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冬日最后一抹暖色也终于隐入青山,风凄紧,纵是江南,寒气也渐渐笼上身来。
风卷战旗,金戈铁马却如隔了一世般遥远。
虽然,征尘满衣衫。
随行的副将昌祺策马从队伍后面赶上,与叶紫并肩而行。
看来很难赶上下个镇子了,将军是不是下令在林中扎营。
也好,你传令下去吧。
很快,林中便升起一堆堆篝火,天色也完全暗下来了。
大人,喝水。
昌祺一脸关心,大人很久没休息了,真是,津延在干什么?去报个信也这么长时间。
昌祺,这些年来,谢谢你了。
大人说什么话啊,怎么忽然......他的话说了半句却噎在喉里。
是的,战败了,多少年来的第一次!
可是在胤地的那位主子是不允许失败的,哪怕只有一次!
......王爷该不会这么绝情的吧。
我叶紫是什么身份?大伙儿都知道。他有些自嘲,随即见昌祺为难的脸色,便转移话题道:这次伤亡怎么样?
还行,至少有七成军力丝毫未损。昌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扎营的军士,大人,昌祺不明白,大人为何不与他们决一死战。并不
是打不过?对不对?大人!
惨胜尤败。
他低低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随行的士兵,大多在火堆旁三两坐成一堆,见他走过,纷纷站起来打招呼。
他只是微笑,一味地微笑。
明天,等明天王府派使者过来,大概再也见不到眼前这些人了。
主子会不会杀了自己?
或许吧。
他发觉自己自嘲的次数多了起来。
或许杀了还嫌脏手。
这次战败的前因后果,他已详详细细地写在汇报折子中,主子信或不信,都免不了发场火。叶紫现在求的,也只是不要殃及池
鱼,特别是昌祺,随身的多年来一直尽心尽职,从不因他叶紫卑微的身份不听他调动。
正想着,帐外忽然喧哗弥天。
掀帘出去,才见津延已带着王府的使者到来。
竟连夜赶至!
就那么想夺自己的位子吗?
津延。于是他带着笑意走到一脸志得意满的男人面前,可惜了,你终究不是将才。
现在你已没有这个资格来对我的才能说三道四。
是吗?叶紫把手轻轻按在昌祺握剑的手上,制止了昌祺的冲动。
然后走向一直未曾开口的王爷派来的使者。
锦大人,似乎该宣读王爷的口谕了。
叶子你还真是心平气和,不怕王爷传来的是死令?
若是死令的话,他不知不觉中带上了戏谐的语气,以你我的交情,大概此时我的头颅已不在颈上了。
叶子你一点没变。锦河扬眉,王爷要我带你回去,现在,这里的一切由昌祺暂代。
昌祺和津延都变了脸色,自然,昌祺是出于担心,而津延则是由于失望。
将军?
不要叫我将军了,昌祺。叶紫先是苦笑,然后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这里的士兵,也多和你共过生死,你不会让我挂心的,是
不是?
是的,......大人。
他挺直脊背,在晚风中送叶紫远去。
大人,不,还是叫您将军大人。
请务必保重。
1
融月阁位于雍王府西院的子离湖畔,半面临水,若推窗望去,想必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好景致。
只是进了融月阁的人,多半没有这个心情,在雍王府家奴们的记忆中,被带进融月阁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是站着走出来的。与
它听上去温柔美丽的名字不同,融月阁是王府里私设的刑堂。
在路上锦河问他还记不记得融月阁时,叶紫很好脾气的笑了。
小时候还和你偷偷爬过那儿的窗子呢。
怎么会不记得?
还记得做了一个多月的噩梦,而后两人相约谁也不许在提起。
王爷是不是命令你带我去那里?
叶紫觉得这样问太傻了,还需要问吗?答案已不言而喻。
所以他只是对着面有寒色的锦河道:主子总是有道理的。
可能是白日里的缘故,再次跨入融月阁时,叶紫觉得并不像记忆里那样阴森恐怖。
于是他微微笑了一下,问身后执刑的男子该怎么做?
