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斗方醒悟过来,哭笑不得道:“老爸你连这都看得出来……”
关凤定是犯喜,看来要生小小大舌头了。阿斗笑个不停,未料刘备亦会有这促狭时候。
“就像当年我与倩儿。”刘备闭上双眼,欣慰笑道:“来日你取了南郡,记得把倩儿之墓迁来,与我合葬。”
阿斗笑道:“哪儿的事,老爸你不还要带我去打孙权么?”
“老爸?”阿斗摇了摇刘备。
玉钗落地,他轻轻拾起,塞进刘备手中。
公元二二三年,元月二日,帝星陨落,刘备归天,其子刘禅继位。
老君观传来三声丧钟,满城皆恸。
棺盖在如山成海的哭声中合上,发出一声震颤人心的巨响。
“过完头七,全城摘纱,守孝是我和刘升的事,大过年的,犯不着拉上整个成都治国丧。”
“关凤好点了?她得注意身子。”
“登堂过了,孙亮马上领兵去汉中,魏延去荆州,加派人手。”
“不,城防交给小师父,沉戟管我亲兵,师父抓紧时间,操练骑兵,总得打的。”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诸葛亮点头道:“正是如此。”
阿斗道:“来日洛阳登基,再治国丧。”
“吕奉先是我的剑,赵子龙是我的盾,有先生在,有庞军师在,有伯约在。”
“这天下,迟早是我的。”阿斗抹去眼泪,缓缓道:“老爸,你放心罢。”
暮霭如纱,小厮入厅点起几盏油灯,阿斗对着看不完的文书,疲惫出了口气。
“这是什么?”
诸葛亮头也不抬,道:“洛阳使者捎来的信。”
阿斗翻来覆去,道:“唁信不是都由法先生代回,给我做甚?”他拆开信,一目十行,笑了起来。
诸葛亮道:“为何发笑?”
阿斗笑道:“没什么。”遂提笔回信。
曹真来信,字迹潦草,不甚工整,提及老父病逝一事,感同身受,更劝贤弟节哀顺变,不可伤恸过度。令尊虽逝,贤弟目睹锅
碗瓢盆,仍有怀念之物,愚兄唯一系念家传古玉,却已被贤弟顺走,还盼早日归还,并郑重封礼金若干,以慰悲痛云云。
“今天上元节,你可歇息一晚,随处走走便是。”诸葛亮漫不经心道。
阿斗问道:“你呢。”
“我把事做完,回去与你师娘吃饭。”
阿斗点了点头,把回信封好,诸葛亮又道:“带星彩一同去,她来吊丧至今,还未与你说过几句话。”
星彩二字犹如紧箍咒,登时令阿斗头疼无比,道:“我想回房睡觉成不?”
孔明眼中颇有笑意,道:“不成。”
阿斗哭丧着脸道:“大舅……”
孔明不为所动,淡然道:“你总会明白的,时间是最好的老师。”
阿斗无可奈何,对着厅外长镜整理衣冠,驳道:“可惜它最后把所有的学生都杀死了。”
诸葛亮忍俊不禁,待刘禅走后,喝了口茶,去拆他回信,当即一口茶喷在信上。
嗟乎!贤妻每见亡父遗物,肝肠寸断,推己及人,为免愚夫与家翁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终感怀甚多,吐血而卒
。贤妻代为保管,此生非君不嫁。
愚夫笔迹千姿百态,鬼斧神工,颇有大家神采,贤妻钦佩不已!
又及:玉佩什么的,贤妻最讨厌了。休得再提。
诸葛亮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墨迹早已被茶水化开,断不能再塞进信封里,直想咆哮暴走,却又无法,只得仿照刘禅笔迹,又
把那信抄了一遍。
一代军师贤妻贤妻地写这不伦不类的信,真不知犯了哪门子的太岁。诸葛亮写得数次想摔墨盘掀桌,才把信依样画葫芦的抄好
塞回封内,并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拆刘禅的信了。
阿斗走到关凤房外,见张慧等在院中,道:“星彩。”
张慧唤了声“大哥”。
依古礼,夫妻成亲前不该朝相,然而张慧与刘禅乃是名义上的堂兄妹,有这层关系在,阿斗也不好不管,遂道:“该叫二哥,
大哥是刘升。银屏丫头呢?”
张慧年仅十四,一副小女孩的模样,比阿斗矮了个头,却也是不逊于关凤的美人胚子,阿斗心想这时代婚姻也真是造孽,十七
岁得娶个十四岁的老婆……
张慧怯怯道:“姐刚睡下。”
阿斗点了点头,道:“哥带你去逛灯市,走。”
41.上元节·人约黄昏后
依旧是上元节,依旧是花灯千盏,依旧是人山人海,然而身旁已换了人。
刘禅与张慧一前一后走着,阿斗只觉说不出的滑稽,这就是未婚夫妻?逛灯市?真够浪漫的。
星彩步子小,阿斗时不时得停下来等她,走几步,停一会儿,还得顾着别让满街人挤了,占了便宜去,陪小女生逛街有够头疼
。
阿斗站了一会,见星彩走上来,道:“哥给你买个东西?”
