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阿斗把一张纸铺在桌上,摆好棋子,义正词严道:“下飞行棋,朕让你先抛三十次!”
沉戟叹了口气,看了阿斗一会,随手取过骰子,连着扔了三十次,没一次六。
接着,沉戟把桌子掀了,对着墙壁坐了一整天。
夜里,银光遍地,风穿清竹,传来沙沙声响,凤仪亭中笛声送进房内,阿斗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在这笛声中醒了过来。
吕布这次所吹的,与以往大有不同,曲中古意盎然,恍若展开一幅折戟沉枪,尸山血海的画卷。笛声中若有将军,怀抱着他的
爱人,明月千里,银波浩浩,金戈铁马,万骑奔腾,令阿斗心中一颤。
“这啥曲儿……”阿斗喃喃道。他翻了个身,面朝房外,夏秋交集的昆明池畔水汽扑了进来。
他伸手到枕下,摸出一封信,忙蹙眉坐起,对着月光仔细端详。旋即走到房外,坐于门槛上,在满地月光中拆开信,曹真苍劲
的笔迹映入眼帘。
公嗣:
大魏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妖道秽乱朝纲,可谓气数已尽,来日公嗣若身登太宝,脚踏七星,望善待天下子民,安抚将领。
温侯之性冷热不定,为人偏执残忍,依之尚可,不足托付终身。
赵子龙人如静水,风过无痕,沧海浩瀚而蕴百川,世间至刚不能摧其意,至强不得残其身,纳你之过,容你之失,与你曾有昔
年长坂相救之缘,当为良人。
何人曾做何事,想必你心如明镜,无须愚兄再提。
子丹此去,后会无期。人生譬如朝晖春露,生死有命,聚散有时,勿多念。
阿斗静静把信折起,忽发现沉戟站在门廊下,握着竹笛的手指不住发抖,呆呆看着他。
阿斗忙把信收进怀中,笑道:“那曲儿真好听……”
沉戟漠然道:“我看过了。”
阿斗愣住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想说点话来岔,沉戟却猛然吼道:“我已看过那信了!”
这一吼,冷不防把阿斗吓了一跳,阿斗讪讪道:“看过就看过了!又没怪你,叫唤个啥?”
沉戟只是充耳不闻,精神失控般吼道:“我他妈做什么都比不上赵子龙!我就是个废物!”
“你来长安做甚!给我滚回去!回去与赵子龙在一处!他是良人!我是败将!我……走开!你走开!回去!”
沉戟的行为反常得不可思议,他把冲上前来的阿斗猛然推开,阿斗断指未复,牵动伤口,又是痛哼一声,大哭道:“你怎么变
这样了……你……”
阿斗忍无可忍,终于石破天惊地大骂道:“温侯!战将军!别仗着朕宠你就胡来!等着瞧!朕要日了你!”
第八天:
阿斗提笔,在纸上歪七扭八地一面写,一面絮叨:
“封你个长安侯……曹子丹凉州侯,孙亮那小大舌头是驸马爷,封吴王;师父洛阳侯,姜小维荆州侯,先生武侯,整个成都,
益州都给他……”
沉戟嗤之以鼻。
阿斗瞪了他一眼。
沉戟略有点怕,讪讪道:“手……”
阿斗道:“没事。”
阿斗至今亦没说手伤本是他做的好事,生怕听了以后,这一根筋的莽撞家伙又想不开,要发什么疯。
沉戟点了点头。
阿斗知道,沉戟只是想争取一个爱他的资格。
赵云从小看着自己长大,他与他已成为不可分离的,彼此相依相伴的存在,那种联系令作为后来者的沉戟心灰意冷,难以面对
。
沉戟为了自己,冒着天下之大不违的罪名,贸然行险再次投曹,不过是想诛杀左慈,为他的爱情天平上再加个筹码。
然而最后却功亏一篑,这能怪谁?