你什么都不用做。
话音刚落,小腹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击。
痛得不由弯下身子。
然后便被人按住了。
耳边是撕裂衣衫的声音。
这身衣衫,陪了自己也有些年了吧,心里终有些舍不得。
恍惚中想到这一层,叶紫真觉得自己可笑了。
过会儿自己变成冰冷的尸体之后,衣衫什么的,还有什么用处。
冬日里的阳光,不见得有多少暖意。
况且是透过了竹帘,只留下斑驳的碎影。
一阵拳踢脚打之后,叶紫被赤条条地吊在了融月阁正中。
两条儿臂粗的锁链从阁顶内嵌构造的两根紫檀原木房梁上垂下,牢牢锁住了双腕,整个身体靠着这个力量悬在半空,脚尖只能
勉强感受到石制地面的一丝凉意,再近一寸都是奢望。
早已散乱的发,长长垂于面前,把脸遮了个大半。
于是他自嘲的微微翘了翘唇角,并不意外的看到一双轻便的室内软靴在自个身前停下。
靴子用上好的软缎缝制,针脚细密。
来不及深思来者何人,头发已被抓着猛得向后扯去,嘴中被强灌进一口药汁。
了然的咽下,唇齿之间弥留下一痕淡淡的梅香。
化雪露。
顾名思意即是如春后融雪般化去服药者的内力。
但因其药力过强,药性霸道,常会腐蚀五脏六腑,令服者恨不得生生抓出自己的内脏,痛苦异常,便常常令江湖之人谈之色变
。
唯一的限制就是药效只有一个时辰,时间一到,腐蚀即逐渐减轻,但那被化去的内力,没解药,凭你是华佗再世也难追回。
不过此药珍贵,用在奴仆身上有点显得浪费了。
难道主子担心自己反抗吗?
你是不是想这药用在你身上太不值了?
他循声望去,表情在刹那间凝滞。
白屺玥!!!
原来如此,主子还是不放心啊~
其实我也觉得浪费来着,你这卑贱的身子,哪里配的上用这药呢。白屺玥伸手捏住叶紫的下巴,不过呢,你那主子还是信不过
你啊~~以你我的交情,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叶紫不敢。他暗暗咬牙,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呵呵,不敢,当年怎么敢了呢?
当年他不过看上了这个奴儿,向雍王敬铭要来侍候自己,却反而被他所伤。
当然后来叶紫也为自己的以下犯上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如果不是自己还有些怜惜,敬铭早已让这个不知好歹的小贱人归了西。
这次也是......
白屺玥不想去探究自己心血来潮背后的原因,漠然地松开了手,退到轩窗边的太师椅上坐下。随手拿起红木方桌上早已泡好的
龙井抿了一小口,挥挥手道:可以开始了。
于是几个汉子迫不及待地掏出了胯下的凶器。
阳光真是不错。
白屺玥眯着眼睛,看着眼前上演的活春宫图,想起了六年之前,他和叶紫的初次见面。
2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天色渐渐暗了。
够了。白屺玥有些厌恶地放下茶杯。杯中的茶水,已然冷却。
把绳子松开吧,在吊下去就残废了。
那几个汉子却正在兴头之上,一时收不了手。
于是几枚闪着寒光的菱形镖从白屺玥身边一直默默侍立着的素衣男子袖中疾驰而出,分毫不差地打入其中三人的左肩。
白少主的话没听见吗?
九毒银菱?!
那三人的脸色一下煞白。
甚至连拉上裤裆的勇气也缺了,一个个赶紧趴在地上叫主子饶命。
叶紫被吊在中间,正好居高临下地看到这一副丑态。
刚才还在自己身上趾高气扬的家伙,才一会儿工夫居然抖得像秋风中的树叶。
他勾了勾嘴角,语气淡淡地说,不用那么怕死,上面没有淬毒。
抬起眼帘,正好和素衣男子的视线相交。并不意外地,叶紫看到了那男子眼底微露的赞赏。
呵~这样的赞赏可受不起......
