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方才落寞的神色还未完全退去,一时间是满脸的不敢置信,使那面孔看起来十分的古怪。王
怜花又噌噌噌地点了他其他几处大穴,方才轻轻跳到车上,去查验那些货箱。
果不其然,除了其中一两箱是不太值钱的货物,其他的竟全都是些泥沙碎石,只在表层铺些货品
遮盖。看来秦四娘与匪帮勾结的传闻,十有八九也是真的。
再度回到义叔身旁,解开他哑穴,用刀抵住他喉口,变声问道:"你们是否与鸣沙帮有勾结?"
义叔却是毫无惧色,反问道:"你是谁?有何目的。"
王怜花道:"只为被你们劫过的人要一个公道而已。"
"你是裘劲请来的人?"话一出口,义叔便自己摇头道:"不可能,裘劲这样的窝囊废,怎么可
能请得到你这样的高手?下手的时机都准到极致,连我也要佩服。你究竟是谁?"
王怜花将手中力道加重了几分,沉声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快说,你们究竟与鸣沙帮有
无勾结?"
"有。"
义叔刚说出这个字,突然往后一仰。
这实在是叫人吃惊的事。
他明明应该被王怜花点了穴道,动也不能动。
此时他却像鱼一样地从王怜花刀下滑了出去。
"你点穴的手法虽然很高明,可惜我恰好懂一点集气闭穴的功夫。" 义叔笑嘻嘻地站在不远处笑
道,"不过你不必懊丧,有你这样的武功,已经足以横行江湖。"
"只可惜你以后再也没有这个机会。"
悦耳动听的嗓音。
秦四娘竟然没有走,还在房间里。
仍从那小窗里,探出美丽的脸庞来。
只是那面庞在那窗口一闪,即刻不见。
刹那之间便到了眼前。
好俊的轻功!
只是这天底下,轻功能胜过王怜花的人,实在很少。
两道眩目的刀光朝他当头劈下,人却已经在三丈之外。
秦四娘和义叔只望着那如飞鸟般遁去的身影,却也不追。
沉默了半晌,秦四娘道:"若真要动起手来,此人也未必输给我们。"
义叔叹道:"即便在我年轻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样的轻功。"
"可是,他究竟会是谁呢?"
秦四娘敲门的时候,沈浪正在喝酒。
他其实今天已经喝得很够,只是他想不出第二种姿态来迎接这踏月而来的美人。
美人的衣衫像夜雾一样飘渺而轻薄。
"如此良宵,一个人喝酒,也不嫌闷么。"她轻笑着往他身边一坐,如夜晚的兰花一般清香。
只是她却没有喝酒。
因她自信此时不需用酒也足以叫眼前的男子醉倒。
到了这种时候,若还不装醉,简直就不能说是个正常的男人。
谁都不能说沈浪不是个正常的男人,可此时他看起来真的不太正常。
看他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看看四娘,又看看床上那低垂的帐幔。
四娘的眼睛,却也正盯着那床。
一个女人在这种时候本不该自己盯着床看,而应该乖乖地等男人把她抱上去。可她却盯着那床看
得入了迷。
甚至自己一步步地朝那床走过去。
像秦四娘这样的女人,当然有办法把这一过程也弄得非但顺理成章,而且动人心弦。
沈浪这时却急急上前道:"四娘,你不能......"
"我不能什么?"一脸妩媚的笑,眼神却已经冷若寒冰。
帘后的是什么?
是一套夜行衣,还是一把长不及尺的刀?
或者,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张等待她躺上去的柔软床塌?
