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先生看了他一眼,笑了,也不言语。子秋便出去了,雨堂坐在蒿草上,看着龙先生从小柜中取了些米来,往开了的水中一放
,才些微时候,又见蒸气外溢,浓浓的脂米之香已经扑鼻而来,雨堂觉得腹中十分地饿了。龙先生往灶上换了个锅,加了水,
往里放了些青菜,也是一会儿的工夫,便闻得清香四溢,竟是绝美的佳肴一般。
这时,子秋已回来,清新焕然,神采奕奕,一身青衫,两袖飘风,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少年的气息,雨堂担心痴痴的眼眸又
让人捕捉了去,便低下头来。
龙先生说道:“不如大家先吃饭吧?吃过以后,你们在这里自便,我到谷口那株小榕树下坐定去。”
雨堂问道:“先生坐禅么?”
羽扇轻摇:“不是,不是。只是随便坐坐,也不求什么境界。再说,我在这儿,你们终究不方便。”龙先生对着雨堂含笑点头
。
雨堂意识到了,便有几分怯,报以一笑。
子秋望见了,心里微觉得与雨堂间竟似乎隔得远了,一种酸酸的味道莫名地涌上来。
三人便席地而坐,开始用餐。龙先生把饭菜一一先自尝过,雨堂也就更少了戒心,与子秋把那饭菜吃了,竟觉得生平第一次吃
得如此的美味,虽然只是些白饭青菜,却好过山珍海味。
龙先生见他们吃完,先自拿了古琴,往谷口坐定去。雨堂见他坐好了,便自回来,对着子秋说:“这位龙先生实在是一个异士
,如果不是个济世悬壶的大好人,那势必是个天底下最阴毒的伪君子。你看着他,我去洗洗。”
子秋见他对龙先生存疑,反而挺开心的,酸楚的味道一忽儿烟消云散,点点头,说道:“是呀,人不可貌相,我们已经吃了不
少亏,的确要小心些。”
于是,雨堂去屋后草草地沐浴了一番,便回到子秋身旁,却见龙先生依然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也就放松了些。
夜,慢慢地降临,一轮淡月,偏挂枝梢,万点明星,随意点缀,天,深沉深沉的蓝,却十分地切近,仿佛一伸手,便可以探得
穹顶。雨堂和子秋席地坐在草屋前,一边是瞅着龙先生的动静,一边是偷个心情,观望着这久违了的星空。那星儿是如此的绚
烂,仿佛千万双浓情的眼眸依依地低徊、流转,传送着那些深心里的不愿言说的情绪,隐隐约约的,几分晦涩,几分朗润。榕
树、灵花、香草,在这种情绪中都渐渐地融化了,有了灵性,有了情感,风,成了传情的信使,虫鸣,是那种耳语厮磨的低低
的回音,在山谷间,轻飘飘地荡……
雨堂偎依在子秋的身旁,鼻息中尽是那种清新的少男的气味,淡淡的,萦绕着,却始终挥之不去、排遣不开,也许,根本是不
愿去排遣吧。雨堂似乎渐渐忘了彼此,忘了谷口的龙先生,他倦倦地,似乎因为行程的劳累,似乎因为一种情绪,把头,缓缓
地,缓缓地,靠在了子秋的肩膀上。子秋没有说什么,他望着星空,竟似深深地沉醉在那种情绪中了……他转过头来,看着双
眼微闭的雨堂,那绯红的唇,挺秀的鼻,长长的睫,一种不能自已的爱怜从心底升起,他探出手,想拂弄一下那流水一般倾泻
的发……
突然,古琴声震响。铿锵之间,是一种难以自拔的困惑和痛楚,抑郁的,悲鸣般的,在子秋和雨堂的耳边炸响。那种遍寻不见
的迷茫、失落、彷徨,仿佛千头万绪,一瞬间纷沓而来,如何?剪不断,理还乱!继而是金戈铁马、嘈嘈切切的奔走,咝咝马
鸣,兵刃交加。一时间,一股煞气直冲斗牛,满谷的温情音韵消逝殆尽,天,竟开始暗了星月,灰蓝灰蓝的一片……
“哼,什么海誓山盟,什么白头偕老,都是痴人说梦!”谷口传来铿锵的话语,与古琴似乎是一个音调,那声音激昂震颤,仿
佛积淀了许久的愤愤不平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雨堂从困倦中警醒,他握紧箫,与子秋对望了一眼,意思是:看来龙先生果然有问题!可是……
只见龙先生捧着古琴颤悠悠地走过来,浑不是白天的光景,两眼赤红,衫襟乱飞,一身煞气,青幽幽的,如鬼魅般冷然。
雨堂子秋全身戒备,打算大战一场,却见那龙先生在他们面前席地坐了,用那种与白日里相异的激颤的声调说道:“你们两个
评评理,到底是我对,还是他对?”
