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以为意地笑笑。「计较这麽多做什麽?走啦,我肚子饿了。」甫空出的手正好拿来挽住卓景成。
他只是摇头微笑,「你等我一下,我先把事情交代好。」又踅回桌边拿起两份卷宗,然後才和谢绍伶看起来十分恩爱地踏出办公室的门。
正打算把东西交给方时让,卓景成有点意外他没在位置上。
「薇芬,方时让人呢?」一个转头,他问向隔壁的葛薇芬。
「他到楼下拿签呈,应该很快就上来了。」
「谢谢。」闻言,卓景成点头,没考虑多久就把文件放下,然後撕了张便条写了几个字。
趁这一会儿空档,谢绍伶稍稍打量了下。「嗯──方时让……你的新助理?」挺特殊的名字。她看著那张整齐到几乎有点冷清的桌子。
「嗯。」将笔收回自己口袋,他看向她,「我们走吧。」
谢绍伶耸耸肩,自然地再度挽过他的手臂,「我还以为可以看到他的。」这是她的目的之一说。口气里难免有点错过的遗憾。
「又不是没机会。」卓景成笑笑,「只要他没跑掉,你总会有见到他的一天。」
「说的也是。」
两人来到电梯口前,卓景成正要伸手按钮时,一声奇怪的撞击声突地响起,顿了他的动作。
她仰头看了眼卓景成。「怎麽回事?」声音好像还很近。
卓景成立刻朝右边走了过去。「在楼梯。」而楼梯就在电梯旁。
才一搭上扶手,卓景成就看见两个穿工作服的年轻人,然後还有……方时让。
三个人都蹲在地上,旁边还放著工作用的铝梯。
「你要不要紧啊?」其中一个年轻人问,担忧的声音在楼梯转角间显得特别清亮。
但卓景成没注意,他只看见了半坐在地上的方时让微微低著头,手掌捂著额边,却遮去了半张脸。
「我……还好……」他试图想要露出一点轻松的表情,但是额角传来的刺疼却让他皱眉。
奇怪……不过就撞了一下……怎麽会这麽痛?
疑惑的他下意识地放开手瞧了瞧,不料却引来两个工作人员的抽气声。
在他的手一放开,甫开了道口子的伤处便冒出几线血痕,顺著脸颊滑落了一两滴血珠,在他浅蓝色的衬衫上晕染开。
刚快步踏下梯梯的卓景成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顿时,脸色变的非常难看。
他蹲到方时让跟前,二话不说地掏出口袋的方帕,覆上他的伤口。「你还好吗?」他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那麽沉凝。
「经理。」眼镜刚刚就掉了,他看不太清楚眼前的人是谁,但是那熟悉的声线却不会让他有任何疑问。「我还好……」起码,还没昏倒应该都算好。
由於眼角也渗进一点血,他闭上了左眼,眉间因疼楚而不自觉拢起的凹痕,不知为何让卓景成觉得,胸口很闷。
「……站得起来吗?」说著,他一只手已经扶住他。
「可以。」他在卓景成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突来的些微晕眩让他眨了眨眼。
见状,卓景成更是皱紧眉,「我带你去医院。」
压根理也不理仍然有点不知所措的两个工作人员,他捡起掉在角落,已经碎了一边镜片的眼镜,然後扶著方时让来到电梯口。
「抱歉,绍伶,你今天先回去吧。」
谢绍伶摇摇头。「不用道歉。」这又不是他的错。「你们赶快去医院吧,我替你跟公司的人说一声。」
「谢了。」凝重的脸微微扯出一线勉强称得上是笑容的弧度,他带著方时让走进电梯。
从卓景成抓著自己的手,方时让好像隐隐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说不上来是哪里怪,但,卓景成现在给他的感觉就是和以往不一样。
