉时那么荒谬吗?"辛夷冷冷说道,他的肩膀被抓得生疼,但他的表情仍旧是带着不屑。
芈祈的脸色阴沉无比,他扳住辛夷挣扎的双臂,想要强吻辛夷,辛夷竭力的挣扎出来。
"放肆!"辛夷怒吼道,他恶狠狠地抽了芈祈一耳光。他至少还是一位公子,他还有他的尊严。
"别装得像贞女烈妇似的,你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
芈祈捂住挨了耳光的脸,咬牙切齿的说道。
辛夷并不喜欢芈祈,一点也不喜欢,甚至有些厌恶。或许由于血缘关系,辛夷即使很不喜欢他,但每每在他脆弱,无助的时候却总是渴望他。那种时候他甚至喜欢上对方那带着下流念头的抚摸,喜欢上那自我堕落的快感。不过,一但清醒,辛夷便厌恶这样的自己,十分的厌恶,也厌恶芈祈。
辛夷是孤独的,非常的孤独。只要有人接近他,无论是什么样的人,他也会在无助的时候接纳对方,这是他的性格弱点。就如同他自己所说的,没有人爱他,而他太渴望爱了,真正的爱。
6
美丽的黄昏,棠棣孤独的站在棠棣树下,望着飞扬的白色棠棣花,沉默了许久。
他的伤势已经痊愈,也是到了他离开神殿的时候,也将远离楚王宫。
然则他很失落,那种若有所失,不只是因为将离开自己自小熟悉的一切,也因为将远离辛夷,棠棣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
"棠棣,你很苦恼。"太祝仍旧是那幅老态龙钟,却又睿智的模样,一直都没有改变。
"是的,太祝,我在思索一种情感。"棠棣回道,他不用抬头就知道站在他身边的是太祝。
"一种禁忌的情感。"棠棣抬起头来对视着太祝,他对太祝毫无保留,他渴望有人给他解答。
"棠棣,这世间有各种各样的情感,既然存在着就有其理由,即使不能理解,但也要有足够的胸怀去包容。一个人惟有拥有足够的包容心才能不去伤害别人,也不自我伤害。"太祝的声音苍老却很有力度,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历经沧桑。
"我知道太师的事对你刺激很大,但你必须得包容它,若是不能包容,那就遗忘吧,棠棣。"
太祝低缓地说道,他的眸子深邃的望着远方。
"太祝,你还记得你曾经要我接纳辛夷公子吗?"
棠棣嘴角扯过一丝苦笑,用无可奈何的问道。
"我是说过,那孩子的身世可怜,从某一程度上而言,你们就像一对孪生兄弟。"太祝毫无察觉的回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太祝,我苦恼的不是太师的事情,我一直以为我会因为太师的事情而一直苦恼下去,但我现在却因为辛夷公子而困惑。"
棠棣抬头看了太祝一眼,太祝的表情严肃,他已经从棠棣的话中听出了苗头。对于棠棣受伤一事,太祝只知道是因为冒犯了酒宴上的贵族子弟而受伤,却是完全不知道是因为辛夷,事实上他根本就想不到。
"那不是友谊,我们建立的不是友谊,我失去的也不是他的友情。"
棠棣用痛苦的眼神看着太祝,他希望此时如此严肃的太祝能说点什么。
太祝沉默了许久,他的脸色越发的难看。
"棠棣,你只是一时的迷糊,这种情感不是能轻易产生的,你还不懂真正的爱情,这也不是你应该期待的爱情。"
太祝脸色甚至有些苍白,用发颤的声音说道,棠棣的话给他极大的冲击。
"我不知道,我总想见他,至少说点话,这样的局面让人很苦恼。"
棠棣痛苦的说道,他从来都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他已经有许多天都没有见到辛夷,而且以后或许也将永不再见面,这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焦虑。
