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已径自离去换武盔,准备与吕布的比试。吕奉先则立于校场一侧,望着满是尘土的空地,不知在想何事。
黄月英把阿斗拽了过来,低声道:“怎这般蠢笨?纵铁了心要喂仙药,也须过个几年拿出来,你老子现病得不轻,若知赵子龙
吃了混元长生丹……”
阿斗忙不迭道:“当时没想那么多,看到师父的手,心里难受得要死。”
黄月英叹了口气,目中尽是责备之意,与阿斗对视片刻,忽道:“师娘亦是不孝,当初把仙丹给你先生吃了。”
阿斗舔了舔嘴唇,不敢再说,忙侍候黄月英坐在石上,道:“他俩要打伤了咋办?师娘给我出个点子?”
黄月英冷冷道:“凉拌,问你先生去。”
黄月英又道:“只怕这次不能善罢,猴儿,你盼谁赢?”
阿斗讪讪道:“当然是……”
他看到吕布孤零零站在校场中间,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虽常听赵云谦让武力不及吕布,然而阿斗却隐约觉得这天下第一和天下
第二若真打起来了,只怕还是赵云的赢面高。
毕竟赵云那种沉稳如水,包容如海的气质,给他可靠的安全感,纵是无法彻底打败吕布,亦不可能会输。
若是和局,那便最好不过,否则哪方落败,他都无法接受。
俱是当世赫赫有名,立下无数战功的强者,输的那方添了败绩,该如何自处?且对于吕布这自尊心极强的人……只要不能彻底
击败赵云,亦等于是输了。
只怕这天下第一的交椅,今天便要换人坐了。
正忖度间,黄月英又道:“押一把?我押姐夫赢,你押子龙便是。”
听到此处,阿斗忽地心念一动,眼望营帐,赵子龙还没出来,忙搂着黄月英脖颈道:“师娘,我们这样!”接着叽叽咕咕说了
半晌,黄月英听完只觉哭笑不得,几乎想掐死刘禅,道:“你……你胆子也忒大了点。”
阿斗叮嘱道:“师娘千万配合着,千万啊!”旋拔腿就跑,在校场边缘招手道:
“来来来,下注拉下注拉!赌谁赢?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小主公与军师夫人联手坐庄,世纪盛大比武,地狱武士对圣骑士的
巅峰擂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阿斗开了赌局,反把吕布晾在一旁,道:“小师父,来赌一把?决战即将开始,黄老爷子!”
益州兵原本便好赌,却碍于诸葛亮治军之风极严,常不得乐,这下小主公带头聚赌,登时便有不少人凑到黄月英与刘禅身前来
下注。
黄忠斥道:“小主公胡闹也就罢了,你也跟着他胡闹!”
月英见黄忠是长辈,不敢造次,笑道:“老爷子,这不给子龙将军鼓劲么?你道这点银钱,还有押外人的道理?”
黄月英想了想,又笑道:“要不……黄老爷子押温侯?这要是子龙输了——”说话间已轻飘飘抛了绳套,拖着黄忠朝那惨无人
道的陷坑里拽。
阿斗登知黄月英之意,忙一手揽住黄忠,道:“老爷子!你看我师父这赔率都十赔一了,你可一定得押吕奉先,待会他赢了,
你就盆满钵满,赚他个底朝天……”
黄忠怒极,吹胡子瞪眼道:“子龙岂会输给那小子!”
黄忠还不知自己中计,亦没注意到,从来只有“赔得底朝天”,没有“赚得底朝天”的说法。当即一时冲动,随手卸了护腕,
抛在一块青石上道:“此物抵我府内四百两白银!押赵子龙!输了你来取银两便是!”
全场哗然,马超亦道:“不错!孟起也押赵将军胜!押八十两!”