此事阿斗小心翼翼,自二人再见面后须臾不敢提及,生怕刺激了他。
第九天夜晚:
阿斗终于疯了,他抓住沉戟衣领,猛力摇晃道:“啊啊啊,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吃错药了吗?!你神经病了吗!这日子什么时
候才是个头啊啊!我好不容易想着洛阳有了大家可以热热闹闹在一起了!你耍什么脾气啊跟个女人似的!!”
沉戟艰难地作了个吞咽的动作,不顾阿斗死死抱着他的腰,起身,走到床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阿斗趴于榻旁,昏昏沉沉地睡了。
第十天,午夜子时:
阿斗忽然醒了,榻上已不见人,不禁心头一惊,忙起身连滚带爬地跑到昆明池畔。
凤仪亭中没人。
他二话不说,转头奔到宫后马厩,松了口气,赤兔还在。
爪黄飞电讨好地把草料用鼻子推到赤兔面前的食槽里,赤兔转过头去,不屑一顾。
阿斗怒了,随手操起脚边一铁盆,甩了过去,砸在赤兔脑袋上“哐当”一声。继而又回宫内去寻沉戟。
他打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在宫内四处寻找。初秋夜的凉风穿堂而过,令他心里寒嗖嗖的。
“哑巴……”
“我靠,哑巴!”
阿斗在宫里绕来绕去,叫唤了一会,灯笼忽明忽暗的光线透过草丛,照在一棵树下,找到了。
沉戟躺在芭蕉树下,一动不动。
阿斗摸了摸他的鼻子,确定还有呼吸,便抱膝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沉戟呼吸急促,望着满是繁星的夜空,道:“你怎么来了。”
阿斗斥道:“找你大半夜了,躲这来做甚?想貂蝉吗?”
沉戟答道:“怕你难过。”
阿斗满头问号,道:“怕我难过?”
沉戟不吭声了。
阿斗把自己腰带与沉戟腰带绑在一处,打了个死结,接着趴在他身上,认真端详沉戟英俊的脸。
沉戟道:“以后你……要听赵子龙的话,别惹他发火。”
阿斗道:“还不是你害的,老子来找你,又害师父生气了。”
沉戟静了一会,道:“这芭蕉树,年年都熟,你可以常来摘。”
沉戟又道:“奉先没什么能给你的,还让你与子龙吵架了,对不住。”
阿斗嘴角抽搐,道:“什么话呢这是,你傻了吗?”
“吕奉先,我发现你自从……”
“荆沉戟。”沉戟漠然道。
阿斗点了点头,道:“好吧,你最近咋这么不正常。”
沉戟道:“天亮你就知道了。”
阿斗疑惑更甚,沉戟却闭上了双眼,一滴眼泪从眼角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阿斗趴在他身旁睡了,睡了一会,他迷迷糊糊能感觉到沉戟在解那个衣带上的结,旋抓开他的手。
又睡了一会,沉戟偷偷摸摸继续解,阿斗狠狠拍了他的手背一巴掌,磕得自己手掌生痛,愤怒无比,只是不睁眼,斥道:“又
要跑去哪?!要死了也得在一处!别想逃!”
沉戟终于不解那结了,他侧过身,把阿斗抱在怀里,吻了吻他的眉毛,安心地睡了。
清晨,朝晖万道,昆明池面粼波荡漾,旭日一铺之下,唰然金鳞满池。
池畔微风吹散芭蕉树叶清香,阿斗迷迷糊糊睁开了双眼。
沉戟满是疑惑的脸映入眼帘。
阿斗坐起来,吁了口气,不住挠抓手臂,道:“蚊子……”旋即意识到什么,道:“天亮了。”
沉戟挠了挠头,道:“亮了。”
阿斗看了沉戟好一会,道:“你还是这么反常。”
沉戟道:“我怎么没死。”
“……”
阿斗的疑问已经上升到顶点,他抓着沉戟,使劲摇来摇去,道:“到底是怎么了!老子不能忍了!快给我说清楚!”
