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一路奔波,风沙弄得他衣服很脏,粗粮磨得他的胃也生痛,简直比伤口未愈的隐痛还叫人
难以忍受。如果再不痛快地洗一个澡,吃顿好饭,他简直就要开始嫌恶自己。
就算那房里有个绝世美人脱光了衣服在等他,他冲进房的速度也不会比现在更快。
沈浪看着他的背影只能微笑。
于是也回房去,沐浴一番,换了衣裳,神清气爽下楼来,只见王怜花已经坐在最好的一张桌子旁
自斟自饮,精致的小菜摆满一桌。他穿着绯色的新衣,连斟酒夹菜的姿势都优雅,又回复到洛阳
公子的派头,叫沈浪以为他方才那急吼吼的模样是自己的幻觉。
倒真是,有些可惜呢。
沈浪往他面前一坐,便感受到周围投来的目光。也难怪,两人俱是风神如玉,教旁边好些女子,
都红了脸偷偷看过来,吃吃的笑声略微可闻。
王怜花替沈浪斟了一杯酒,笑道:"人说江南女子柔弱温婉,中原女子刚健婀娜,今日见这些西
北的美人,竟也别有一番风流呢。"
他话虽是对沈浪说的,眼睛却望着别处--事实上,这堂中大多数的男子都在看那一个地方。
能让大多数男人看着的地方,通常情况下总是有个美丽的女人的。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只是这个女人竟然也在看他们。
用的还是类似于男人看美女时那种赤裸裸的目光。
她已经不太年轻,至少已经三十岁。这种年纪的女人本就不需要用含羞的眼神来玩少女欲擒故纵
的把戏。她的美已经成熟,正如一朵花,开到极致的艳,明目张胆地就是要你看。她也没怎么打
扮,穿着一身商旅行装一般的黑袍子,仿佛还是男子的款式,只是人家看她的时候,总是会忽略
那身可以说是奇怪的衣裳,而看到婀娜优美的身段。她是那种男子会在最幽暗的绮梦里所想见的
女人,一头乌黑的长发正似柔媚夜色,裸露的肌肤却白如月光。
坐在她身旁的是四个亦是商旅打扮的男子,其中三个像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伙计,还有一个则是个
气度沉稳的蓝衫老人,年约近六十,一双眼精光矍铄,面貌却很和气,和这堂中的人仿佛也大多
认识,连连向周围的人招呼施礼。
一中年男子朝他们叫道:"四娘,近日关外这一路不太平地很,好多前去的商旅都走了回头路,
四娘还是要去么?"
那女子大笑道:"人家集会结社,难道还不许我做生意的去?不是一道,有何相干,赚钱是正经
。"
座中些人纷纷笑起来,另有一人便接口道:"你这人忒没见识,鸣沙帮帮主都是我们四娘的相好
,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来再多的武林高手,四娘也不怕他!"
语毕又是一阵哄笑。沈浪听到"鸣沙帮"三个字不由得心里一惊。要知王怜花曾说过鸣沙帮是关
外之霸,连龙卷风将士也被其斩杀大半,当初听他说时便有些担心金无望安危,此时从他人口中
说出"鸣沙帮",更加对那女子留意了几分。
王怜花早招手将小二叫来,问道:"那女子什么来路?去关外这一路又怎的不太平?"问完话,
小二还没回,便往他手里放了一锭银子,约有二两,看得小二双眼发直,连连道:"客官有话便
问,这样哪里好意思。"话虽如此,却赶忙将那银子拢入袖中去了。
小二道:"那女子名叫秦四娘,关里关外来回做生意也有个十余年了。原先跟着秦老爹父女两人
,带着几个伙计来回跑。前几年秦老爹死了,她便自己一个人。这关外鸣沙帮称霸后,一直不太
平,多有打劫商旅之事,秦四娘却是一直出入平安。据说有次她自关外回来,车上不小心掉下个
货箱,货物洒了一地,有人便说这其中有些物件正是自己被鸣沙帮劫的货,因此之后便有些她与
鸣沙帮勾结的谣言来。"
沈浪道:"那人方才说来什么武林高手,又是怎么回事?"