黄忠跟随刘备已久,四百两料想是安养天年的养老费,马超军饷与诸葛亮月俸相近,八十两,也得省吃俭用三四年,看来这次
都下了血本。
消息传到成都府内,军师谋士倾巢而出,法正,庞统,就连诸葛亮亦搬来椅子坐定。阿斗又扯着嗓子,把人都喊过来。
待得众人或多或少都下了注,吕布赔率已暴增到一比四十七,显是无人看好他。都觉得赵云必胜。其中又以黄忠,马超,庞统
,李严四人押得最多。法正家大业大,说不得也只好押了纹银百两作陪。
最后黄忠瞪着眼,想了又想,还是押了二十两吕布。
诸事停当,赵云穿戴好铠甲,出来了。
第一件事,众将,军师轮番上前与其握手,拍肩,声泪俱下,道:“子龙,我们的身家都托付给你了,这战绝不能输。”
赵子龙见众人凝重表情,茫然找不着北,只道:“子龙定尽力而为,不落了我蜀中猛将威名!”
有他这话担保,旁人才放心,赵子龙一言九鼎,只要答应了,自然不怕奸猾小主公再耍什么猫腻。
吕布已在场内等了许久。
赵云朗声道:“马背战?”
吕布答道:“你无好马。”
“既是如此,子龙承让,温侯请。”赵云沉声道,他心知吕布不愿占便宜。
吕布走到兵器架前,伸手去握架上长戟,抬眼望向阿斗。
阿斗唇动了动,那是一个口型“和局”,吕布看明白了。
吕布唇亦动了动,以此作为回答,阿斗愣住了。
月英笑道:“喜欢?喜欢什么?尽打哑谜。”
阿斗吸了口气,只觉肋下一阵刺痛,答道:“没什么。”
吕布伸手拔出架上长戟柄,赵云则接过姜维递来长枪,道:“子龙以家传银龙枪对敌。”
一戟,一枪,吕布与赵云同时背持兵器,指握剑诀,单手缓缓前推。
弓箭步,俯背,抬头,对视,凝神,彼此锁定对方动作。
马超取了鼓槌,“咚”“咚”“咚”三连响,场内万人肃穆。
冬日,阿斗额上一滴汗水滑落,滴在尘土地中,溅起粉尘四飞。
金锣砰然炸响,吕布爆喝一声,化作一道虚影,戟尖卷起旋风,黄沙滚滚,直如千军万马,朝赵云狠狠撞去!
无数人的惊呼汇为一股声浪,只见赵云一转身,银枪借腰马之力横扫,戟枪碰撞,发出一声巨响!
“赵子龙——!”马超发出一声愤喊。
场内赵云身如苍鹰,吕布型若猎豹,银枪与钢戟碰撞,每一下都直令人全身热血沸腾,到得后来,观战诸人已觉头昏眼花,浑
辨不出双方身形!
“赵子龙——!赵子龙!”场外诸人疯狂大喊道。
“吕奉先。”阿斗喃喃道,他的声音被无数人的咆哮淹没,犹如抛入怒海中的一枚小小石子。
正如一盘永远下不完的棋,子龙是帅,吕布是将!那无休无止的兵器碰撞之声每一下都蕴含着厚重且震荡耳膜,摧人肝胆的剧
颤传播开去。
吕布出手正如滔天怒海,赵云却似磐石巍然防守,任你狂攻猛袭,我自硬接硬架,丝毫不退,两人竟是拼起了气力!
“这不是子龙的惯用招式。”黄月英蹙眉道:“这两人怎么了?疯了?”
阿斗只觉眼中景象依稀有种不真实感,赵云曾教过自己:刚极易折,上善若水。怎对敌之时,竟是耗尽全力,拼死不退?他想
证明什么?
“拼命的打法……”月英道:“不行,得去找当家的,拦住他二人。”
话音一落,银龙枪绞上钢戟,竟是横飞出去,轰然撞上民宅院墙,气劲击至,把那墙壁轰去了半边,赵云与吕布同时发出一声
爆喊,各抽腰间兵刃,唰然直挥而去!