星彩笑了笑,指道:“好,过那街去。”
阿斗见一贩子抗着麻杆,上插五颜六色风车,在春夜里缤纷乱转,点了点头,道:“哥也喜欢这个。”正凑上前去选,星彩却
看也不看,挤到一间临街店铺前。
店外悬着一面招牌,上书“玉”字。星彩笑靥如花,招呼道:“哥!”
阿斗站了一会,打发走卖风车的贩子,自嘲道:“小爷这人生真够简单,一个风车就哄走了,还不带回头的。”
星彩选中两块拼在一起的鸳鸯翡翠,笑着看了看阿斗,满以为阿斗会讨一块去。
然而阿斗却问:“两块玉,多少钱?”
“三两银子。”
“三两打个银晃晃小面具……”阿斗哼哼道,掏出碎银付账,星彩听得一头雾水,阿斗又道:“收好,别挤掉了。”竟是毫不
关心那鸳鸯玉另一半会给谁。
星彩略有点不高兴,默默走在前头,阿斗忽想到赵云,自己与他出门,却是从未有过一个等另一个的时候。
按道理,赵云走路该比自己快才是。
但每次出门,只要自己在,赵云步伐却是能调整到两人并行,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沉戟那家伙步子就快多了,几乎每次都是自己追在沉戟身后。
“想什么呢,哥!”星彩微有不豫,唤道:“快点罢。”
阿斗笑答道:“得照顾仔细了,不能走在你前头,也不能被你甩在身后。也真不容易。”
阿斗又道:“星彩,去老君观么?”还未来得及招呼,星彩又被新奇事吸引,挤到长街另一侧去。
阿斗忙不迭地跟上,见墙角那小道士扛着一面招幡,生意冷冷清清,登时哭笑不得,道:“小神棍又出来骗钱了。”
星彩疑道:“什么骗钱?”
阿斗朝于吉使了个眼色,后者乌黑的双眼一亮,笑着招呼道:“来来来,看相拉。”
星彩亦是孩子心性,上前去拈了个字儿,于吉接过,看也不看,闭着眼,颇有神棍气质喃喃念道:“金龙玉凤,天作之合……
”
“咳!”阿斗怒了。
于吉后半句被吓了回去,楞楞眼望阿斗,阿斗蹙眉连使眼色,又以口型示意。
(谁让你测这个,换别的!少给老子找麻烦!)
于吉与星彩大眼瞪小眼,星彩蹙眉道:“怎了?”
“啊……啊……”
“姑娘!你、你印堂发黑!”
“你……”星彩哭笑不得。
于吉迅速组织起语言,连珠炮般道:“你你你,你所嫁非人!来日你夫君不忠,你命犯天煞孤星!克克克……”
于吉还没克完,星彩已楞在当地,继而黑了脸,一语不发,撇下阿斗便快步离去。
于吉“嘿嘿”一笑,道:“给快糖吃吧,哥……”
“你过了!”阿斗只觉一肚子眼泪没地方哭去。
于吉又笑道:“她跑拉,哥,你打算上哪儿去?”
阿斗追了几步,见星彩早已不知去了何处,又回来道:“快,算算她跑哪去了。”
于吉笑道:“别管拉,老天爷给你安排好了。哥,你先自选一处去贝。”
阿斗疑道:“什么?”
于吉接过阿斗给的银两,指指城西老君观,道:“西面?东面?命里的姻缘线儿牵着,只能选一处去。”
阿斗微微眯起眼,道:“星彩怎么办?”
于吉把银两揣兜里,答道:“选了就不带悔的。说,选哪面。”
阿斗沉吟半晌,转身推开熙攘人群,朝城西老君观走去。
待得阿斗走远,于吉才转头道:
“去年上元节,大鸭子也和你一样,跟在他身后,去老君观来着。”
沉戟从巷内转出,问道:“大鸭子?和我一样?”
于吉吐了吐舌头,接过沉戟递来的银两,撇嘴道:“这么点儿。”
“没了。”沉戟漠然道:“先欠着,下月发了军饷再给你。”
于吉笑道:“他要死拉。”
沉戟疑道:“谁?”
于吉支支吾吾,不敢多说,沉戟看了他许久,继而转身朝老君观跑去。
那夜,他们宛如经历着一场花灯下的追逐战,灯火映得元夜如昼,灿烂繁华。
阿斗与无数陌生人擦肩而过,快步奔上四十九级台阶。
沉戟不耐烦地推搡开挤在身前的人,奔向老君观,绳索穿着花灯,在风中微微摇晃,照得他的面容充满期待。
他大步流星,一跨两级台阶,心中狂跳,匆匆上了老君观。
沉戟立于老君观外,静静看着远处的几人,一番奔跑令他气力不继,喘息许久,平静了下来。
星彩似是扭了脚,坐在树下,低着头。
赵云俯身在她面前,一手为她按摩脚踝。
阿斗哭丧着脸,立于星彩身后。
赵云像是在替阿斗赔罪,又摸了摸她的头。
许久后,星彩才抹了把眼泪,点了点头。赵云转过身,要背她起来,抬头时看见了沉戟。
沉戟走上前,拉起星彩的手,漠然道:“我带她回去,你们玩。”
赵云忙道:“我来,你带公嗣随处走走,不可太夜归。”
沉戟道:“我住府里,你现住城东军营,我顺路。”说毕单膝跪了下来,要背星彩。
阿斗几次要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道:“要不……我背星彩回府,你俩逛街去?”