小二道:"也不知为什么,这几日老是有些武林中人往兰州去。黑道白道的都有,这些人本就互
相看不顺眼,一路常有些争斗之事。有些本就是杀人越货的盗匪,弄得来往商旅,都心惊胆战。
"
王怜花笑道:"多谢见告,你且先下去,有事再问你。"
那小二连连点头,退开一旁。沈浪苦笑道:"这么些人一起往兰州去,想来是专门要为我们去摆
一局鸿门宴。"
王怜花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笑道:"只怕未捉到沛公,项伯和项庄便打起来了。"
两人继续饮酒说话,不知不觉便喝了一坛。沈浪和王怜花的酒量都很好,只是沈浪是脸越喝越白
,眼睛越喝越亮;王怜花却是脸越喝越红,直喝得面似桃花,双眼迷离。
偏偏都不醉。
王怜花突然问道:"沈浪,醉的感觉好不好?"
沈浪笑道:"这个问题要去问熊猫儿。"他自己虽然喜欢喝酒,却总在有五分酒意时便停杯。
喝多了的人,脑子会变得不清醒,判断力也会变差。
而沈浪,恰恰却是那种不允许自己不清醒不理智的人。他的武功未必天下第一,年少成名靠的多
是智谋胆略。
王怜花倒是很渴望偶尔大醉一场。
人说酒能浇愁,于是十二岁那年他躲在地窖里一个人喝了三坛酒,想验证下这句话到底对不对。
可惜他人还没有醉,肚子却已经涨到不行。
于是他便再也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什么东西能叫人忘记忧愁。
一个人喝不醉已经非常不快,偏偏一起喝酒的人也太过清醒,更叫人了无生趣。王怜花看着沈浪
在那里不慌不忙一杯又一杯,突然很想在他英俊的脸上打一拳。
这一拳终究没有打下去。
倒不是因为王怜花改变主意,而是有人替他说了他心中的话。
"这样喝酒,和喝水又有什么分别?可惜了一两银子一坛的上好女儿红。"
只见那秦四娘正盈盈站在一旁,用一只柔软白皙的手掩住了坛口,抬起头来对两人微微一笑。
眼波可以酿醇酒。
(十五)
嗜酒的女人并不太多。
女人喝酒,通常是为了让男人醉倒。
所以才有了"贵妃醉酒"这一出。
微醉时嫣红的脸颊,水汪汪的眼睛,缠绵的步态,都足以叫人意乱情迷。女人喝醉酒最大的好处
,莫过于可以明目张胆地勾引男人,而无损平日矜持优雅的风姿。
喝酒是一口一口的抿,必要时还可以可爱地皱眉,以显示受不了这酒的辛辣。喝到一定时候,便
可以用眼睛由上而下的偷瞄那个男子,目光要柔媚含羞。
如此这般,那男子十有八九会乖乖束手就擒,还会非常天真的以为是自己用酒把这个女人弄到手
的,全然没有自己才是猎物的自觉。
沈浪和王怜花恰好却是最不容易上这种当的男人,女人的这些伎俩,他们已见得太多。可是秦四
娘不同,她喝起酒来实在不太像女人,因此才真正把他们吓倒。
一个大碗,大口大口地喝,连头也不抬。
这哪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的喝法,完全就像是个已几天没有沾酒的落魄刀客在买醉。
沈浪和王怜花相对苦笑,把掌中精美的酒杯往旁边一推,也拿了个大碗灌起酒来。
在酒场上输给女人,本来就是男人最没面子的事情之一。
没多久就又喝了两坛。
在伙计去拿第四坛酒的时候,秦四娘这才放下酒碗,笑道:"我已经许久没有喝得如此痛快,两
位真是好酒量,又爽快。"
王怜花笑道:"陪美人喝酒,再不善喝酒的男人也要撑出几分豪气来。"他一张嘴,甜的时候仿