(十七)
如果世界上真有后悔药,秦四娘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
她并不是没想过帐中有人。
甚至也想到了这个人。
因此,她在拉开帐幔的那一刻神经紧张到极点,随时准备应付突然的变故。
但帐中的人却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满脸惊恐而羞惭地看着她。
那是一张俊秀的面孔,若是平日里,配着潇洒的衣衫,便是风流公子的形貌,足以叫万千少女心
折。而此时却是完全不同的模样:乌发低垂,面泛桃花,眸若秋水,双手虽然紧紧抓着被褥,裸
露的颈项之上,却赫然是几点红痕,映在白皙的肌肤上,有如雪里突然盛开的红梅花,艳得勾人
。
秦四娘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这样的花朵,也曾在她自己的肌肤上开放。
她看看床上的人,再看看沈浪,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浪急得伸手抓住她衣袖,讷讷地道:"四娘......"
四娘看着他抓着她衣袖的手,脸上就出现了像看到虫子爬到自己身上一样的表情。全身一抖,连
忙就把衣袖用力抽了回来。
一转头就飞奔了出去。
毫无仪态,像活见鬼一样地飞奔了出去。
沈浪还在后面叫:"四娘,听我解释......"
外面却三两下便毫无声息了。
沈浪这才慢慢地关上了门,回过头来对王怜花苦笑道:"亏你想得出来。"
王怜花已经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笑吟吟地看着他。
身上穿着方才来不及脱下的夜行衣。只是方才为求效果逼真,索性拉开衣襟露出了一大片白皙的
肩膀,上面竟然也有些许痕迹。他也不把衣服拉好,径直往桌边一坐便开始倒酒。一杯下去方才
抬起头笑道:"这群人的武功比我想象中高许多,若真是被他们发觉,也很是麻烦。"
沈浪道:"那你又何苦去惹他们。"
王怜花道:"秦四娘武功不过如此,那老人却是顶尖的高手。若他们真是与鸣沙帮有关,必是十
分重要的人物。若寻到机会挟制住他们,一则混在商旅之中便于我们掩饰行藏,二则出关之后或
许可以便于和鸣沙帮打交道。"
听他说来仿佛轻描淡写,实则心中诸多机变。沈浪不禁长叹道:"王公子的思虑长远,计谋周密
,在下佩服。"
王怜花淡笑道:"我也觉得自己思虑长远,计谋周密,远在你之上。可是不知怎的至今也不能赢
你。"他说这话,波澜不惊,却难掩胸中不平之意。
既生瑜,何生亮。
谁也不喜欢永远只做第二。美人如是,英雄亦如是。
更何况王怜花是如此骄傲的人物。
沈浪苦笑道:"若你与我比琴棋书画,星象医卜,我早已败退三千里。"
王怜花哼了一声不说话,只是喝酒。
若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楼下大堂里喝,沈浪就算看他喝三个时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问题是王大公子现在还披着发,裸着肩,一边喝酒一边用他勾魂的桃花眼斜斜地对了他看,肌肤
在灯光下越发莹白如玉,点点红痕鲜明异常。
沈浪看得有点喉头发紧。
忍不住地便道:"这些痕迹,快擦掉罢。"
王怜花低首看看自己肩与胸前的红痕,见沈浪一副尴尬的模样,不由大笑道:"这却不是画的,
是我方才用手指捏出来的,只得等它自己退去了。"
沈浪皱眉道:"那可否整理下衣冠?"
王怜花见他这样,差点笑破肚皮,却存心逗他,装做若无其事,道:"都要就寝了整理什么衣冠
?"
