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出了观,走在街上,头顶悬着琳琅满目的花灯,阿斗只觉心情大好,此刻美景良辰,方有了欣赏的兴致。
阿斗笑着问道:“师父去老君观里祈愿?”
赵云随口解释道:“本在猜灯谜,街角遇到个算命的小先生,指了观里让我去拜,说有命中注定的……有人在那处等我。”
阿斗听了前半句,“啊”了一声,便没去想那后半句,问道:“小先生?长啥样?”
赵云形容了一番,阿斗微愕,正是先前那扛着招幡的小男孩,还好给他买了糖吃,这世道高人可真不少。
阿斗拿着铜钱对灯光端详片刻,翻过来道:“好像不是我那枚……”
赵云哭笑不得道:“收好,想要什么,师父给你买就是。”
这承诺不亚于情侣之间的六字箴言“这是卡,随便刷”,直听得阿斗心花怒放,想买东西的人往往不计较价值多少,却爱听此
类应允,唯为那一点满足感而已。
阿斗本没想买的物事,这时却来了兴头,随眼瞥去,见一人扛着麻杆,上插无数五颜六色风车,在春夜风里转得缭乱,心中一
动,仿佛朦胧想起一件事来,却又说不真切,遂笑道:“师父给我买个风车罢。”
赵云笑道:“还记得从前那事呢。”旋截住那人,买了个风车来,递到阿斗手里,又买了包糖炒栗子,二人沿街缓缓走着。赵
云只占了靠街一旁,有意护着阿斗,免得人来人往挤了小徒弟。
阿斗好奇问道:“啥事?不记得了。”
两人寻河边一处干净地坐了,眼望无数浮灯沿河水缓缓飘向下游,映得黯夜水面如繁星点点,银河浩瀚。
赵云笑道:“既真忘了,何以要买风车?”
赵云似是沉浸在回忆中,又道:“你三岁那年,师父上元节去逛灯市,也给你买了个风车回来,你喜欢得很,搬张小板凳,坐
门口看了一晚上。”
阿斗失笑道:“有这么傻?”
赵云笑着点头道:“我看你傻乎乎的,没想那许多,有事便走了,后来你睡着了,被侍婢抱回房去。”
“夜里雪一下,把风车冻住,大风一来,吹得只剩根光秃秃的竹篾。”
阿斗听了大笑,赵云莞尔道:“隔天早上一起来,见风车没了,你便大哭,直哭了许久,当真不记得?”
阿斗摇头道:“好像记得,又记不清楚,后来呢?”
赵云答道:“后来年年我都记着这茬,逛灯市得给你带个风车,想让你放在房里,可又不转,只得鼓着腮帮子吹一晚上,真是
遭麻烦事……”
阿斗笑得捧腹,赵云又唏嘘道:“到前几年,你便说不是小孩儿了,不要这玩意,师父才没再买。”
阿斗忍不住问:“还有啥糗事儿,师父再给我说说?”
隐隐约约,他对这具身躯空白的记忆很是好奇,曾与赵云有多少交集,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末端又有一点光在吸引自己
不断探索。
真正的阿斗,是否也像现在的自己这样迷恋赵云?还是只把他当成父亲一个普通的臣子,不屑一顾?
赵云想了想,择几件趣事细细说来。
无非就是赵云给阿斗堆了个雪人,雪人化了,大哭。学走路摔跤了,大哭。在府里被狗追了,大哭……总之只要是他的事,便
无一不是与哭有关,最后都在赵云的怀抱中入睡告终。
阿斗微笑看着赵云,有点诧异,他竟是对自己这么在意,远远超出了一名武将对小主公的关怀,且对从前的那些鸡零狗碎的小
事,记得如此清楚。
“那只布老虎,你还记得不?你每天抱着它,睡觉被拿走了便会……”赵云说到此处,忽然沉默了。
阿斗知道他想起了甘夫人,心中难受,忙笑着岔道:“看来我有老爸的真传么?”
赵云被逗乐了,笑道:“你刚出世那会,水镜先生抱过你,是这么说来着,嗯……”赵云学着一副老学究的口气,正经道:“
颇像其父,颇像其父!”
阿斗与赵云同时大笑,不约而同地想到,那时刘备被司马徽讽刺爱哭,脸色定是与茄子无异。
河面上浮火已逝,长街中花灯被纷纷摘走,人散市声收,渐入冷清之境。
“夜深了。”赵云拉着阿斗起身,道:“回去歇下吧。”
阿斗微有点失望,道:“这就走了?”
赵云看着阿斗清澈双眼,笑了笑,答道:“来日方长,过完一年又是一年,何必感伤?”