佛能滴出蜜来。
秦四娘果然受用,笑道:"两位怕不是本地人士吧?这近边关之地,少有二位这样的风雅之士。
"
于是两人再用当日骗董少英的说辞相告。秦四娘道:"方才二位也听这里的人说了,兰州这一带
不大太平,两位恐怕要小心才是。"
沈浪笑道:"方才在下也听的座中人说了,秦姑娘不怕,我们身为男儿,又岂能畏惧区区盗匪。
"
两人既有意隐藏武功,加之气质儒雅,言辞慨然,秦四娘心道是市井中的良人,泥土中的美玉,
不由得心生几分欣赏之意,当下道:"两位果然气度非凡。"
王怜花连忙道:"姑娘才是女中豪杰。"他不露出本性时,温文有礼,神情谦和,女子少有不生
怜爱之意的。秦四娘大笑道:"我有个弟弟,也与你们差不多大,真想叫他与你们见一见,若他
有你们一般斯文有礼,我这做姐姐的,便也不用愁他一直找不到好姑娘了。"
沈浪只是笑笑,说了几句谦让之语,心中倒是寻思:若这秦四娘一直有个弟弟,为何还要她一个
女子出来奔波?
不禁又拿眼打量她,不想她也在看他。
目光竟是蚀骨的柔,勾魂的媚,却与方才那个大碗喝酒的豪爽女子毫无不协调之感。她本身便有
一种狂放的美,无论怎样的姿态,也不过使得这种气质愈加动人心魄而已。而她这样看你时,便
叫你觉得你的眼前只有她一个人,无处不是她的风姿。
如此暗香盈袖之时,一声杀风景的大吼,使得堂中的所有人,都朝门口望了过去。
"秦四娘,你这贱人,还我的货来!"一着青色劲装的大汉大步踏入堂中,直朝着秦四娘叫道:
"我道是上次被人揭穿行藏,你便不敢在这里冒头了,不想你还是做这勾当!"
秦四娘倏地站起。冷笑道:"裘劲,我早与你说过,那批货是我自己的,你空口无凭,诬赖我一
个女人家,真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裘劲叫道:"我自己的货,怎么认不出!莫以为你与那个鸣沙帮匪首勾结,我便怕了你了!"
王怜花在一旁问小二道:"这人是谁?"
小二悄悄答道:"便是方才小人说的,她当日被人戳破所运的货是鸣沙帮劫去的赃物,这人便一
直嚷嚷这货是他的。"
蓝衫老人从那桌走过来,很和气地对裘劲笑道:"裘大爷,当日可不说清楚了么?你这样总是纠
缠,我们也是很烦心的。"
裘劲似是对蓝衫老人老人很有几分忌惮,也不再吼叫,只冷笑道:"在下保证不再纠缠。只是你
这把戏,我今日便要在众人面前揭穿。"说着便往门外一招手,道:"抬进来!"
抬进来的是一个木箱,上面用朱砂写了个大大的秦字,约莫便是秦四娘所运的货箱。
秦四娘脸色一变,道:"你还诬赖我是盗匪,自己却偷我的货。"
裘劲笑道:"这真是你的货?"
秦四娘看了看他,竟也笑起来,道:"这箱子仿佛是我的,只是货不知有没有被人劫了。"
裘劲脸一阵红一阵白,冷笑道:"我方才看过,这箱子里不过是一箱沙子。真不知你为何运沙子
去关外,恐怕运去的是沙子,运回的便是劫来的财物了吧?"
秦四娘却是面不改色,只笑道:"那你在大家面前打开看看,是不是沙子。"
裘劲怒道:"看你还有什么话说!"一把边掀开盖子,却自己也傻了眼。
这箱子里分明是江南的瓷器,色泽澄碧,龙泉窑所出,因此也不是什么昂贵之物,却是关外平民
所爱用的,每个去关外做生意的商旅难免有个一箱两箱这样的货物。
周围本是静寂无声,此时一片哗然,裘劲早已说不出话来,只呆呆看着那些器物。半晌,突然回
过神来,叫道:"那个替我搬箱子的伙计呢?他,他......"
