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们都要听。”人们异口同声地说着,没有一个人离开。
“既然这样,如果你们中途觉得害怕的话,请自动离开吧。”诗人用帽子行了一个礼。
还是没有人离开。我的好奇心也被强烈地挑动起来了。
诗人轻咳了一声,望了望天空中亮丽的太阳和洁白的云彩,用平和的声音说道:“在五年前,巴黎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在上流社会的各个沙龙里出现了一个面貌非常俊美的少年,每次他都是被一辆密封着的黑色马车运来,穿着高贵的燕尾服,戴着高高的绅士帽,举止彬彬有礼,谈吐温文尔雅。巴黎的上流社会为他而疯狂,人们给了他一个外号,叫安琪儿,有无数的夫人和小姐想做他的情妇,也有许多王公贵族希望做他的情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得到他的垂青。他总是默默地来,又在半夜十二点时默默地走,人们从来不知道他的城堡在哪里,是哪个家族的,是否已经有了妻子和孩子。于是,有一天半夜,一个机敏的男子骑着骏马追踪他的马车,一直追到了荒郊野外的坟场。那里是塞纳河流经的枞树林,有一座破败了的石桥。马车在石桥上停了下来。这个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一点钟了。男子听到哗啦啦的流水声,其中还夹杂着奇怪的哭声,似乎是一种鸟类的鸣叫。”诗人停了下来,转头看了看四周。
已经有人离开了,包括那位美丽的切尼小姐。不过,还有几个幼稚的孩子躲在父亲的背后,捂着耳朵,却又用期待的眼神望着诗人。
诗人继续说着:“马车的门开了。男子呼唤着少年的名字。少年没有回答。男子从马上跳下来,牵着马往马车这边走,口里依然呼唤着那个少年的名字。少年还是没有回答。男子掀起了马车的帘子……”诗人又停住了。
全场一片沉静。孩子们退场了。
“男子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马车里,穿着少年的衣服,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面具。男子很惊讶,就问他:‘先生,安琪儿呢?’老人没有回答,迅速地,化成一滩血水,除了他手中的那个面具。”诗人看了看脸色变青了的男人们,“男子更加惊讶了,他拿起那个面具,发现--面具是人皮做成的,而那张脸就是安琪儿的脸。他想逃跑了,可是,仿佛有什么东西绑住了他的手脚,而那个面具似乎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力量,希望他戴上它。他意识到了危险,极力地抗拒着。于是,面具缓缓地向着他的脸贴近,贴近……”诗人把手伸向杰克斯先生的脸,杰克斯先生嗷地叫了一声,退出好几步。诗人笑了,然后说道:“请别害怕,亲爱的先生,我说过了,这只是一个吓小孩的故事。”他再次歉意地笑了笑,鞠了一个躬,说道,“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挽留我了。我得走了,亲爱的先生们。哦,永别了,这个腐朽了的城市。哈哈哈哈……”诗人几乎是欢呼雀跃地跑开的。
人群终于散开了。可是,我却禁不住好奇心的怂恿:那个面具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呢?怎么可以把一个老人变成一个俊美的少年?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呢?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想到了我的脸,那张从我懂事起就满是刀疤和碎肉的脸,我的牙是突出的,鼻子朝天,额头很矮,耳朵有点变形,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母亲要把我生下来,而且没有把我掐死,而是丢弃在教堂外边,让善良的嬷嬷把我养大。可是,我越长大,脸就越可怕,所以最后,教堂也遗弃了我。我只能在街市上到处游荡,接受别人的怜悯来过日子。如果真的有一个面具可以改变我的外貌,即使是一个晚上,要我付出生命,我也是愿意的呀!
我站起身,追着诗人的身影而去。
海边的大船已经起锚了。风帆在升起,我听到海燕的叫声,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呼唤。
“德尼布朗先生,请快一点!”船长站在甲板上喊道。
诗人已经登上了船梯的第一个台阶。
我大声地叫着:“德尼布朗先生,请您等一等--”我相信我温和宛转的声音可以吸引任何一个人。是的,如果只听声音,别人也许会认为我是一个地道的绅士。
他转身了,很有风度地微笑着:“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先生?”等他看清我的帽子下的脸时,那种谦恭突然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欣赏的笑容,他眯着眼睛,似乎在看艺术品一样端详着我的脸。
我早就习惯了任何注视,我只是想提出我的问题:“您刚才那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呢?”