"棠棣,你必须想清楚,如果这是命运作弄,那也必须尽力避免,你只是一时糊涂了,这只是一时的迷失而已。"
太祝安慰着棠棣,也像在安慰自己,他用悲天悯人的眼神望着棠棣,他那苍老的脸似乎更为衰老。
幽深的深殿内,一老者与一位气宇非凡的少年站在花瓣飞扬的棠棣树下,夕阳照在他们的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太祝的记忆角落里,有一个无人知道的秘密,那秘密发生在一个黑漆的深夜,那是礼魂祭祀过后的神殿,神坛上还点燃着几把火炬,将黑漆的神殿照亮。
神殿静寂而深邃,万物皆沉睡。惟有一苍老的身影站在神坛下,被火光拉长了身影,似人似鬼魂。
"太祝。"一位少妇怀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突然出现于神坛下。她跪伏在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老者。
"景夫人,老朽承受不起。"太祝赶紧搀扶起对方,他用苍老的声音说道。
"太祝,请你收留这无父无母的孤儿吧。"景夫人憔悴的脸上划落两道泪痕,她怀中的婴儿正在酣睡,有着一张端庄,安详的五官。
"楚姬的事我听说了,她是一位刚烈的女子。"太祝接过景夫人怀中的婴儿,深叹了一口气。
"这是楚姬的意思吗?这孩子流淌着王族的血统,却必须在神殿里成长?"太祝摇了摇头,发出沉重的叹息。
"是的,这是楚姬的愿望。"当楚姬的侍女将襁褓中的婴儿抱与她的时候,并吩咐这是楚姬的意愿的时候,景夫人完全意料到了会发生的事情。
"这佩玉,用于日后辨认,如果没有必要就不要告诉这孩子身事,这无辜的孩子,这一切对他而言都太残忍了。"
景夫人拭去脸上的泪水,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与太祝,太祝一接过,立即将它放进了衣兜里。
那玉佩,乃是楚姬的随身之物。
"我会遵守承诺的,这孩子只是巫觋之子,身份平凡的巫觋。"太祝低头看了沉睡的婴儿一眼,喃喃的说道。
"太祝,就将一切托付给你了。"景夫人哽咽了起来,她的能力是如此的有限,或说她根本就没有一丝能力抵制悲剧,她是如此的软弱与无能为力。
"我无法见若玟,但求求你,救救他,让他也活下去。苦难终会有尽头。只要有一天那支配了一切的人想明白了,会有这一天的。"
景夫人哭倒在地上,柔弱的身子激烈颤抖着。
"你非常的坚强,而且善良。你必须一直坚强下去。景夫人,至少为了若玟公子,他无法再承受任何一种打击。"
太祝悲痛的说道,他是知道景夫人在承受怎样的痛苦的,但他还是只能残忍的要求她活下去。
"我会的,我会一直陪伴着他,一直都是。"景夫人抬起了沾满泪水的脸庞,那柔弱,秀气的脸上有着不曾见过的坚强表情。
即使她曾经是一位柔弱,天真的秀美少女,但此时的她完全是一位饱受多重打击,苦难却仍旧支撑下来的坚强女子。
那晚太祝将婴儿放在了棠棣树下,等待着神殿里的巫觋发现并抱走他。然则当婴儿从寒冷中醒来啼哭的时候,那已经是凌晨。彻夜未眠的太师听到了啼哭声从自己居所艰难走出,在棠棣树下,他摸索到了那位啼哭的婴儿,他抱起了他。
这仿佛就是早就被注定好的,棠棣命运的轮梭就此开始旋转。
而就在前一天,楚姬在王宫朝殿上自刎,她的血染红了她那一身白色缟衣。
***
棠棣正在自己简陋的寝食里收拾行囊,女嬉则在一旁帮忙,对于自己兄长即将离开,她感到伤心,却又无可奈何。
"棠棣,我有一样东西给你。"
太祝走了近来,手上拿着一样物品,并将之交与棠棣。
"这物品本是准备在你二十岁时再交还给你。"太祝一脸深沉的说道。
太祝递与棠棣的是一只小木盒子,棠棣打开盒子,取出了一件玉佩,那是件珍贵的羊脂玉雕琢的玉佩,有着浑厚而庄严,显然是一件显贵才配拥有的礼玉。