“……”
说完这句,连阿斗都只想仰天咆哮。
这是什么狗篮子的姻缘!老子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奶吉掐死然后推到井里!
沉戟背着星彩,穿过人声喧闹的街市,周围暗了下来,灯火离他们远去。过了一会,星彩又抽泣起来。
“他不喜欢我……”星彩哽咽道,伏在沉戟背上。
沉戟高大的身影在街中投得许长,他答道:“他也不喜欢我。”
星彩浑没注意沉戟在说什么,又哭了一会,道:“他连问也不问我,他……”
沉戟停下脚步,许久后道:“他问过我。”
星彩擦去眼泪,怯怯道:“谁?你也有喜欢的人?哪家姑娘?”
沉戟道:“嗯。”话中忽带着一丝欣喜之意,像是想到了什么事,过去的,未来的。
他加快脚步,朝府里走去。
数千盏浮灯在河面上映出点点火光,直蔓延到河的尽头。
“傻笑什么呢,师父。”
赵云不答,过了一会,并肩走着的师徒二人手碰了碰,接着,自然而然地牵在了一起。
阿斗手臂触到子龙的护腕,传来一阵钢铁的冰凉,那感觉令他砰然心动。他的手掌摩挲着赵云温暖而安全的大手,笑道:“你
不巡城么?”
赵云打趣道:“一日没守着,你就闯祸,自己媳妇也跑丢了,还巡什么城?”
阿斗嘲道:“也不知谁是谁媳妇儿呢。”
赵云手掌热了些许,阿斗转头再看时,却见赵云笑着别过头去,眼望河上灯火,竟是如少年人般,不知如何作答,许久后咳了
一声,道:“阿斗,你要什么,师父给你买去。”
阿斗忍不住又笑道:“老男人谈恋爱,如同旧房子着了火。”
赵云这下尴尬得无以复加,脸直红到耳根,道:“师父给你买个风车。”便借故要走开,阿斗忙扒在他盔甲上,半拖半抱大笑
道:“师父你害羞个啥,害羞个啥……”
说话间那街上又有无数人朝他俩望来,赵云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
“你看这河面……浮灯……阿斗,师父带你去看灯……”
“嗯嗯,好!”
赵云终于寻到话题来岔,道:“往年只、只见这河上灯火,今年我们去下游看看,看这灯都漂了去何处。”
“师——父——英——明!”阿斗也不管人多,像只树懒般挂了上去,赵云只好背着他,逃命似地沿着河岸一路朝下游走。
成都城外,一片树林的黑暗里发出忽明忽暗的火光。城里飘来的浮灯到了这处,便被河面礁岩拦住。
河水淙淙流走,数千纸灯却在水面漂浮。把狭小的空间内映得如同仙境一般,灯光处处。
阿斗俯身捞起一盏纸灯,笑道:“看这盏。”
赵云笑道:“小树林里真亮。”
子龙摘了头盔,蹲在阿斗身旁,阿斗就着纸条念道:“与小兰……这还别字,生生世世……”
“情比金坚……”阿斗与赵云一齐笑了起来,阿斗道:“都是这玩意儿。”
赵云捡起一个灯,阿斗眼尖,疑道:“喂,师父,你干嘛,不放它走也别……”
赵云忙笑道:“没什么。”遂几下把那灯里纸条取了,揉成一团,阿斗登时好奇得快要爆炸,按着赵云索那纸条。
“那是什么?!”
“不是什么,不是……”
赵云把纸条塞进嘴里,阿斗伸手去撬,却苦于力气扳不过赵云,俩人摔在树林里地上,赵云艰难作了个吞咽的动作,笑道:“
没了,没了。师父这戏法变得厉害不?”
赵云躺在地上,阿斗骑在赵云身上,使劲掐着他脖子摇晃道:“写的什么,一定有鬼!”
赵云只是不住地笑,阿斗摇了他片刻,两人看着彼此。
阿斗俯下身去,赵云反手搂着他脖颈。
他们接了个吻。
那瞬间,浩瀚星空的某一点化开无数流星雨飞来,掠过他们的双眸。
隔着彼此内心的一层柔纱,终于被神祗的手抽走。
压抑了许久,疯狂的依恋在此刻化为火般的缠绵,他时刻也不想离开赵云,亦知道他不会离开他。
那夜,赵云冰冷的,仍穿在胸膛上的铠甲令他颤栗,然而他却能清楚感觉到,钢铁盔甲下有力的心跳与滚烫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