雨堂和子秋都摸不着头脑,对望了一下,冷眼盯视着他,生怕他突然发起进攻。
龙先生自顾自地说开了:“那个老糊涂,破月老,我都说过他不要乱点鸳鸯谱了,居然还恶性难改,以前就让牛郎织女、许仙
白蛇爱得死去活来,现在倒好,男的跟男的,女的跟女的,父亲喜欢女儿,儿子喜欢母亲,真真是天翻地覆,颠倒乾坤!!!
”
“嗯?--”雨堂和子秋都不敢对望,脸儿微微热了。
龙先生长发蓬飞,一张嘴却始终没停下:“哼,爱就爱了么!偏偏要设计那么多希奇古怪、曲曲折折的命运去折磨人家,结果
,爱又爱不成,落得一身相思、两处浓愁,伤的伤,死的死,还自诩说这是因缘--改不了了!!!真真是个老糊涂啊--”
“啊?--”雨堂和子秋听得那“一身相思、两处浓愁”,不期然心中一酸。
龙先生用指甲在古琴弦上狠狠地一拨,“锵--”的一声,异常的刺耳:“还不如我,见着一对拆一对,碰到一双拆一双,既然
那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在一块儿呀!?”龙先生满心得意地说着,突然一双眼睛瞪着雨堂子秋,“你们该不会是一对吧?”
雨堂微红了脸,打断子秋的回答,急急地问道:“既然你知道两个人爱在一起很痛苦,可是,你把他们拆散了,他们不是一样
的痛苦?如果你想的是解除他们的痛苦,可结果你却让他们更痛苦,那你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雨堂这话说出口,自己
都楞住了,想不到自己还有这样的口才。
龙先生捂着头,使劲地揪头发,一把琴随手一丢:“想不通啊,想不通啊--”他迅疾地起身,蹦着跳着,回到谷口的榕树下,
撑着下巴,又是坐定了似的,不言语了。
雨堂和子秋这一夜换着休息,轮流看着龙先生的动静,可再也没见到什么异常……
山谷中的日头特别的好,艳艳的,象三岁孩童的脸。花草都复苏了,殷殷然张开了笑脸,榕树撑起的巨大伞盖,荫蔽着,无数
的生灵。一大早,雨堂和子秋就要出发,两人握紧箫,往谷口走去,只见龙先生站了起来,星目含笑,又是一派儒雅气象。他
瞅着两人全神戒备地看着他,竟自笑了,说:“那个人,你们见到了吧?”