那话一语双关,仿佛在告诉他什么,然而此时阿斗却全然不懂,有什么东西正挤满了他的内心,是一种酸楚与冲动,又似乎是
迷路后的恐惧。
阿斗忽道:“师父,阿斗喜欢你。”
赵云啼笑皆非,点头答道:“师父也很喜欢你,本事没学好的徒弟,往往最得师父宠爱。”说着为这狗屁不通的逻辑笑了笑。
又道:“也不知伯约是否会怪师父与军师偏心……”
阿斗不顾一切地打断道:“不是那种喜欢,是……师父,是月英师娘对先生的那种喜欢,是我娘对我爹的喜欢。”
他昏了头,接着道:“是师父,对我娘的那种喜欢。”
说完这句,阿斗下意识地觉得不妥,心头难过无比,自己又一次伤害了赵云。
他剧烈喘息,把涌到鼻间的酸楚艰难地忍了回去,等候一个迟早要来的审判。
17.锦囊妙计
上元节的灯火仿佛筹备了整整半个正月,只为了在这游灯时节昙花一现地绽放,元夜一过,灯笼便被收了回去,干净且彻底,
不留丝毫痕迹。
那转瞬而过的欢娱尽数消失,一如阿斗在这寥落子夜的心情。
行人三三两两从他们身旁经过,并好奇打量这面对面站着的二人,那眼神中充满好奇,以及对他们身份,关系的揣测,是父子
?师徒?公子与他忠厚的,执着的侍卫?抑或是另有其他?
阿斗只觉嗓子干灼,几次想转头离去,却终究迈不出第一步,只得等候赵云的回答。
许久后,赵云道:“阿斗,你知道荆州江畔,渔家养的鹅不?”
阿斗茫然摇头,赵云微笑道:“雏鹅于蛋壳中破出时,第一眼见到之物,必将把它当成父母,于是便认了个死理,譬如第一眼
所见是人,终日便跟在人身后,所见是块红布,亦会日夜守在布旁。”
阿斗明白了,赵云想说的是雏鸟情结,他无力反驳,只得任由赵子龙仿佛遥远的声音传入耳内。
赵云又道:“师父不是草木,很承你的情,但……”
说到此处,赵云踌躇不语,似在思索该如何对阿斗说,方能令他稍稍好过。阿斗看在眼中,忽对自己生出说不出的厌烦与疲倦
,答道:“我知道了,不用说了。”
他只想转身逃离赵云的面前,却被赵云一把拽住手臂,沉声道:“公嗣!”
他认真看着刘禅双眼,道:“公嗣,你不过是未分清这依恋之情,倾慕之心,你终是要娶妻生子的,师父此生唯一的期望,就
是能有朝一日,亲眼看着你当个快活的小皇帝,坐在龙椅上。”
“为此事,师父纵是粉身碎骨,亦不会有丝毫怨言。”
“之后呢?”阿斗道。
“之后。”赵云沉声答道:“你让师父去哪,师父便去哪。我可为你镇守边疆,战死沙场,统领禁军……你用沉戟给你的那一
文钱,便可买到师父的命,”
“然而现下,你若仍把我当作师父,便不得再想此事。”
“终有一日,你会长大,会想明白,到那时候,师父已经老了,你亦会有你的家。”赵云微笑着摸了摸阿斗的头,道:“在你
想明白之前,师父决不会离开你身边。”
阿斗道:“师父,你喜欢我娘么?”
赵云点了点头,不再瞒他,答道:“你已长大了,看到你,我便想起倩儿。”
阿斗明白了,他喃喃道:“我不过是棵枇杷树。”
赵云不解道:“何来此言?”
阿斗摇了摇头,道:“师父,马超小师父叮嘱我,来向你磕个头。”旋即拜了下去,把额头碰在砖石地上,一阵生痛,再起身
时,赵云却不伸手来扶,目光中露出一丝自己所熟悉的温柔神色。
“我回去了,师父早点睡。”那是上元节过去之前,阿斗对赵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走过冷清长街,街上漆黑而空无一人,不用回头也知道,他的保护神正默默站在远处,目送着自己走向那未知且阴暗的归宿
。
他转过街角,选了一僻静处蹲下,想认真地哭一会,忽听赵云喊道:“阿斗!”脚步声起,子龙大步追了上来。
阿斗却起身就跑,在疾喘中跑回了家。
明亮且温暖的房间,与窗外无边无际的寒冷黑暗,形成了鲜明对比,就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哑侍依旧是独自一人,坐在案前,不知捣鼓着什么小玩意,阿斗在门口站了片刻,与哑侍对视一眼,哑侍又漠然低头,聚精会
神地贴着什么。
阿斗忽然觉得自己早就该回来的,不,也许上元节这夜,本就不该出去。
他端起哑侍手旁的杯子,喝了几口热水,旋即走进内间,扑倒在床上,酝酿一会,呜了起来。呜了一会,哑侍正如他意料中的
没有半点反应。
阿斗又大嚷几声。转身一滚,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眼望着天花板。
“我去逛灯市了,哑巴。”阿斗喃喃道,他忽有点愧疚,上元节顾着自己,却把哑侍给忘了,早知道该叫上他。
接着,他把今夜的事一五一十地朝哑侍说了,说着说着,又道:“兴许师父说得没错……我只是仰慕他。”
这个理由连自己亦骗不过,阿斗心里难过得很,叹了口气道:“但我天天想着他,一刻也不想离开他,看到他就很高兴,看不
到他就很难过,他在荆州,我在成都,我天天念着,今天好不容易敢说了,结果、结果……这不是喜欢又是什么……承认吧,
你这个废柴,你被发好人卡了。”
“他只是把我当成他和我妈之间的一个纪念,看到我,就想起我妈……”阿斗突然想到一件令人心里发毛的事,背脊涌起凉意
。
正要细想时,哑侍却做完了活计,把手中一物用三个手指拈着,放在刘禅枕旁的小架子上。
阿斗转头看了看,好奇道:“这啥?”