也许是看不清楚,所以其他的感官似乎变得敏锐很多。这一方空间,此刻不但沉谧,还有一种凝结的窒闷。
而,这股气息的主人现下正站在他旁边,教人想忽视都难。
「呃……刚刚那位是……」咽了一口口水,他有点乾哑地开口。
卓景成看了他一眼,又回眸盯著上方的楼层显示灯,淡淡应道:「我太太。」
「嗯……」感受到那淡漠语气下的硬冷,他也没再多说什麽。
事实上,他也不晓得该说什麽。他不清楚,要怎麽面对卓景成这陌生的一面。
一到地下停车场,卓景成将他载上车,两个人,都没说过半句话。
驶出公司大楼,将近中午交通显得有点繁乱,本想右转偏偏又换了红灯,卓景成这一停,才发现自己连安全带都忘了系上,沉沉释出一口气,他伸手扣上。
感觉到伤口似乎没有再出血,方时让微微挪开手帕看了一下染上血迹自己的手。
眼角一注意到,卓景成想也不想地就抬起手,本要抓回他的手腕,但在瞥见那道伤口之际怔了一瞬,修长的指节缓缓拨开垂下的几丝浏海,凝睇著他眼角侧边几乎乾涸的血迹,明知没有任何意义,他还是,轻轻拭开。
「怎麽会……弄成这样?」才一个转眼没见,不是吗?
指腹摩擦过皮肤的触感顿时让人觉得呼吸一窒,方时让语调变的有些慌张。
「呃……是碰巧……我是说,只是意外,上楼梯时没注意……就擦过梯子角……才会这样。」
卓景成把手收回,搭在方向盘上,他踩了油门,让车子跟著前头开始移动的车流前进。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方时让浅浅侧过头,看著卓景成模糊的轮廓。
将把手一挑,他打了右转灯示,沉哑的嗓音很轻地说著。
「……以後,小心些,我不希望再看到你受伤。」
跟著其他车辆右转,挪动方向盘的左手,在正午炙人的阳光下,白金镶纹戒指反射出一线炫目的光芒。
明明,应该要什麽都看不清的,但那一闪即逝的亮光,竟在一瞬间,微微刺痛了他半眯的眼眸。
是的,一瞬间。
打通电话和公司的同事再吩咐了几件事情,卓景成挂上公用电话。
视线有半刻,停留在自己的右手上。拇指与食指指腹轻轻摩擦,一层乾涸的薄薄黏腻漫开,像暗红色的版画,刻出他的指纹。
那是刚刚,从方时让脸庞上沾到的血。
走入洗手间,他洗去手上那一抹血迹,然後才踏入外科诊疗室里面。
「好了,方先生,这张批价单给你,上面还有一张关於伤口的护理事项,请你看看,等一下你就可以去药局领药了。」
「谢谢你。」接过单据,他站起身子,才回头,手上的纸张就教人抽了走。「嗯?」
「走吧。」
少了平常看惯的拙劣眼镜,方时让看起来似乎变的不太一样,更不用说,在他额边那显眼的白色纱布。
薄薄的几张纸在卓景成不觉微微出力的手指间被捏出了皱痕。
他先迈开了大步,朝诊疗室外走去,可是走没几步,好像觉得哪里不妥,又回头望了一眼。
方时让的确是跟著他後头走来,只不过,走的有点慢。
视线所及皆是一片朦胧,无法像平时一样正确地掌握周遭环境,步伐动作难免会小心翼翼。
见状,卓景成突然想起他那副还躺在自己西装口袋的眼镜,没有考虑,他脚跟一转,又踏回几步,直接就拉住方时让的手腕,同时,感受到他明显地一楞。
「呃……经理?」
今天以前从未和他有过任何肢体上的接触,手腕上传来的温度,清晰地几乎教人心颤。
卓景成转头,像是压根没注意到他语气下的忸怩。他只是,轻轻拉著方时让朝前走。
「──不用担心。」
什麽?闻言而反射性回眸看著卓景成,但,仍旧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倒是他注意到方时让疑困的眼神,再走了两步,才缓缓说道。