沈浪连忙道:"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你早些回房休息吧。"
王怜花道:"我若走了,那些人岂不又要起疑。"他悠悠然地饮酒,一边看看沈浪那僵硬的表情
,心中大乐,更加肆无忌惮,把酒杯一放,自顾自地走过去往床上一躺,笑道:"小心人家偷窥
房内情形,你我今夜,还是同榻而眠吧。待回了洛阳,在下定然为你刻个牌坊,上书‘贞节烈夫
'四个大字,送给沈夫人,好叫她安心。"
他既如此说,沈浪哪还好意思再多说,也只好熄了灯盏,躺到床上,心中也在笑自己大惊小怪。
自己原本也是不拘小节的潇洒之人,莫说王怜花是男子,便是女子,之间有了这层利害关系,也
断断不会有什么不该的想法。是以当年的王云梦、白飞飞,至如今的秦四娘,虽然个个风姿动人
,他却能够一直坦然对之而不为其所惑。
更何况王怜花不仅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而且比世上绝大多数男人更优秀,更能吸引女人。
虽然他装起女子时也是姿容美丽,虽然他披散长发有些柔美之意,喝多了酒时的模样甚至有点媚
,虽然他肩颈上的红痕艳得叫人心惊。
他也还是男人。
沈浪本来是想用这些思绪安抚自己紊乱的心情,不想却越想越多起来。从男装时的风流俊秀模样
,扮成少女时的轻颦浅笑,一直想到方才秦四娘揭开帐幔时他所看见的一幕。那几点他用手指捏
出来的红痕,竟然象是在他心里生了根似的,叫他在一闭眼时便在脑中清晰浮现出来。
而这叫他睡不安枕的罪魁祸首,却不多时便睡着了,仿佛好梦。
沈浪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他的不良睡相,今夜他也没有叫他失望。一睡着,他便往他这边挤,害得
他只好往床边让,直让到再让便要掉下去的地步,终于投降,任那人贴着他睡得香甜。
客栈的被褥温暖而柔软,似乎还带些阳光的气息,让人得到彻底的休息与放松。旁边那人的发丝
落在他的脸颊与颈项周围,一只手还抓了他的衣袖。
偏偏他还长着一双比女人还要纤细秀美的手,指尖轻触他的手腕。
他有些忍无可忍,终于决定把半趴在他身上的他推开。他一推他便有些醒了,往里头让了一让。
谁想这一挪动,竟然又将那衣襟蹭开了。
今夜的月光该死的明亮。
那几点红痕该死的醒目。
他伸手想去把他的衣襟拉上。
眼不见,心不烦。
手伸到半空却突然僵住。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
通常会在抱着七七时发生的那种变化。
他腾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
比刚才的秦四娘狼狈十倍地离开了这张要命的床。
床上的人有些迷迷糊糊地问道:"你干什么?"这声音听在耳中暧昧而迷离。
他没好气地回答:"解手。"
在微寒的春夜洗冷水澡实在不是一件享受的事情。
沈浪是出了名的翩翩君子,但他现在却只想象乡野村夫一样骂娘。
我他妈的一定是疯了。
(十八)
第二天早上王怜花醒来的时候,沈浪已经不在房内。
居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自己的警觉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
暗笑着心想:也许是因为沈浪是君子他是小人。谁听说过小人要防备君子?
而君子,却总是要防备小人的。
王怜花想到这里便觉得有些快活起来。因此,在看到沈浪防备的目光时,他不仅没觉得奇怪,还
有些许得意。
沈浪看着王怜花的目光岂止防备,简直就像在看洪水猛兽。他突然觉得王怜花的绯色衣衫很刺眼
,微笑的模样太温柔腼腆有装腔作势的嫌疑,眼神又太媚太妖缺乏男子气概。他怀着故意找茬的