“嗯?”雨堂子秋一楞。
“他是我的兄长,名唤龙之怨。四千年前,他大闹因缘殿,把世间的情爱结都砍断了,还在人间四处拆散姻缘,结果触怒了帝
释天,用翻天印把他的身形给打散了,只剩元神。可他毕竟是我的兄长,我就让他与我共用一个躯壳,所以,白天你们见到的
是我,晚上见到的是他。”龙先生娓娓道来,仿佛是一个身外的故事,淡淡的,“不过得感谢你们,给他提了一个两难的问题
,现在他正搜肚刮肠,希望找个答案呢!今后也不会再去拆散姻缘了吧。”
雨堂上前鞠了一躬,说道:“昨天心中总是戒备着先生,想不到先生果真是虚怀若谷的人,雨堂多有冒犯,还请先生原谅。”
子秋也跟着附和道。
龙先生笑了,说道:“出门在外,小心些总是好的。呵呵,昨天留你们在这儿,也有想考验你们的意思。”他轻轻一挥手,指
间竟多了一朵蓝玫瑰,递与雨堂,星目中柔柔的一道光,“现在你们知道,爱会是多么的痛苦,可是,即使痛苦,也要去爱呀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爱的童话,那你们就演一段童话,让我看看呀!!!”龙先生笑着,仿佛一个历尽沧桑的老者在勉励后生
。
雨堂接过玫瑰花,心竟觉得沉沉的,几分醉意,几分感伤,那玫瑰的芬芳从开敷的菲蓝的瓣中幽幽地燃放,是一份祝福,也是
一份嘱托……
十七、燃烧吧,爱之火--火凤凰的爱之章
雨堂手中的蓝玫瑰,幽幽的,美,却十分的忧伤,象一个人的眼睛,那双已经融在心底,怎样也抹不去的眼睛。雨堂竟自凄凄
地笑了。
龙先生伫立在谷口,羽扇轻摇,襟衫微起,朗朗的目光,远远的感觉:“我的兄长也祝福你们呦!他在叫唤呢:他会睁大眼睛
看你们的结局的--”
雨堂笑了。子秋又有些不明白了,他攘一攘手,作了个告别的姿势。雨堂笑问到:“龙先生,您是总管姻缘的月老么?”
龙先生笑了,羽扇轻摇,挥一挥手,山谷、草庐,还有他自己,竟自都掩映在一片飘渺氤氲之间了……
路,很长;往西去的路,很长。离开卧龙山庄,许久,雨堂和子秋都没有说话,两人顾自走着,仿佛当初找寻春生的热情,变
成了一份必须担负的责任,只是要去找他,只是为了找到他,没有找到他,这样的旅程就不可以结束。
子秋微微觉出这样的情绪,忙不迭地回想与春生在石头城的快乐时光:是呀,多么快乐呀!两个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花
神庙里,山盟海誓,扬子江头,蜜意情浓,那低低的柔柔的话语,依稀还在耳边,那淡眉朱唇的螓首,仿佛还靠在自己的肩膀
上……猛然,子秋回想到昨晚与雨堂在星空下的偎依,心中突的一跳,脸上热辣辣地烧起来。
雨堂把蓝玫瑰收在怀里,细细地收藏,漠漠的路,踏在脚下,只是走,却看不到头:结局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子秋不敢再想,他打破了宁静,说着:“唉,都快找了月余的日子了,还是看不到春生,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雨堂“哦”了一声,没有更多的回应。
子秋见他有些懒懒的,也就不提了。
风,热风,在四下里吹,拂过面,象夏季的感觉。可这个时候已经是初冬了呀。本来这时应该有一场小雪的,或者至少落下厚
厚的霜,可现在却是这样的风。天空没有蓝,褐黄的云依然成了一天的主导,聚集着,仿佛开会似的,十分得热闹。雨堂和子
秋顾自走着,在这样冬黄而夏暖的季节,在那样走不完而要走下去的路程……
这一日,到了长安城,一个故都,一个充满伤感的故都,多少帝王将相在这里兴亡埋骨啊!而这个故都,如今依然伤感,因为
末日的即将来临,因为人流的离散,因为城屋的颓败。荒废的屋瓦灰墙,倾斜着,崩解着,化为土,化为风,鬼哭狼嚎的四面
盘旋、四面放散。故世闻名的大雁塔、小雁塔,如今只剩了几片残瓦,在那里,作着曾有的辉煌、一时的颓废的见证。这里所
有的一切似乎都在讲述着历史的萧条,时间的寂寞。只有一片竹林,依然青翠着,伫立在小雁塔的残瓦旁,森森的生命,似乎
并不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有过消减。
雨堂和子秋远远地望见一片灰暗中的绿色,心生欢喜,匆匆走上前去,进入竹林,暂避一下行途的躁热和劳累。却见这里的竹
子青青的,在竹结和竹面的两侧却是金灿灿的黄,象嫩透了的翡翠镶嵌着耀目的金边,竹叶尖脆而长,竟有闪亮的露珠凝结在
叶间,在这样炎热的初冬时候,更显出一份清明和天真。竹林间是一尊普通的观世音菩萨的白衣石像,一手净瓶,一手柳枝,
恬淡的笑容,慈悲的双目,衣带是微飘的造型,但身上已斑斑处处都是磕碰磨损的痕迹。
子秋和雨堂席地坐下了,坐在石像前边,相视而笑。
“想不到这里会有这么好的地方,安静、清凉。”子秋一抹额头的汗水。
雨堂把绢帕递给他,子秋随手接过,擦了擦。
雨堂看了他一眼,反身跪在石像前,双手合什,紫眸微闭,默默地祈祷:菩萨,能告诉我吗?结局会是怎样的?告诉我,结局
会是怎样的?