"这玉佩是从你身上取得的,当初从棠棣树下发现你时,这玉佩就缠在你的手上,是你身上唯一一件信物,跟你的身世有着紧密的联系。"
太祝缓缓说道,他正为他是否该告诉棠棣的身世而迟疑。
"看起来颇为贵重。"棠棣轻笑着,只是将玉佩捏在手里,他一对自己的身世不甚在乎,毕竟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
见棠棣并不在乎,也不追问什么,原本已经准备再说点什么的太祝于是将话收回来了,只是矛盾的看着棠棣。
既然是这样的身世,那么不知道反而更好,这对棠棣或许也是最好的。太祝经常如此告慰自己,但守护着一个无人知道的秘密,这对太祝而言仍旧是一件沉重的负担。
"我真没有想过有一天要离开这里。"
棠棣不舍的打量着他自小所熟悉的神殿,神殿里有他太多的记忆了,也有他所熟悉的一群人。
不,不只是告别神殿,还有王宫,那里有太师,还有辛夷,是的,他或许再也见不到太师与辛夷。
"太祝,我唯一挂念的就是我的妹妹。"
棠棣的目光落在了女嬉的身上,这才是他真正该挂念的人。
"我会照顾她的,棠棣。"一位与棠棣年龄不相上下的觋走了进来,他穿着粗糙的衣服,一张端正的脸上满是憨厚。
"铭季,那我就将我妹妹托付给你了。"棠棣轻轻拍着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铭季的肩头,高兴的说道。
"这个你放心,棠棣。"铭季拍胸膛保证。
"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担心我,大家都会照顾我。"女嬉呜咽着,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兄长,从小到大,他们从来没有分离过。
"别伤心,我会再回来看你的,相信我。"棠棣承诺道,他怜悯的擦去女嬉脸上的泪水。
"棠棣,得早点将东西收拾好,左徒(注:左徒:楚官职名称,类似于现代的外交官。)今天就要动身出使秦国。"
太祝离开前不忘叮嘱了一句。棠棣将以随从的身份跟随左徒出使秦国,而后他的生活将与楚国神殿没有任何关系。
棠棣必须得离开楚国,当棠棣用迷茫的口吻对他讲述他与辛夷的事情的时候,太祝吃惊不已。好在棠棣并不执着,那感情对棠棣而言还太朦胧了。楚王室几乎每代都要出现这样的奇情,然则这样的情感绝对不能成长于棠棣与辛夷身上,因为他们是......他们是......
太祝合上了眸子,无法再想象下去。这难道是诅咒吗?
***
楚与秦之间的战争时停时打,两个强大的诸侯国,相互牵制着。
这次的议和,完全是出于休养生息的想法,两国的意见一致,楚厉王于是派人去秦国议和。而派出的人中除了左徒与两位上大夫外,另一人就是辛夷。
作为楚厉王唯一的子嗣,楚厉王似乎是有意让辛夷参与政治,即使他还未到弱冠之年。
棠棣很巧的被安排成为辛夷的随从,当棠棣知道他不是左徒或其他人的随从,却成为辛夷的随从他极其的惊讶。
随从,谦卑的职务,有时候也是危险的。
千里迢迢出使敌国,路上可能会遇到任何危险的事情,所以出使队伍从来都是浩浩荡荡的,有着一大群的随从保护。
在王宫外,当棠棣见到辛夷蹬上马车的时候,棠棣很惊讶,然则却又不只是惊讶。为何会那么的巧合,他没有想到辛夷也会在出使秦国的队伍里,而这显然也是太祝没有想到的,只能说这两人之间确实有其牵绊。让辛夷出使秦国,这是楚厉王临时做的决定,他竟让自己未到弱冠之年的唯一子嗣出使敌国。
"王,这有些不妥吧,辛夷公子还太年少。"在朝殿上就曾有大臣如此说道,然则楚王只是冷笑。
"当初我作为质子出使秦国的时候,比他年少了许多,想要继承王位就必须经过磨练。"
楚厉王如是说道,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