看来你还蛮悠闲,有空去担心他们的生死......白屺玥讥讽地道。然后对着地上的家伙撇嘴,你们可以滚了。
既然罪不致死,总不能让他们自己吓死自己吧。您说呢?白主子。
如果是以往,这种场景之下,叶紫只会默不作声地咬牙挺过。今天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竟然有心情和白屺玥顶嘴,也不怕自己
会死得很难看。
或许,是认为自己此次再无活路了吧。
所以,才会如此的心平气和......
不过,白少主投在自己身上那肆无忌惮的目光还是让人如芒在背。
叶紫觉得有点难堪,微微地扭转了头。
清商,你去把绳子解开。
是的,少主。
叫做清商的素衣男子,目不斜视地走到叶紫身边,麻利地解开了绳索。
双腿早已麻木,陡然失去支撑的叶紫无法控制住自己向下跌落的身子。
如果不是身畔的清商迅速地伸手抓住自己的胳膊,现在已经跌在地上了吧。
他抬头,苦笑着说:谢谢。
清商的表情依旧平淡无波,却伸出另一只手扶了叶紫一把。
清商你好大胆子!
白屺玥的语气里有了恼怒的味道。
请少主原谅。清商听出了白屺玥隐含的威胁,便迅速放开了手,在白的面前单膝跪下。
你出去,自领鞭责五十。
谢少主。他默默地站起,默默地出去,再也没有看叶紫一眼。
叶紫似乎也没有去关注清商离去的身影。
他只是趴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双手发呆。
怎么,呆了?
白屺玥站起来走到叶紫的跟前,饶有兴味地俯视着他。
叶紫抬起头仰望,散乱的发已被汗水濡湿,眼神里有些迷离的色彩。
哼,以为我还会上当吗?你扮可怜的工夫还不到家。他后退了半步,一脸不屑。
那么,白少主为何现在还留在此处?
看来你很清楚我的来意了......没错,就是想在你这贱人死前向你讨回一笔旧债!你好好侍候的话,或许还能饶你不死。
那,谢谢白少主了。
他顺从地爬到白屺玥的脚下,依旧熟练地用牙齿解开了白的腰带。
三年了,所有的一切却恍如昨天。
只是叶紫并没有听出,白屺玥话里对他性命的那个承诺。
白屺玥走后,叶紫被王府的下人拖到融月阁前的小院子里接受杖责。
打在背上的棍子,一下一下传来的都是钝痛。
从下手的角度和轻重,叶紫这才敏感得发觉到,主子或许,并不想置自己于死地。
这样打基本上没打在致命要害,还避过了肩上的旧伤。
头渐渐重了。
他知道猜测主子的心思是大忌,却偏偏模模糊糊不由自主地想着。
那么,方才被白屺玥辱的一遭,现在想来,也有蹊跷之处。
当年与白屺玥的过节,以白的性格,既然忌恨到今日,便决无可能如此轻易放过自己。
是的,轻易。
叶紫毕竟也是这府里家生的奴儿,上头的主子们对不听话的或做错事儿的奴婢的手段也不是没见识过。
方才这一遭,对外头的大人主子们自然重了,算是凌辱至极。
可对于府内的家奴们,只是平常事儿,算不得责罚。
在这个院子里,稍有姿色的奴隶,哪个没被主子们强上过?
又哪个不是服服帖帖,低眉顺目的?
白屺应的手下留情,是不是出自于王爷的授意?
如此说来,王爷并不想看到叶紫的尸体,至少现在还不想。
至于什么原因......