「你,什麽都不用担心……走吧。」
那温柔语气彷佛另有深意,可,他听不出来。但却因为卓景成的这句保证而安心。
带著方时让来到领药处,教他坐下後,卓景成只说了一句「在这等我。」,然後就拿著单据走开了。
没事可做的他只能发呆。
卓……经理真的是个好男人,他很佩服他的临危不乱,还有细心体贴。
如果自己是女人的话,说不定会立刻爱上他吧?他的表现很很绅士,应该是女孩子锺爱的典型。
一思及此,他不禁浅浅漫开笑意。像在笑自己。
就在想的有些出神的当儿,卓景成走了回来,手上多了包药袋。一手轻轻搭在他肩膀。「方时让?」
「──嗯?」
看著他那有点反应不及的表情,卓景成不禁淡淡微笑。「我们可以走了。」说著,他俯下身子主动去拉住他的手。
「走?」他好像突然变的有点紧张。怕是,因为卓景成而起的不知所措。「可、可是……不是还要缴费领药什麽的……」
一听,卓景成忍不住轻笑数声,将药袋塞进他另一只手,难掩戏谑地笑道。「不然你以为我刚刚是去做什麽?」散步吗?在医院他可没那閒情逸致。
方时让一楞,顿时有股想将自己掩埋起来的冲动。他真是呆子……
紧绷的情绪像是随著笑声一扫而空,卓景成轻轻拉著他朝医院出口方向走去。「饿了吧?我们去吃饭。」这麽一折腾,都快要是下午茶时间了。
经他一提,方时让这才注意到他们错过了午餐,他觉得对他很不好意思。「抱歉,经理,给你添了这麽多麻烦……」
卓景成回眸,步伐未停。「我发现你礼数实在很周到。」大概只差没来跪身叩谢那一套。他扬起浅笑。「但是,我比较喜欢人家跟我说谢谢。」
闻言,方时让也不自觉地溢出淡淡一笑。「……谢谢你,经理。」
虽然加了句经理不知为何让他觉得有点煞风景,但是,他可以感受到自己心情大好。「不客气。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回到车上,他随口问了方时让想吃什麽,如他所料,最後还是由他做主,於是他沿著街道开了一会儿後便停在一家餐厅前,请了方时让一顿。
不过,这一顿请的不算容易,方时让似乎不太喜欢让人请客,待他随口说句下次就由他来付账时方时让才显得舒坦了些。
等用过餐,两人都上了车後,卓景成问。「你家哪个方向?我送你回去。」
「回家?」他好像有点惊讶。
「当然,离下班时间也没几个小时。更何况,」卓景成转过头,加强了语气。「别忘了你刚受伤。」
可是他从没早退过……「但是公司那边……」
他启了引擎,换档。「你的工作我已经都交代过了,不用担心。」
「喔。但是我的东西……」
他打了方向灯,看了一下後照镜。「有很重要的私人物品吗?」
「是没有……」皮夹钥匙什麽的都在自己身上。
油门一踏,他开上快车道。「你的公事包我也吩咐薇芬收在我的办公室里,不用担心。」
「呃……」他只剩最後一项坚持了。「我的机车……」还停在公司里。
卓景成终於转头瞥了他一眼,「今天我送你回去,明天我载你去上班,不用担心。」
呃?载……载他上班?「不用了,不需要这麽麻烦,我自己──」撘公车什麽的就行了,他是额头受伤,手脚可都还好好的。
「一点都不麻烦。」他截了他的话,再一次地强调。「不用担心。」怪了,他这麽献殷勤方时让竟然还不太领情呢。然後轻问。「你家往哪?」
念出地址,方时让指出大略方位,就不知道该接什麽了。
他真的有点不太习惯这样的卓景成。他知道卓景成人不错,可是,对於感觉和平常不同的卓景成,他仍然不自在。
「啊,前面那个巷口停就可以了。」在经过十分钟的沉默後,他才又得以开口。「今天真的很谢谢你,经理。」