目的把王怜花从头看到脚,然后非常遗憾地发现以上缺点虽然比较属实,可他也实在是好看地勾
人。
大江东去明明比晓风残月意境高远,可当今宵酒醒,总盼身在杨柳岸。
王怜花给人的便是这样的感觉。
看着他施施然坐下,沈浪开始平生第一次的自我嫌恶。
王怜花当然不知道沈浪一夜没有好眠,看他那奇怪脸色,道是昨夜的事做得过火,而他仍觉尴尬
而已。不由得又在心中嘲笑他古板,也不去管他。
不过沈浪还不是脸色最不好的人。
秦四娘从楼上风姿绰约地下来,看到这两人的时候,神情就像一口吞了一只活苍蝇。只见她远远
地寻了个位置坐了,倒是那名叫义叔的老人,仿佛是好奇,往这边多看了好几眼。
王怜花也装作惭愧模样,又兼沈浪心中原本就有些古怪,更是恨不得离王怜花远些,看起来更像
是两人之私被外人撞破,躲躲藏藏的行迹。
那义叔窥看了二人片刻,便对秦四娘道:"四娘,这两人虽未露什么破绽,但少爷特地飞鸽传书
提醒,终究要小心些,不如我们用完膳立刻动身,省得遇上些麻烦。"
四娘冷笑道:"他那十个字‘勿近红衣青衫,绕道兰州',也不知红衣青衫是男是女,也不说为
何要绕道兰州,凭什么要听他的。着红衣青衫的人何其多,难道叫我防这街上大半的人么?况且
若不进兰州,只得走山野荒道,人也罢了,货物怎办?我只当他放屁。"
义叔见她动了气,心道是昨晚之事叫她懊恼,也不说什么,心想着等她气平了再说也罢了。
秦四娘毕竟是聪明人,见义叔不语,只得道:"我也知那小子现在十分能干,我这做姐姐的还得
仰仗着他。罢了,听他的便罢。"言语之中,颇有萧然之意。
义叔忍不住地倒:"其实,少爷他......"话未讲完,便见秦四娘已经离座而去,不由得长叹一声
。
一看沈浪与王怜花那一桌也已经无人,于是叫了小二问道:"方才坐在那里的两位公子要留几日
?"
小二道:"昨日他们付了两日房钱,方才还问小的市集在何处,说是一匹马在来路上死了,要再
区买一匹。约莫最早也是明天动身吧。"
义叔听了此话,便有些放心。又装作若无其事到后头看了一下,那二人的马也还在,心道此时不
走,更待何时,连忙上楼叫四娘和伙计们启程。四娘方才既已服软,也不说什么,只是迅速收拾
了一番便出发了。义叔在心里便长出一口气。
其实方接到小少爷的纸条时也有些疑惑。穿红衣青衫的人何其多也,况且又不是不洗澡换衣服。
而且昨日这二人来投宿时衣衫满是风尘,也未曾注意,再从楼上下来时,却赫然是红衣青衫。
红衣青衫倒也不足怪,青衫穿得优雅潇洒也罢了,只是少有穿红衣穿得如此俊秀风流的男子。况
且又不是当新郎倌,平常穿红衣的男子实在不是太多。突然便明白了少爷的真意:相貌有易容术
可以改变,平日里的喜好却难以遮掩。况且出门在外的人,本就不会带许多衣裳。便是自己再去
裁缝铺买,也大多会下意识挑自己喜爱的色彩。更加赞叹少爷料事如神,连忙叫四娘避着他们。
只是没想到四娘却与小少爷赌气,硬是要前去搭话。
而在一个女子气愤时与她说道理,本就是最傻的一件事。
昨夜果然有事。
虽然四娘昨夜撞见那事,也仅仅使他心头的疑惑,由九分减到七分而已。既然少爷特地传信来,
自是绝不能惹的人物。
幸好一动身,便可将二人甩脱了。再走半日,便到了去兰州的官道与绕行的山道的分岔口。那二
人要去兰州,自是往官道上走,如此便再不会碰头。
义叔想到这里,便愉悦起来。
今日天气好,早上阳光不烈,也无甚风沙,心情好得想要哼歌儿。
殊不知王怜花却正在四娘赶的那辆车里偷笑。甚至可以由那车帘的缝隙,欣赏四娘曼妙的背影。
他们急急动身,自是没有仔细查车里的货,因为本就无货可查。
坐别人的车,果然比自己骑马要省力得多。
那些打着他们两人主意的,恐怕也绝想不到他们躲在这样的地方。
又可以监视这些人行动,探听鸣沙帮的消息,岂非一石三鸟?
只可惜,不仅义叔的如意算盘出了岔子,王怜花难得想要息事宁人的小小愿望也未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