便似同门拆招,时间在那一刻凝住,赵子龙长剑指向吕奉先胸口,吕奉先长剑点中赵子龙咽喉。
二人俱剧烈喘息,子龙满头是汗,黄月英喃喃道:“猴儿,你押对了。”
赵云手臂竟是不受抑制地颤抖,长剑离了吕布心脏数寸,若是生死相搏,仍需使力再刺。
而吕布那剑已逼至赵云咽喉,只要轻轻一送,便能取了赵云性命。
阿斗道:“他本来也想点吕布喉咙,左手抬不起来……”
月英缓缓道:“你也看出来了?”
阿斗点了点头,跟随赵云修习武技颇有些时日,此刻眼界已非昔时可比,他道:“师父的左手为我中过毒,还没完全恢复,缺
了点力,只能去刺哑巴胸口。”
月英答道:“战场上可不管这啰嗦缘由,明眼人都看得出,子龙毕竟是输了。”
黄月英忽笑道:“他从一开始就不该与吕奉先力拼,拼了这许久,注定是败;小滑头,你怎猜到温侯赢?这下七成赌金落袋,
你可……”
阿斗惴惴答道:“师娘……不是七成,是……十成。”
黄月英微微蹙眉,未曾开口,校场上的战局已给出了答案。
赵云正要认输,吕布已收剑沉声道:“未分胜负,来日再比。”
赵云却是豁达,收剑,一抱拳,道:“子龙服输。”
吕布又道:“你手臂原本中毒,膂力有损,最后一剑抬不起手,本是和局,你道我看不出?”
益州军早知赵云中毒之事,此时吕布点破,众人心下了然,一直静观的诸葛亮便笑道:“既是如此,和局便是。”
诸葛亮敲定,为益州将领挽回面子,武将们俱是欣然,赵云不再推辞,道:“待云养好伤势,再寻温侯讨教。”
吕布一言不发,长剑归鞘,转身离去。
赵云吁了口气,左手不住发抖,显是消耗甚剧,众人便纷纷散了,去取……赌资。
取赌资?谁赢了?
下一秒,所有人五雷轰顶。
和局?!这是和局??!!
“和局——”阿斗面无表情,挥手赶开一名伸手来取赌资的小兵,道:“庄家通杀啊喂,干嘛!你们干嘛!!”
“……”
于是黄忠挥刀自刎了,庞统横梁自尽了,马超跳井了,法正吞金了,李严寻东南枝去了……
满城愁云惨淡,养老金四百加棺材本二十两——全赔光的黄忠几度要寻诸葛亮拼命。
孔明好说歹说,只等着给黄忠磕头了,月英直翻白眼,吓得躲了起来。
接着,阿斗大方无比,既是和局,退五成赌资,庄家只吃一半,爱民如子!坐庄不可太狠嘛,不能赶尽杀绝。
士卒山呼万岁,武将感激涕零,一阵秋风吹过,卷起落叶打了个旋,终于知道发生何事的赵云额上三条黑线,站在校场中央,
已没人理了。
数个时辰后。
“我开始原没想哑巴会这么听话来着”阿斗取了一串钱,塞到刘升手里,道:“哥,这钱还你,老弟没想着把你也给坑进去了
。”
刘升听这一声“哥”登时心花怒放,忙推让道:“给你花用,哥没什么好的,给你了……本来也是你赢的。”
阿斗哭笑不得,老子库存黄金上万,今儿又收了几千两白银,还缺你这一吊家当零花?旋怒道:“接不接!”