卓景成摆摆手,「不在公司就不用喊经理了。」听得实在很腻。他顺手解开中控锁,「今天你就好好休息,什麽都不用担心,好吗?」
「嗯……好的。」方时让点点头,然後打开了车门,「那麽我先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卓景成给他个微笑,「不客气。明早七点半我来接你,可以吗?」
「嗯,那就麻烦你了。」他踏下车,「呃……你路上小心,再见。」本要脱口而出的经理两字又收了回去。
「嗯,再见。」语毕,他缓缓将车驶开。
但是,在卓景成的车子消失在巷口後,他才猛然想起一件事,跟著从口袋掏出内里已经沾满血迹的手帕。
看这情况,怕是已经洗不乾净,他还是买条新的还人家好了。回过身子朝家里方向走去,方时让开始想著要怎麽和父亲好好解释今天的早退。
然,几乎在同一时间,正要开回公司的卓景成也突地忆起,方时让的眼镜还在他口袋里,他思索了一会儿,接著,轻轻地漫开一抹笑容。
等到晚上回到家里,卓景成一开门才发现里头的灯是亮著的。在玄关脱了鞋,走进客厅,他解开领带,朝仍然坐得跟女王一样的谢绍伶说道。
「老婆大人今天怎麽有空光临寒舍?」
谢绍伶绽出她那张甜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因为今天任语又要加班嘛。」为了他视为超级挑战的官司,任语已经冷落她五天了,她独守空闺的,好无聊。
他挑眉,松开衬衫第一个扣子。「原来如此,难怪你会往我这儿跑。」
「别这麽说嘛。」谢绍伶很讨好地笑道。「怎麽说我也是你配偶栏上的老婆啊。」
卓景成将自己扔进沙发,很不以为然。「我倒觉得我比较像你情夫。」她心血来潮时才会来找他,不同的是,他这小白脸有时候还得花钱养谢绍伶那张嘴。
「怎麽?」她笑笑,然後学著他低沉的语调。「这是在怨我罗?」
惹来他轻笑几声。「看来你已尽得真传,不枉为我得意弟子。」
闻言,谢绍伶立刻为他奉上一罐冰镇後的啤酒。「师尊大人请用。」
「好好。」他满意地打开,灌上几口。
「对了,你那个助理……还好吧?」
「在医院缝了几针,应该没什麽大碍。」
谢绍伶一听到针就皱皱鼻,彷佛是扎在她身上似的。「喔,那就好。」接著,她双肘支在大腿上,带著一抹颇有深意的笑容,继续道。「不过,我看你那时候好像挺紧张的。」她可没漏看那时他沉凝的神情。
他咽下一口啤酒,转头,望进她那双人人称赞的漂亮黑眼。「……人都见血了,你能冷静到哪去?」
她倒是耸耸肩。「以你的反应还有自制能力,我不觉得这点意外会让你有任何情绪上的失控。」说得头头是道。
然,卓景成只轻轻哼了一声。「好敏锐的观察力,跟任语学来的?」
「别转移话题。」谢绍伶有丁点不满地皱皱眉。
「不然你的重点在哪里?」他满脸无辜,然後给了她一个极其迷人的笑容,笑意,却未达眸底。
谢绍伶在心底暗暗啐了一声。在卓景成面前,她耍耍嘴皮子还可以,但是真要套出什麽可不容易。
认识卓景成这麽些年,正经要玩起这种文字游戏,她和任语加起来也没赢过他一次。
她投降。「既然你听不出来就算了,我不想多费唇舌解释。」还以为他转性,总算有了点像人的地方,没想到还是一样。
看她放弃前还要咬人一口,卓景成是真的缓缓地微笑了一下。「是,在下愚昧,还望小姐多多包涵。」他起身,打算将空了的啤酒罐扔进垃圾桶里。
刚好擦过沙发扶手,结果还放在上头的西装外套就这麽滑了下去,但却发出「叩」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