他觉得精神渐渐涣散起来,连棍子打在背上的疼痛,也开始慢慢消失。
于是便放弃了再想一下的念头,任由自己步入昏迷。
3
浣衣面无表情地看着如破布一般被扔在马厩一角草堆上的东西。
虽然还能看出是一个人,浣衣却从来没把他当作一个人来看。
从来没有。
自她奉命学医以来,这样的场面就像吃饭一样自然和常见。
但她还是皱了皱眉。
她的眉很好看,弯若新月,黛如远山。
所以皱起来也有一种楚楚动人的味道。
她本来就是一个楚楚的美人。
衣服都碎成这样了啊,这样怎么能御寒呢?
她仿佛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有无限怜惜一般。
然后命令身边随行的藕儿带下人去附近的湖里打几桶冷水来。
虽地处南方,寒冬腊月的湖里也结了一层薄冰。
几桶刺骨的冰水下去,昏迷中的叶紫竟也醒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相对,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底的怨毒。
醒了就好,藕儿,走吧。
浣衣淡淡地说道,今日里她心情好,不想和这个半死的奴隶计较。
浣衣姑娘,浣衣姑娘等一下。
管马厩的老季连忙叫住她。
还有事儿吗?
她回头浅浅一笑,让老季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是不是......老季为难的看了看缩在角落还在哆嗦的叶紫,姑娘认为是不是该加床被子,这么寒的天,真会冻死人的。
你在为他担心?浣衣咯咯地笑了。
你不必担心,主子早有安排。要说这冬日的寒夜,有什么比男人的胸膛更暖呢?
她偷偷瞥了一眼,叶紫的脸色果然比方才要难看的多。
于是她愉快地离去,留下一串银铃一般的笑声。
有那么几刻,叶紫很想冲上去扭断浣衣那白皙纤细的颈子。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柔顺脾气的人,只是与生俱来的奴隶的身份,迫使他不得不顺从。
可就算他谨守着一个奴隶的本分过日子,还是和很多人结下了仇怨。
白屺玥是其中一个,浣衣也是一个......
叶紫的头很痛,可能是发烧的缘故。
但更头痛的是,他清楚地知道今日里的折辱只是一个开始。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这样想的时候,他只能握紧拳头,任凭指甲破皮入肉,才能忍下心中的冲动。
他还记得,就在几日之前,那个男人,笑着对自己说:你的性格,做不了成大事的人。
因为还不够虚伪。
也因为锋芒太露。
他知道的,其实他一直知道自己的缺陷在哪里。
但是上天注定的东西,人力从来无法改变。
何况,改变什么的,也没多大意义了。
以他现在的境况来说。
身上的伤在冷水的刺激下,又麻又痛。
叶紫知道自己现在的身子相当糟糕。
然而一身的内力也已尽数化去,想要自行疗伤都没有办法。
索性也不去管它了。
微微侧头,透过马厩边上疏疏的栅栏,可以望见王府北院的花圃。
当然三九天的也没什么花,腊梅从来被种植在主子们的楼阁周围。
密密的几乎全是杂草,尽管天寒风紧,也不全然枯黄。
萧索的景中,竟有一分半分的绿意。
4
浣衣再也没有来过,锦河也没有。叶紫猜想锦河可能被主子命令了,不许来探望自己。至于浣衣,她不出现,实在是件让人松
了口气的事情。
奉了王爷命令的几个男子,每晚都过来,但也没做什么过于出格的事情。有时候王爷吩咐的正事完了,还会陪着他有意无意地
聊上几句,让他不至于为刻骨的寂寞所侵蚀。时间久了,尽管并没有刻意去问去记,叶紫也已能叫出好几个人的名字。
同时,叶紫受了重刑的身子,竟也慢慢地有所恢复。
虽然这一身的功夫,算是废了。他也没有十分介意,毕竟这一遭,能活下来已是出乎自己预料的奇迹。
主子到底在想什么?废了武功夺了兵权,那样的自己还能干什么呢?若是如少年时一般做个侍候身侧的奴儿,凭现在的身体与
年纪,也没有资格了吧。
开始的几天,身上的伤痛得厉害,翻个身也得疼出满头的汗。于是白天的时候,他就靠在马厩的土墙边上,看着外边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