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为留住这里赋予他的生命采取任何行动。
还要,千山万水回到它的身边。
把这个残酷的现实抛在它面前。连不忍目睹的机会都不给它留下。
“昨天,新亭路大华旅社的值班员打来电话,说有一个住店的,很象通缉令上
的丁子杰。如果确实是丁子杰,他身上就有枪。我们今晚行动,要注意不要伤着群
众。”
第七章
独自踯躅在这华灯初上的街头,是一种什么样的流落。
孤独。多好。
那怕爱情也不能替代孤独的欢乐。只有自己才能与自己共享这一份寂寞。
刚才的小饭馆里,每一个人都注意的看过了杜晓舟。
一副碗筷,一只酒杯,一瓶红酒,一个人在独自进餐。
独身的食者是一段有待解开的谜。
孤身旅行的人是来自何方?为什么远行?归期何时?都是平凡生活中的故事。
何况它还可能包含着不期而遇的浪潮。
但是没有。
没有行李。没有背包。没有匆匆的行色。
年轻的食者,没有来路与前程。他只是在一个傍晚出门来吃自己一个人的晚餐。
那一年,在学校旁边。
小饭馆朴素而温馨。青年学生喜欢的情调。
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一起来了。
他们要庆祝些什么。
因为是学生,因为没有经历生活中的大起大落,因为家境宽裕,要庆祝的事情
总是很多。
所以他们走进了小饭馆。就看见了那个独自进餐的女孩。
桌上有两副碗筷,两个酒杯。菜是一个人绝对吃不完的。但她还是努力的吃着,
无望为了另一个人的爽约做着补偿。
在无数猜测的目光中。她用努力的进餐保护着自己的秘密。不曾来的,和已经
过去的都在被她吃掉。吃掉。
最后,留下大半桌的菜,她义无反顾的起身离去。
晓舟清楚的记得她出门时的脸上。那是他所见过的最让人肃然起敬的高傲。
在这个太拥挤的世界,人却害怕拥有自己的空间。独处总是在失意中。
今天的参观者都猜自己受到了什么打击了呢?该采访一下他们。
他们会断定我失恋了?失业?股票赔本?晋级受搓?
多么没有创意。如果有人以为我因不能搞清楚自己为什么活着而失意,那该多
么让我感动,尽管他还是没有猜对。不相信有人会猜到我在享受孤独。
书房里。静谧被传呼声打断。
没有准备的耳朵,还来不及辨明声音的方向,声音已经嘎然而止。
杜晓舟想了一会儿。
还是没想起传呼放那儿了。于是起身来找。
转了大半圈在梳妆台上找到了。上面没有回复的电话,而是一组数字,意思是
林剑今晚有行动。
一个自己的夜晚。突然,晓舟觉得多么好!
就如同弗朗西丝卡发现又有了能跳舞的天地。
但弗朗西丝卡只是在人到中年后才尝到爱情的甜蜜。更没有时间去找寻爱情之
外的自己。
晓舟把下午买来的蔬菜塞进了冰箱里。不去管摊在书房桌上的书和笔记。
然后在梳妆台前坐下来打理自己。
没有炒菜、做饭、没有两个人的晚餐,不去管什么人洗碗、没有电视、没有作
爱。
——对最后这一点晓舟不太确定,因为,不知道林剑什么时候回来。可即使有
这点缺陷,也不太令人遗憾。毕竟,今晚已有了太多的不同。而且一切都是自己的,
连林剑也不给他分享。
深秋的凉意熟悉的袭来。每一盏路灯都只照出一个影子,周围的地面光洁的衬
托出它的挺拔秀丽。
“林剑今晚有行动。”
象传令的号角在山谷间回荡。
“去抓捕某个让每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不安的异类。”
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经开拔,欢送的人群还在为这代表着自己荣誉的行列欢呼雀
跃。
但是多有趣,林剑自己也是一个让那些尊贵的公民们不安的异类啊!