子秋见他这样虔诚,也便跪下了,心中祷告着:菩萨,帮帮我吧。让我早日找到春生,然后……子秋望望雨堂,正想着下边的
祷词--
“哼--跪在一个土石面前求什么?对于将死的人来说,那应该是一个极乐净土吧。哼哼哼,哈哈哈--”身后传来清脆的脚步声
。
雨堂和子秋慌忙回头,但见风土中,一个华衣少年,瘦高、清俊、冷面,高高束起的发髻,一带金色流转,裙衫分成五彩,翩
翩然如翎羽飞扬。他轻佻的眉如飞燕般斜插双鬓,冷透了的眼眸闪着不屑和仇恨,朱唇一展:“萧雨堂,白子秋,让你们做一
对明白鬼。我叫火凤凰,奉夜叉大人之命前来杀你们。其实,就是夜叉大人不下令,我也要杀了你的,萧--雨--堂--哼,总之
,落在我的手上,你们认命吧!!!”
雨堂和子秋肩并着肩,紧握着箫,双色箫缨因为杀气而自然地飞扬。
火凤凰轻蔑地一笑,修长的手轻轻地对擦:“为了夜叉大人,为了我的夜叉大人,你们去死吧--”
火凤凰的手展开了,火,象从一个狭小的空间中陡然炸开来似的,带着巨大的爆破声,轰然伸展过来,形成一圈庞大的火墙,
烧灼着,所有被接触的物体,并且,凭借着烧灼的物体,向四周围扩散。竹林迅速地消失了,然后是周围的瓦砾灰土,然后是
空气中的可能的水分,一切似乎本来只是一个幻境,用一个手指捅破了,却发现,原来全是火--火凤凰的火。
火凤凰伫立在火墙中,五彩的裙衫猎猎地飘,象代表着胜利和力量的旗帜。他轻佻地一扬眉,笑着对火墙中的两个人说道:“
刚才是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地狱炼火’。现在,你们和你们身后的那块石头,一起来接受我的洗礼吧。它会把你们带到痛苦
的深渊,充满煎熬的地方,带到我的夜叉大人永远也看不到你们,永远也想不起你们的地方。萧雨堂,你记住,只有我才能爱
夜叉大人,全身心地去爱他,为了他,我可以做任何事,杀任何人。萧雨堂,你到地狱中去嫉妒我和夜叉大人的快乐吧。哈哈
哈哈--”火,炼火,地狱炼火,从四面八方席卷向雨堂和子秋--
箫声,合奏的清冽的箫声,是那种涌泉般的箫声,从三月初融的冰雪,到六月潺潺的急流,再到浩瀚无垠的海洋,水,水声,
似乎从天而降。雨堂子秋的身周形成了一弧青蓝色的水圈,在火光中象一颗柔亮璀璨的水灵珠。
火凤凰轻蔑地笑着,双手握拳,上伸过顶,然后慢慢地绽放--火,象骄阳的浓情,似钻石的绚烂,团团地围绕着,呵护着,盘
旋着,炸显着,在手心间,耀眼夺目地亮,仿佛所有的火之精灵凝聚在一起,形成了热烈的可以摧毁一切的火灵珠。火凤凰呼
喊着:“燃烧吧,我的爱之火!!!为了夜叉大人,燃烧吧!!!”
火灵珠炸开了,贴附在水灵珠的水面上,腐蚀着,消融着,入侵着--雨堂子秋的汗,涔涔地下……
这就是结局么?和他并肩作战,死去?雨堂柔情地望了子秋一眼。
难道就这样结束旅程了么?春生怎么办?春生怎么办?子秋垂下了头。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换一个结局,换一个结局给我吧!雨堂心中撕裂般地呼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