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有着当初的冷冽,如刀锋般锐利地刻在阿福身上。
心里有点痛、有点难受。
原本与他的距离似乎被这淡漠的眼神给拉远了。
别讨厌我、别防着我,拜托,阿福也望着对方,期望自己的请求能藉由眼神传递过去。
对望的时间一秒不到,阿福却觉得渡了一世纪般漫长,随着维轩转身,阿福跟着进门。
『维轩,下午的事我很抱歉,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以后我不会再那样了。』原本是要这样说的,可是阿福的脑子就是不听使
唤,一踏进房里,劈头就是一句:「我喜欢你。」
「你确定你自己在说什么吗?」维轩仍是与黄昏那时般地惊讶反问着。
「当然确定,我说我喜欢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感觉,阿福又重覆地说了一次。
「你有搞清楚对象?」
阿福眼中的维轩皱起了眉头,他好想伸出他的手将它抚平舒展开来。
「没错,我喜欢的就是你。」阿福坚决地说着。
「你看清楚了?我是男的呀!」
「我看得一清二楚,维轩,我喜欢你。」
只听到维轩轻轻地叹了口气,手指揉着额角,「你来就只是要说这个吗?」
经由维轩的提醒,阿福才想起自己的手里有堆要给他吃的食物。
「啊,还有这个。」
是晚餐时剩下的炸芋头,阿福用盘子盛了一些。
「我想你晚餐没吃,现在应该饿了。」将盘子递了出去,维轩却一动也不动,毫无接下的意思,「是阿妈多炸的,很香很好吃
喔!」
停格了许久,阿福只好将盘子放在一旁的桌上,眼光正好瞥见了一幅崭新的设计图,正待问出口,却被维轩下了逐客令。
「谢谢你的食物,我想一个人慢慢吃,可以请你出去吗?」
「你慢慢吃吧!吃完盘子就放着,我明天再来收。」
悄然退了出来,阿福仍是不舍地瞧了里头一眼。
回到自己房里,阿福才赫然想起自己根本就忘了向维轩道歉,反倒是自己一个劲地说着自己喜欢他,这样肯定让维轩更烦恼。
完了,维轩会不会更讨厌自己?
这一晚,阿福只能抱着满心的懊悔入眠。
虽然冷了,但,尝起来又松又软,维轩用筷子又夹了一块炸得香酥的芋头送入口中。
头一次看到这样直接又死缠烂打的人,那时揍他的举动不是警告了他吗?怎么还有脸皮主动地跑过来再次告白。
要是处理不好是不是会变成那个女人第二,然后自己的下场又会更惨?
如果说上次是被流放到乡下,那么这次呢?会掉到哪儿去?地狱吗?
维轩懒洋洋地吃着炸芋头,脑中不忘胡想着。
真是不懂为何阿福会看上了自己?哼,而且还十分伟大地超越了性别,维轩讥讽地嗤了一声。
对了,他不是有个女孩子叫阿芬来的?怎么目标转移了呢?