“你想知道?”他挑了挑眉毛,嘴唇上翘,似乎很高兴。
“是的。我很好奇,先生。”
他笑了,鼻翼一张一合,然后,他突然止住笑,一脸严肃,正经地说道:“先生,这个故事没有结局。”
我很失望:“是吗?”转身,我准备回到街头,继续我的阴影中的日子。突然,我感觉有一个沉重的东西敲在我的后脑勺上,我当即感到重心不稳,摔倒了。在我的知觉还有一丝的时候,我听到诗人的声音:“别告诉别人。”然后,是叮当的一声脆响,那个我很熟悉,是几枚钱币,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很诧异地发现,我居然躺在温暖的床上,空气中有很温馨的海水夹杂着薄荷的香味,耳畔是吱呀作响的船橹的声音和海风在船舱木板之间穿行的声音。我抬起手,想摸摸后脑勺,结果先发现我居然穿着绅士的衬衣,袖口是花边外翻的,然后,我才触摸到我的稍稍有点肿的脑袋。我转头,看见床边柜子上放着一盒薄荷熏香瓶,瓶胆上内画着一个裸体的少年,在喷泉边洗浴,丰裕的肌体,俊美的脸庞,让我痴迷了好久。
然后,我下了床,发觉身体轻盈了很多,似乎我原先有些臃肿的腰消失了,我摸了摸我的胸口和后背,真的,很奇怪,我的肌肉很结实,而且也很匀称,似乎是一个娇生惯养,偶尔骑骑马、射射箭的绅士的身体。前边有镜子。我很少看镜子,但是,这次我却没有逃开,因为镜子里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希腊式的俊美少年,鲜艳而性感的唇是因为惊讶而张大了,他用修长的手指来回揉搓着那头披肩的金黄色头发,用细腻的手掌抚摸棱角分明的脸颊,甚至连高挑的鼻梁也细细地触摸着……
“很喜欢,是吗?”
我转身,同时意识到那个声音是诗人的。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表情,反正那应该不是我。但是,我确确实实看到诗人用欣赏的眼光看着我,然后用优雅的声音跟我说道:“美丽的吉尔森,来,到我的怀里来。”
我后退了。
他笑了,魔鬼一般的微笑,狡黠而邪恶:“过来吧!你是我的艺术品,所以,你的初夜权是属于我的。”
我感到身体被一股奇怪的力量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向着他飘去。
他搂住了我,或者应该说,我被驱使着扑入他的怀抱。他一边吻着我的颈子,一边解开了我的衬衫的扣子。我感觉我的身体在为他的手而跳动,血液兴奋地奔涌着,仿佛我所有的存在都是为了得到他的爱抚,他的吻。
我颤动着,感觉着自己的肢体被难以抑止的兴奋挑逗着,我低低地呻吟,一股电流刺激着大脑,我发觉我说出了本来不应该属于我的语言:“啊……嗯……我……要……要……”
他褪去了他的衣服,我看到那件文秀的诗人外衣下,居然是一个强壮如公牛的身体。没有任何的磨合,他直接将他的昂扬的欲望刺入我的身体,而我居然还会兴奋莫名地狂喊:“快……快……快--”
淫荡的液体在房间里泛出刺激的气味,我躺在自己的血水上,在一浪又一浪的高潮冲击下,晕晕沉沉地进入梦乡。
梦里边,我看见了我的母亲,美丽高贵,她嫁给了一个老迈的富商,却把心给了一个英俊的军官。她怀孕了,军官有了别的情妇,离开了她,她生下了孩子,孩子有一张父亲的脸。于是,她拿起了水果刀,一刀,一刀,切开了孩子的脸。我惊醒了,发觉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全身汗涔涔的。再一看身边的镜子,发现自己又恢复了丑陋的样子,而床头的桌子上就放着一个精致的面具。我拿起了它。是的,那张脸我很熟悉,就是白天我看到的镜子里的那张少年的脸。
“你明白了吧?白天你可以戴着这个面具,而午夜十二点到凌晨六点之间,你又恢复成为你自己。”诗人的声音。
我转头,他依然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然后看看我手中的面具,说:“能戴上这个面具的人必须对自己的脸非常厌恶,强烈地希望有另外一张脸。只有这样的希望,才能与面具合为一体。五年了,终于又让我找到一个。呵呵呵……”
我有些害怕,拼命想往后逃。
他却说道:“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明天我们就会到达巴黎。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推荐给上流社会。你可以过你以前从来不敢想象的生活。”
我被打动了,固执地抓着面具:“那么,那个故事是真的了?”
他笑了,魔鬼一般的微笑:“半真半假。”
“那……那你五年前把那个人怎么了?”我的心又畏惧地跳动起来。
他显出惋惜的神色,摇了摇头:“我并没有伤害他。我只是告诉他,一定要在半夜之后独处,可是他自己违背了这一点。……唉……我至今为他感到惋惜。”
我的戒备心又动摇了:“我真的可以过上等人的生活?”