刘升讪讪接了,跟在阿斗身后,一入后院,四名管事笼袖立于墙边,见阿斗来了,忙不迭地递上礼单。
“甥爷,这是我们东吴……”
“洛阳司马家……”
“关二爷给小主公的……”
阿斗朝刘升道:“你去房里取点钱出来打赏。”刘升也不介意被当作下人使唤便去了。打发了三名管事,阿斗才笑道:“大舌
头二舅倒也识相。”
刘升观那满院堆的吃用物事,被吓得不轻,摸摸这个,碰碰那个,显是头一次见官家里丰厚岁贡。
东吴锦绣,干贝海味河鲜堆在墙角。其中甘宁封了整车美酒佳酿,另有晒干大对虾一箱。阿斗接过小匣子,知道这是他朝甘宁
讨要的春药,鬼鬼祟祟揣进怀中,笑道:“甘大哥真好,得压点什么礼回去。”
“司马愚弟上道。”阿斗清点山鲜腊味数十箱,司马昭家里豪富,更送人参貂皮,只怕益州府里今年便是阿斗收的礼最厚。阿
斗正寻思要怎么分,该捧些去给诸葛亮,庞统等人,却见还有一名管事战战兢兢立在墙角,领了打赏,只是不走。便道:“还
有啥事?”
那管事恭敬递来一封信,封上书一个“曹”字。
“曹家也给小爷送礼?哑巴的事还没找你们算帐,送的什么?”阿斗蹙眉拆开那信,又满是疑惑地看了那管家一眼。
一看信,阿斗恍然大悟,会心笑道:“你主子的字漂亮。”
信上字迹挥洒,自成一格,飞龙走凤,如一件艺术品,可成名家书帖供人临摹。
字里行间,俱是殷殷赔罪之意。其言小将有眼不识泰山,触了刘家太子霉头,心内倍受煎熬,如今负荆请罪,痛定思痛,望与
贤弟结金兰之好,同生共死,备下薄礼美玉若干,珊瑚若干,黄金若干,辽东人参若干……还请笑纳。
满纸诚恳之言,最终小心翼翼点出正题,贤弟顺走玉佩乃是愚兄亲父所留,睹物思人,盼贤弟归还……
阿斗嘴角微微上扬,对那玉佩作用倒是深感意外,是曹真非常重要的东西?从洛阳回来后,早不知被自己扔了去哪个角落,现
在看来,得寻出好好供起才行。
看完信,阿斗道:“也罢,我修书一封送去,免得你难做。”
这玉佩是断然不能还的,说不定来日杀进洛阳,还能拿着哄哄曹军,骗得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阿斗回房写信,又把曹真祖
传玉佩小心收好不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先说数日后之事,那管家得了信件,便派人出城,星夜兼程,交回洛阳曹子丹手中。
曹真英气双眉拧起,道:“玉佩呢?”继而愤然展开信。
司马昭站在一旁,捏了把汗。曹真那表情极是古怪,嘴角直抽,像是想笑,又哭笑不得,最后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把那信拍在
桌上,提了刀剑,夺门而出。
“去何处?!”司马昭忍不住道。
“我要杀了子建!”曹真怒道:“让那蠢货写信,尽给我出馊主意!”
司马昭笑得肩膀直抽,拾来信,抖开瞧了瞧。
愚夫!须知山无棱,天地合,贞节牌坊不可崩!今郎君负心薄情,置那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于不顾,幸何如之!
红颜未老恩先断,贤妻唯有斜倚熏笼坐到明也!见定情信物如见愚夫,空对月嗟叹,呜呼!哀哉!此生……(斗大的四个字)
非、君、不、嫁!
司马昭只笑得乏力,倒在椅上,过了良久,又叹了口气。
再说那日,阿斗打点满院物事许久,让下人把干鲜,腊味捧去厨房,又把冬礼攒了数盒,作四色礼分发一应武将,真正做到跟
着小主公混,吃香喝辣俱有的境界。不知不觉已近黄昏,城西老君观敲钟,阿斗方觉沉沉暮色,疑道:“怎黑得这么早。”
赵云忙完琐事,回了府中,笑道:“今儿过冬至了,天黑得早。”
阿斗才想起这事,忙喊过一小厮,吩咐如此这般,正要与赵云说笑几句时,庭外却传来庞统声音道:“都收拾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