蓦地,维轩又想起方才的对话,简直就是跟台坏掉的录放音机对谈般,阿福一直重覆着那句让他头更疼的话。
揉揉太阳穴,一股莫名的不耐烦油然而生。
维轩拿着筷子用力地搓着炸芋头,筷子碰到盘子叮叮咚咚地直响,数个滑溜,芋头都掉到地上,可是内心的烦躁却无法像炸芋
头一样掉出心里这个盘子,心一横,把一旁自己所画的设计草稿给揉成了一团废纸。
似乎这个残忍的举动终于抑制住内心的烦躁,维轩心疼地把设计图轻柔地摊开。
可恶!都是阿福害的,好不容易才画出来的。
边咒着阿福边后悔地努力将设计图恢复成原状。
爱情果然是种自我催眠,但,维轩知道自己的感觉还冠不上这么高昂的称谓。
他只是变得比以往还要注意对方而已。
自从上次那个接吻事件以来,两人的相处模式仍是如往常一般。
早上,阿福当司机,然后一起坐车到工厂上班,中午的时候一同吃饭,偶而两人还会到废弃养猪厂,带着吃剩的饭菜喂小猫,
下午闲来无事时,维轩总是坐在楼梯口瞧着阿福工作,有时也会帮帮忙,不过,维轩讨厌强力胶附着在手上的黏腻触感,大部
份只是在一边盯着一面与阿福聊天。
然后,下班的时候……这样想来,两人在一起的相处时间还真长呢。
真是太不公平了,维轩忿忿地想着。
阿福再也没有下个举动,一切彷如从未发生过,可是自己的内心却是受到对方的影响而愈趋烦躁。
不自觉地望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视线飘移好像失去了准头,明明与别人说着话,网膜焦点却越过对方肩头聚向那人所在的另一
端。
不自觉地听着对方的一声一语,耳朵收纳宛若固定了频道,那人的嗓音总是在众多声音中显得特别大声、特别清晰。
不自觉地、不自觉地、不自觉地……在意着。
不该如此的,这样下去,自己真的会莫名其妙地喜欢上对方。
到那时就完蛋了,因为这根本就是场毫无结果的开始呀!喜欢上对方或是对方喜欢上自己都是不被允许的,他不能偏离轨道常
理。
况且,恋上比自己小上六、七岁的大男孩,这真不是自己头脑所能分析理解的景象。
加上自己早已不是谈这种愚蠢恋爱的年龄了,所以,这一切都是只自我暗示、自我催眠,而下了这个指令的人就是那个罪亏祸
首──阿福。
维轩抱头痛想,他明了自己该中止这奇怪的情况。
尤其是他讨厌现在这种暧昧不清的感觉,非常诡异,困扰着他原有的思绪,搞得自己神经兮兮。
既然如此,维轩打算主动说个清楚,解除指令。
走下楼,找寻阿福的身影。
「阿福人呢?」
「耶,他没在中层那里组沙发吗?早上他也不在这边耶。」工人纳闷地说着。
「谢谢,我去找找。」
跑去哪了?维轩问了好几个工人仍是没找着,他知道阿福不是那种会偷懒打混的人,但,工厂内部几乎是问遍了,维轩只好往
那些工人们常纳凉休憩的地方走去。
又是人赃俱获,眼前正有几个小伙子蹲在一起抽着烟,大剌剌地有说有笑。维轩真不知该如何劝导顿时哑口无言,只能厉色地
俯瞰这两、三个人。
工头真是的,到底有没有好好跟这些人说说,为什么还是没有改善呢?那样就别怪我狠心了。
维轩语气尽量平缓地问着,期望能与他们沟通。
「你们几个,现在是工作时间,为什么聚在这里?」
话一出口,有两个人识相地把烟捻熄,而另一个却仍慢条斯理地吐着气,维轩认得他叫阿昆,是上次很没有礼貌推开他的人。
「张老板,我们只是休息一下,现在就去工作。」一个打着滑头的嘴脸说着,很快就拉起他的同伴们作势要离去。
「等一下,我希望你们以后能注意一下自己的休息时间,这里是你们来工作赚钱的场所,我诚心地希望你们懂得珍惜这个地方
。」否则你们真的要被列入裁员的名单里了。
「会的、会的,我们下次一定注意。」
「对了,你们有看到阿福吗?」
「他在板模工厂那边。」
竟是阿昆回的话,这令维轩有点惊讶,怎么问了这么多人没人知,阿昆这人却知道,而且听着他的语气,又冰又冷,仿佛有仇
似的。
「谢谢。」
道了谢,往另一间小工厂走去,还没到达就瞧见阿福走了出来。