有人笑道:"人家搬完东西便走了,裘大爷你冤枉了人,还推脱什么?"
裘劲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仿佛要去追方才搬箱子的人。周围看客又是一阵哄笑。
秦四娘朝周围道郎声道:"各位也亲眼看见了,我们是正经的生意人。望大伙儿以后不要听信流
言才是。"说罢便施施然坐下,朝沈浪与王怜花微笑道:"此人总是找我麻烦,惊扰了二位,望
二位莫怪。"
王怜花作义愤填膺状道:"此人身为男儿,却欺负姑娘单身女子,真是败类。"
沈浪拿眼瞄了瞄那桌,果然见其中一个年轻伙计正从里间出来,仿佛是方才去上茅房的,边心知
肚明了几分。
"李公子,该不是怕了我这女匪吧?"轻轻的戏谑笑声,却笑得风情万种,直叫人心痒痒。
沈浪却只在心里苦笑。
倒不是怕这突如其来的桃花运,而是看见一旁的王怜花,含笑着投来讥诮的目光。
(十六)
"我们打赌吧。"王怜花目送着秦四娘离去的妖娆背影,微微笑着说。
沈浪闷闷地道:"不赌。"
王怜花大笑道:"佳人踏月来见,本是人生一大美事,沈兄表情如此沉重,又是何苦。"说着便
将酒一饮而尽,径直起身去了。
沈浪见王怜花那头也不回的模样,心中暗叹。
今夜岂止佳人踏月而来,恐怕王公子十有八九也要乘风而去。
客栈之中商旅车马货物所在之处,总会留几个伙计看管。只是王怜花没想到,晚上看管秦四娘货
物的,竟是白日里那蓝衫老人。
那老人端坐在庭院的石桌之侧,斟酒自饮,十分惬意愉快。口中还低低地哼着小曲儿,仿佛已有
了几分醉意。只是那偶尔抬起来的眼睛却亮得仿佛夜晚的猫儿,叫人看得心中一凛。
叫人奇怪的是,老人眼睛盯着的,不是那货车,却是秦四娘的窗子。
昏黄的灯光,映着一个女子的侧影。
美人正梳妆。
难道这年近花甲的老人,与那风情万种的美人,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一想却觉得不大可能。若是那样,那女子怎的在大庭广众下表现地对沈浪有意。
窗上人影晃动,只听得"吱呀"一声,那窗开了,秦四娘探出头来,对蓝衫老人笑道:"义叔,
你是看货物还是看我?"
义叔板着脸道:"货物不会长脚走路,四娘却会,所以还是看四娘要紧。"
四娘轻笑一声:"难为义叔了。"竟然也就伏在窗口,慢慢梳那一头流云也似的秀发,袍子襟口
松松散开,竟然露出一半圆润白皙的肩膀来。一张面孔在灯影下柔艳如梦,眉梢眼角写满诱惑。
纵使王怜花不喜欢太过成熟艳丽的女子,也不能不在心中暗赞一声。
义叔长叹一声,却不敢看,别开头去,只管自斟自饮,眉宇之间却浮现些许愁容来,倒酒的速度
也比方才快了几分。
王怜花倒也沉得住气,悠悠地在一旁看美人梳妆。
总是要等到留下义叔一个人才好动手,若有些喧哗,便难以脱身。便是义叔一个人,由那精光四
射的双眼,也看得出是一流的内家高手。如此那四娘和底下那些伙计,功夫也不会太差。
那四娘梳够了头,嬉笑一声道:"义叔,你慢慢看,我可先睡了。"说着便掩上窗。
不多时,房内灯影也灭了。
时是夜晚,周围寂静,凭王怜花的耳力,自是听得到那轻轻的开门掩门的声音。
义叔自然也是能听到的。
他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丝伤感之色。
就是现在!
王怜花如箭一般飞身而出,直往义叔胸前大穴点去。
一击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