“是的,我的先生。”他像在大众演讲时那样,朝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德尼布朗没有说谎。到了巴黎,他把我带到塞纳河畔的一处别墅,那里虽然荒僻,时常可以听到布谷鸟的啼鸣,而且整个屋子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可毕竟是一个上等人居住的别墅。而且,他给我预备了四套时髦的黑色晚礼服,给我牵来了一辆黑色的马车,窗户是密封着的,挂着美丽的黑丝绒帘子,马匹也是纯黑的。他经常在晚上六点的时候让我架着马车出去,到各个沙龙去认识人,去玩,而且每次都嘱咐我要在半夜之前回来。对这一切,我不得不感激他。只是,让我觉得还很难放心的是,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食物,每次都堆满了长长的餐桌,有芳醇的葡萄酒,鲜嫩的牛排,还有烤得恰到好处的面包……此外,就是在白天呆在别墅里的时候,他总会念动那样的“魔咒”:“过来吧,亲爱的吉尔森,到我的怀里来。”然后,我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成为他的,而且,这种行为成了我每天三餐以外固定的一个加餐。但是,在沙龙上的乐趣足以掩饰这所有的不安。从一开始,我就成为巴黎上流社会所有达官贵人的中心,他们用各种各样的花言巧语来恭维我,在暗地里对我使眼色,男人们有时候表现得比女人更露骨,他们甚至让我坐到他们的大腿上,跟他们喝同一个杯子里的酒。是的,还有一个叫伊科维亚的诗人为我写了无数的诗歌,据说,这些诗歌在巴黎街市上到处传唱。不过,这个并不主要,主要的是,这个诗人是那样的一种人,就是那种我说不明白的人。有时候他像一个孩子,会偎依在你的怀里,跟你讨一口剩酒;有时候他又像一个成年人,呵护着你,给你掸去身上的风尘;有时候他会无理取闹,为了你跟一个女人亲嘴而摔破主人家的一个名贵瓷器;有时候他会单独拉着你的手,跟你说天上地下所有像梦一样的东西,让你的心像坐在飞毯上,游览传说中的黄金城。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上他了。但是,这件事情,我想,还是千万不要让德尼布朗知道才好。
这一天,照例吃完极度丰盛的晚饭,德尼布朗把我送到了马车上,他照旧肃穆地对我说道:“记得半夜前回来。”
我如往常般答应着,架起了马。马车很顺利地到达了库尔思克伯爵家,而我的出现,照样成为当天的焦点,那个大腹便便的老伯爵甚至把俄罗斯人送给他的小金刀转送给了我,还拿出他珍藏了50年的葡萄酒,用镶着红宝石的金酒杯给我饮用,我跟他说笑着,然后,作为感谢,我吻了他的脸颊。这个时候,我感觉到了一双哀伤的眼睛,哦--那是伊科维亚的。他这次没有摔什么,而是扭头就走。
我心动了。我提早离开了沙龙,架着我的马车,去追赶步行的他。很容易,我追上了他。我伸出手:“伊科维亚,来,坐到我的身边来。”
他顺从了,抓住了我的手,坐到马车上。
我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只想去一个安静的没有人打扰的地方。于是,我架起马,朝着郊区跑去。马车在一座枞树林前停了下来,我听到流水声,那是塞纳河吧。
伊科维亚深情地望着我,却不说话。
我笑了:“傻瓜,为什么要为我伤心?”
“因为……”他再度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因为我爱你,吉尔森。我希望我能够单独和你在一起,没有这个肮脏的世界,没有那些淫荡的贵族,也没有穷困的平民。我爱你,吉尔森,请跟我走吧。我们可以去遥远的东方,那里有富庶的中国,我会让你生活得很好的。”
“你真是的……”我笑了,虽然我知道我不可能离开这里,但是,我却愿意让短暂的梦想陶醉一下自己,于是,我吻了他的唇,望着他深蓝色的眼睛,说,“吻我,可爱的伊科维亚。”
他一下子激动起来,呼吸急促,唇缓缓贴近我的脸,手颤抖着,伸进我的衣服……
柔和,像春风一样的感觉充满了我的身体,我想,这就是幸福的感觉。
等我们两个汗涔涔地躺在一起,面对着彼此完美无暇的肉体时,我们发觉我们的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贴得更近。
“我爱你,吉尔森。”他这么说着。
“我也爱你,伊科维亚。”是的,伊科维亚,我想好了,我要告诉你一切,然后,离开德尼布朗,跟你到东方去!我心里坚定了这个想法。
这个时候,天空中响起了一阵嘈杂的鸟叫声,似乎是乌鸦。我突然感觉身体在蜕变,不一会儿的功夫,我恢复成为那个丑陋的男人,手边,是那个精致的人皮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