哑侍给他做了一个小兔子灯笼,插进一小截蜡烛点亮了,火光在白色的兔子肚里跳跃不定。
哑侍走出外间,吹熄了灯,上床睡了,只余阿斗看着那灯笼发了一会呆,道:“他不会是我爸,想太多了。”
“哑巴,谢谢。”阿斗道:“明儿起来说不定我就忘了。”旋把被子朝头上一捂。
漆黑的夜里,只余那只小兔子温暖、安静地发着光。
插在床头的风车轻轻转动,把那一条条的影儿投在墙上,仿佛无尽的时间、光暗的回廊,融进太多的往事,太多的酸甜。
第二天站在刘备与诸葛亮面前的时候,阿斗心中嘀咕,浑没半点心情与这两只老狐狸打交道。
“额头怎么了?”刘备不悦道。
阿斗漠然答道:“磕头磕的。”
刘备朝他招了招手,道:“能磕得又青又紫?过来。”
阿斗不情不愿蹭了过去,刘备便抬手在他额上揉了揉,这个动作令阿斗很是意外,退了一步,讪讪道:“不痛。”
诸葛亮笑道:“可见小主公是重情重义之人。”
刘备点了点头,道:“昨夜成都城如何?”
阿斗答道:“繁荣似锦,火树银花。”
刘备道:“如今汉室屈居川中,正是韬光养晦之时……”
阿斗倏道:“爹,有什么话想说你就直说吧,我知道你和先生叫我来,不是来和我拉家常的。”
刘备微微眯起眼,阿斗在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仿佛在哑侍眼中见过,那气质又有些许差异,刘备目光是
枭,而哑侍是鹰?
刘备道:“日前听军师说,你曾向他面谏治川之策,让你作的文章呢?现且向为父细细道来,看看你这段时日,都学了些什么
。”
阿斗便把儒,法,道三家融汇治国的想法说了;接着言语踯躅,孔明便道:“亮先行告退。”
“不妨。”刘备阻住诸葛亮,又道:“诸葛先生不是外人,你直说就是。”
阿斗想了想,道:“成都不能呆太久。”
诸葛亮颔首,阿斗又道:“可以暂住,不能定都,天府富饶,长久在这里生活,人就会偏于安逸,不思进取。那句话怎么说来
着?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如果想一统天下,趁将军们还没习惯,该出兵的时候就得出兵,不能拖。”
刘备想也不想,反嘲道:“口若悬河,不过是纸上谈兵,你道川中兵士都能一呼百应,为父现便去灭了东吴?”
阿斗却认真道:“不是东吴,该先打曹操,曹操是窃位自居,又受九锡之礼,你是……我们是汉室正统,宣战名正言顺。要打
曹操,就必须先收复汉中。”
刘备缓缓道:“此话是子龙教你说的?”
阿斗忿道:“别没事就把我和他扯一处,我难道不能有点自己的想法么!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什么也不懂,只能当传话筒的
小孩?”
刘备受这无礼顶撞却不生气,反笑了起来,道:“你还须修身养性才是。”
诸葛亮亦笑着与刘备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显是达成了一致意见。刘禅看在眼中,心下起疑,却不能问,只得随口答道:“师
父平时教我射箭来着,多练习就是了。”
刘备却淡淡道:“你不是学武的料子,亦不是学武的命;我刘玄德之子,自是治国安邦的材料,岂可上战场厮杀?”言下之意
,竟是让刘禅少学点武艺,虚应着光景。
“罢了。”刘备道:“先前你说之事,与军师不谋而合。为父开春便要去汉中拜谒系师张鲁……”
阿斗心头一凛,刘备要亲征了?说是拜谒,实际上便是要明目张胆地抢汉中,打张鲁了。只听刘备又道:“然而荆州之势未稳
,又作何打算?”
阿斗仔细思考这话中含义,刘备想让自己做什么?他明白了。
“爹想和东吴重新修好。”阿斗道。
刘备“嗯”了一声,答道:“孟起,翼德随军,庞先生,法先生不可少……军师须留守。”
到此时,纵是傻子也明白了,阿斗吸了口气,遂道:“公嗣愿为父亲分忧。”
这么重的责任可头一遭,想是诸葛亮极力为刘备推荐自己,只不知随行的又有何人。
刘备点了点头,阿斗忽道:“不要师父和我去,我带姜维……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