「阿福,你来这边做什么?」平时的工作内容不在这边,又未见阿福搬出新的基架,维轩好奇地问着。
「没什么,只是在做件新的,试验看看。」阿福咧嘴笑道。
真的是非常廉价的笑容,维轩总是能在阿福脸上发现这样平凡又普通的笑容,宛如他随时随地都在笑着,也因此,维轩并不认
为这样的笑颜珍贵或难得,以往的他只是觉得可笑,这人还真是容易满足,他是个傻子等等的想法。
但,此刻,阿福的笑容给了他一种耀眼的感觉,相当灿烂好看,他的四周像是洒满了光,好温暖。
这个想法让维轩有点不知所措,他真害怕自己突地脸红,若是让阿福察觉了,维轩打算当场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一定是太阳光太刺眼的关系,维轩收起自己的慌张,咽下一口唾液,鼓足了勇气说道:「我有话跟你说。」
踌躇着,维轩忘了开场白要怎么提才好,只好继续逗弄着怀里的小猫。
呼,快说吧!速战速决,快刀斩乱麻,这个养猪场不会有人来的,你大可放心大声地拒绝对方、大胆地喝斥对方,然后中止这
奇怪的相处局势,使自己别再心烦。
摊牌吧!维轩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转身,认真严肃地盯着阿福说道:「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阿福一个怔忡,呆愣了好一会儿。
「嗯,我还是喜欢你。」阿福仍是笑着说,散发出太阳光般的热量,照得维轩心头有点暖洋洋。
听见有人说着喜欢自己内心实在喜悦,可惜眼前这人真的不是维轩理想中的交往对象,领略的瞬间,喜悦的心情倏地转为郁卒
。
「可是……我不喜欢你……所以……」
「我知道,没有关系的。」阿福仍旧微笑着,「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这样我就觉得幸福了。」
只是这样?太容易满足了吧!
「是吗?嗯嗯,好,我已经知道了,那么,希望你记得我真的不喜欢你,日后也别奢求我会喜欢上你,我们的关系就是员工跟
老板,拜托你以后别用对待来福的方式来对待我,就是这样,你明了了吗?」维轩一口气讲完,叫他这么大的人说出像高中女
生这样丢脸的话可是费了他大半的精力,维轩顿感疲惫萎靡,低下头抚着猫,静待阿福的反应。
「我了解了,上次的事真的很对不起,我不会再做出你讨厌的事了,不过,你能知道我喜欢你真是太好了。」
耳边听着对方离去的步伐,维轩迅速地抬起头来望见阿福转身中的侧脸,看着他从自己眼前渐行渐远。
那一刹那,维轩的心仿佛被另一种无形的东西给填满了,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僵,连表情也称不上。
被拒绝的人心里应该会很难过吧!为什么他还笑得出来呢?
为什么不是跟以前的那些女人一样作势给我几个巴掌呢?
因为他是男的吗?所以看得开、放得下。是这样吗?
好失落。毫无任何愉悦的心情。
难不成自己对他有所期待?希望他很失望、希望他很伤心、希望他很难过……然后证明他真的是喜欢自己?
赶紧摇摇头,维轩止住这可怕的想法,放下怀中的小猫,离开这个布满奇异气氛的地方。
第六章
真是奇怪,自己竟然还笑得出来。
阿福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怀疑是平常笑了太多把脸皮都给固定住了。
这时候应该要伤心才是吧!阿福又笑了两声,突然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点湿热,用手抺了抺才知道自己掉眼泪了。
真糟糕,原来自己这么不成熟,阿福责备着自己,怎么这样就掉泪了,维轩不过是说不喜欢自己而已呀!
这感觉就叫做『失恋』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会比第一次还难过?