沉戟摸了摸自己额头,又摸阿斗额头,俩人体温一样,见无法再瞒,只得把十日散之事,断断续续说了个大概。
阿斗听到十日散时,先是一楞,继而笑了起来。
阿斗同情地看着沉戟,继而亲了亲他的唇,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啥事呢,走罢,回家去。”
阿斗拉着沉戟起身,踉踉跄跄道:“那药是毒药不是?是毒药的话你怕啥……”
两人衣带还绑得结实,沉戟见行动不便,只得把阿斗拦腰横抱起来,沿着昆明池畔缓缓走去。
阿斗又道:“你和师父,还有曹子丹,都吃过混元长生丹,啥毒都不怕,十日散自然……”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沉戟停下脚步,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颤声道:“你……你说真的?”
阿斗道:“对啊,师娘,小姨都说过,吃了长生丹……”
沉戟无法抑制地狗血了,只听他大吼道:“你为何不早说!”
阿斗道:“我没告诉过你?”
沉戟痛心疾首,吼道:“没有!”
阿斗炸毛了,怒道:“现在跟你说成了吧!你叫这么大声干嘛!”
沉戟悲愤交集,只觉那说不清,道不尽的心情顷刻涌上心头,千言万语,俱无法形容此刻内心感受。
他欲哭无泪地站在昆明池边,眼望那金粼万倾,旭日初升,所有的悲愤临到口边,都化为简简单单的一个字。
沉戟声泪俱下,无比悲摧地控诉道:“汪!”
心神激荡,他不知不觉地松了手。
“喂喂!!你又怎么了!”阿斗仓皇大叫,沉戟一松手,他便朝昆明池里摔了进去。
阿斗脑袋朝下,两脚乱蹬,两人此刻还牢牢捆在一处,衣带一扯——“咚咚”两声。
瞬息间,岸旁呆立,无语凝噎的吕奉先也一头栽了进水里。
数日后,赤兔与爪黄飞电回到洛阳,蜀汉最后一名武将,亦是最强的一名武将终于正式回归己营。
别院中的憋屈郁闷事无人得知,然而荆沉戟单骑匹马,万军之中取了曹丕首级的事迹,却传遍全洛阳,再次奠定了他不可动摇
的武神地位。
同时几番弑君杀主,反复无常的奸诈豺狼形象,也算是彻底坐实。
回到洛阳的那一天,原曹魏政治班底的钟繇,田畴等二十余位洛阳名士立即联名上书,要求午门外问斩吕布。
沉戟倒是不怕这些文人,事实上若不是顾忌诸葛亮与黄月英,说不定他半夜就要提刀去割猪肉一般,把他们一个个斩了。
然而他跟着阿斗,回到洛阳的一刻,心中仍是忐忑的。
所幸赌局三战两胜,最后这局左慈乃是曹真与于吉,阿斗三人所杀,胜负未分。
接下去又该怎么办?
局势给了他最好的答案,汉家太子回宫的那一天,诸葛亮留守洛阳,赵云却早已率军出发,未经储君同意,便已领着两万骑兵
,一万弓兵南下。
阿斗五雷轰顶,浑然不敢相信道:“师父啥时候去打南郡的?”
诸葛亮大笔一挥,在减税奏折上批了个“准”字,头也不抬,淡淡答道:“三天前。”
阿斗道:“他怎么不等我回来?”
诸葛亮看了刘禅一眼,嘲道:“怎知你这日理万机的储君,何时才会回来?”
阿斗心里颇不是滋味,道:“给我点兵,让吕布带,我也跟着去。”
诸葛亮道:“依臣之见,还是免了,有云长从旁协助,赵子龙破南郡足矣。主公还是在洛阳……”
阿斗怒道:“我必须去!谁让你们擅自决定的!南郡埋着我娘!”
诸葛亮冷冷道:“你也知南郡埋着你娘?!私自离开洛阳,做什么去了!?”
阿斗吸了口气,站在诸葛亮面前,不为所动,过了一会,道:“师父生我气了?”
诸葛亮反问道:“你说呢?”
诸葛亮叹了口气,道:“兵已替你点好,把孙亮带着,收复南郡后,沿江直取寿春,再攻郡业。锦囊已交付赵子龙,他为主帅
,你听他的就是。此次出兵,你须谨记,绝不可让荆将军意气用事,以至延误战机。”
阿斗愕然道:“你们早就计划好的?要带孙亮去打郡业,对上他爹怎办?”
诸葛亮凝视刘禅半晌,答道:“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
阿斗明白了,这应该是自己登基成皇之前,诸葛亮所设下的最后一道考验。
69.抉择之难
是年夏秋之际,汉太子刘禅,禁卫统领荆沉戟率领大军南下荆州。
上将军赵云于江陵城与关羽会师,势如破竹,直取南郡,东吴政权已是风中残烛,孙权老来多疑,陆逊遭到流放,吕蒙积劳成
疾一病不起,南郡有兵无将,派朱宣守城。
东吴新辈将领俱缺对敌经验,何人能挡赵云?
不到十日,南郡城破,关云长阵斩朱宣,继而分兵前往襄阳城,赵云留守南郡,整军待发,拆开了临行前诸葛亮交付的锦囊。
此刻阿斗尚且在江陵城外。
江陵防守得如铁桶一般严实,显是恐怕关羽外出征战时被司马懿,孙权觑机抄了老巢。
周仓在城楼上一见刘禅,忙开城来迎,阿斗示意罢了,只让周仓出城,问了几句话,便与吕布匆匆赶往南郡。
雨丝纷飞,夏末的小雨细密而繁琐,漫空中织就无数的网,罩了上来。
阿斗叹了口气,又回到荆州了,数年前他从荆州走了出来,而今回到这里,颇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沉戟策马于他身旁不疾不徐地跟着,看了远处一眼,默不作声。
阿斗笑道:“荆家村。”
沉戟点了点头,道:“荆家村。”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当年关羽率军去猛攻襄阳,阿斗带着貂蝉的信前来求援,本未曾料到普普通通的一个侍卫,竟是
扭转了荆州乃至全天下的战局。
阿斗忍不住道:“仔细想起来,现在的局面,有一大半是你定下来的。”
沉戟微一沉吟,答道:“我是士。”
阿斗明白他话中之意,若以孔明,赵云等人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作战方针,短短几年间,全不可能越过汉中,一举破曹,就
连汉中这块肥肉的拉锯战,估计还需持续好几年。
沉戟是浴血冲锋,踏入险境的决定性棋子,单枪匹马杀到之处,万军丧胆,所向披靡。也正是如此,一介武勇之人,难以胜任
具有全盘大局观的将帅之位,说到底不过是个敢死士卒。
沉戟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上兵伐谋,须得有人指挥他,他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否则便是白门楼的身死之局。
阿斗笑了笑,道:“你打破了无数僵局,要不是你敢冲敢死,这战争不知道还得打多久,早一刻定了天下,也算是造福百姓。
”
沉戟漠然点头,不置可否,阿斗又补了一句:“谢谢你,我……也不知道怎说。”
沉戟这才微笑道:“不用了,你喜欢就好。”
二人心有灵犀,相视莞尔,朝南郡赶去。
南郡城门紧闭,墙上架起上千把连弩,虎视眈眈指向荆沉戟。恐怕是东吴乔装夺城的反攻军。
沉戟纵马出列,驻于城外旷野中,视寒光闪烁的连弩于无物,冷冷道:“赵子龙何在?”
城门守军下去通报,少顷赵云几步上了城楼,眼望沉戟,蹙眉道:“荆将军?”
“开门。”沉戟道。
赵云朗声道:“荆将军此来何事?”
一听此言,城门上守军纷纷收了连弩,确认是自己人,当即便有人下去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