阿福觉得比阿芬离开自己时还伤心,有股酸酸的味道涨满了整个心里头,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突来的情绪,阿福只好让眼泪直流
。
因为维轩跟阿芬,他喜欢维轩比较多吗?不,这是不能比的,阿芬是阿芬,维轩是维轩,是不一样的。
『就算你没办法喜欢上我……我还是喜欢你。』
阿福真的很希望维轩也能喜欢自己,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地希望。
突地觉得六、七年的时光是个很大的差距,如果自己年纪再大点维轩是不是就可以喜欢自己呢?或是自己跟维轩一样是都市来
的,念很多书,比现在再聪明一点就可以了呢?还是……
阿福拼命用着跟了自己十九年的脑袋,尽力搜寻着让自己别伤心难过的理由。
算算来这个村庄将近两个月半了,早晨唤醒自己的蝉鸣声又多了点,台风也扫过了两、三个,维轩认识的附近村民也越来越多
。
好几天前就听阿福兴高采烈地对自己说,村里的庙会就要到了,今年的庙会是五年来的盛况,到时村子里会有很多人从外地回
来,白天有拜拜、绕境的活动,夜晚则是摊贩聚集、家家办桌宴客,十分热闹。
因为在都市长大,很少能亲自体验乡村的习俗庆典,尤其是像这类的全村大活动,以往只能透过电视媒体观看基隆放天灯、盐
水蜂炮等等的节庆,现今能实际参与让维轩有种莫名兴奋。
维轩回想着阿福对他说时的眉飞色舞、欢天喜地,于是,自那天起,他也跟阿福一样一直期待着这日的到来。
把话讲明后,维轩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掉进阿福的催眠指令里,他很满意现在的互动,相处时自己也不再觉得尴尬。
而阿福呢?真的很听话,他不再对自己做出拥抱之类的亲腻举动,不再听见『我喜欢你』的低沉嗓音,也不再看到说着『我喜
欢你』的纯真表情。
一切都如自己所愿。
可是,不知怎么地,胸口这部位好像缺了一个洞,有时不知想到什么就如阵风没有预告地吹了进去,凉飕飕的不舒服。
一串连续的鞭炮声响唤醒维轩的沉思,倏地想起自己正帮着阿婆准备牲礼。
「阿婆,这鸡熟了怎么办?」
「快把火关了,免得水太滚煮破皮,来,这个盘子拿去,把鸡捞上来,小心点喔!」
维轩照着阿婆的话做了,可是技术实在不好,鸡又烫,弄了老半天才把牲礼组装好。
「阿婆,这鞭炮声什么时候才会停?」才刚问完,远方又有声响传至。
「喔!那要等神明巡完整村回到庙里之后,下午巡到我们这边时也要放。」
这样呀!真的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民情特色呢,维轩木然地想着,这鞭炮该不会是自己来放吧!自己只点过仙女棒之类的
玩意儿。
堆满供品的香案点上袅袅的线香,似乎没有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了,维轩向邻居借了一辆铁马,笨拙地骑上去。
空气中仿佛弥漫着鞭炮的硫黄味,淡淡地飘散,随着西南风从远处吹来渐渐地扩展开。
耳边仍是不时地传来炮声炸响,朝这个声音靠近,另一种有节奏性的音调也传了过来,虽称不上锣鼓喧天,但,仍有着振憾心
灵的触动。
路旁停了一堆维轩过去不曾看过的车子,还有些陆续从马路前头驶来,想必都是今天赶回来拜拜祈福吃大餐的。
阿福说要去庙里帮忙,不知做些什么?维轩好奇心一起,连忙往大庙的方向骑去。
通至大庙的柏油路上已经零零散散地聚集了些摊贩,庙前搭起数个戏台子,虽尚未开演,但,已能想像下午及夜晚的热闹。
原以为是间金碧辉煌的新庙,但,一看却不似心中的想像,维轩一点也不失望,因为这间庙宇展现了它的古朴与庄严。
大庙门口是两根由细长龙身盘距起的粗大龙柱,龙头昂然朝上,阔鼻张嘴,且展现出扭头、转身、摆尾的动态雕刻,生动有神
。
庙壁的堵上刻了春梅、夏荷、秋菊、冬茶象征四季平安的祭祀花朵,还有一些用了不同雕刻手法的精致装饰。
越过镇门的两只石狮,维轩踏进宽阔的庙里。
一股浓烈的线香味薰得维轩眼泪直流,每一吸口都好像快被呛着,维轩抬头环视,果然是这个村子的信仰老庙,这里香火顶盛
到将庙里空气焚得白茫茫一片,庙顶的网目及彩绘的庙壁也都薰得墨黑,虔诚的信徒还不时地在坛前叩拜,提着供品进进出出
。
维轩霎时觉得自己身处在火灾现场般,浓烟密布,热气蒸人,只好赶紧往庙里乱窜。
人潮渐渐多了,维轩逡了一圏,连庙里的办事处都找过了,就是没看到阿福,闷不作响地出庙,回途中顺手买了两支烤章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