1968年,巴黎。
“五月风暴”的枯枝残叶间。
米歇尔。福柯睁开了一双同性恋者的眼睛。于是他看见了,他不能不看见的事
实。
罪犯被社会惩处。
精神病人被隔离。
同性恋被标志成身份。
在自己研究的不被社会认可的生活方式中,他选择了其中一种。自身的体验让
他懂得:将社会成员淘汰出社会生活之外,是社会焦虑的根源。
一个全力排除异己的社会永远有它的敌人,因为它喜欢树立敌人。这样才为一
切排除异己的措施找到了实施的理由。
那个向往着纯粹的社会一次又一次地宣布:哪一些人没有了生存的权力。
接着它惊讶的发现:他们竟然并不心甘情愿的被毁灭。
夜里,就在现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正有一些人在寻找生活的另一种形式。
不被承认的,不被接受的,但就是要存在。
目光在街灯下悬浮。飘起飘落着一缕缕欲望的挣扎。
它也是这城市里最真实的一种赌博。
中产阶级狭小的客厅里,麻将、扑克被用来赌博无关痛痒的金钱。辟啪的拍击
声和怨声载道的叫骂掩盖着暗夜的另一边欲望、情感、名誉、地位甚至生命的红尘
豪赌。
来了。人们。没有阶级、地位、身世、家庭的区别,在一刹那中,相遇在那里。
你也在这儿。
红尘中的际遇。不容许改天再来的一次激情。只是在那一刻,在那一地,相遇。
永远不再有下一次的机会。
淹没在渺渺人海间的记忆。是与冥冥相通的联系。没有未来的结合最纯粹也最
无私。只有这一切能让人真正的在此刻存在着。
可我正在远离这种生活,不是吗?
晓舟突然在一个街口猛醒。
十字型的天空在楼宇的黑影间猛的展开,规规矩矩的压缩进城市的背景里。
和林剑的爱情不正在远离一切革命的实践,在中产阶级家庭生活的康庄大道上
阔步前进。
甜蜜小窝,温馨的晚餐、电视、作爱。
是的,不是性交是作爱,一种人与人的交流。
不是欲望发泄。
不是自我发现。
不是自己与永恒的交流。
而只是维系某种关系的纽带。
性是人类窥探终极存在之谜的手段。但现在,与晓舟共同体验性的是林剑,而
不是终极的存在。
革命的目标就是反革命。
苦涩的微笑溢满嘴角。晓舟还是无法释怀。
一切推翻旧制度的努力都是建立新的制度。但所有制度都将成为革命的对象。
革命永远是激进的,而制度永远是妥协的。
同性恋革命,同时也是同性恋中产阶级化的过程。被压迫的性取向者要求着权
力、尊严。这一切让既得利益者颤抖惊恐。他们顽固但也无望地拒绝给予。
但这一切终将被叛逆者夺取。
然而衣食无着的人们有了财产。
街头的激情被要求以家庭的形式固定。
新的机器开始运转,昨天的叛逆者今天成了既得利益阶层。新的要求会被别人
提出,我们将固执而无望的否定。
多么荒谬的一部历史,它就要上演,也正在上演。而自己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
角色?也许不过是千古的罪人。但既然已经在命中注定,那么自己还能有别的什么
选择?
杜晓舟根本没有想到要去寻找一次性交,这念头连在他头脑中泛起的机会都没
有得到。
他相信自己还没有到用性去证明什么的地步。
第八章
沿大华旅社陡峭的楼梯向上,有一盏荤黄的灯一直照着上楼的人。
对目睹的一切,灯光守口如瓶。
灯这么暗。就算是枪声也不会刺耳吧。林剑站在楼梯口时,不知怎么的就这么
想了。
楼梯,木质的。灰土扑满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
粗糙有力的双手努力的让它们获得整齐化一的形态。但在无数脚步的雕琢下,
每一块木板顽强地再度显现出各自的个性。生命中阳光、雨水和土壤所赐于的坚实
与疏松,在岁月的冲刷下又一次证明着人类要把一切事物统一成同一模式的努力的
失败。
值班的登记员也许在凝视的工夫远远比不上路灯。所以在散播消息上把自己的
优越感找补了回来。
张少娥谨慎地走在刑警队员中间。身躯沉重的中年妇女突兀在迅捷移动的一小
群男性之中。
昨天,也就是这个时候,张少娥把那个令她心惊肉跳的人安排进了207 号房间。
然后给派出所挂了电话。
该不会有什么闪失吧。这么多民警同志,他就有三头六臂也跑不了。可是万一。
万一会出什么事呢?
最让人担心的就是不知道这万一会是什么,如果知道了,也就好让民警同志注
意了。就是这不知道,民警同志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什么防范。
要不,跟民警同志说,不要我去叫门了?
不行。这要让老姐儿几个知道,我这卯足了劲儿要帮着民警同志抓坏人,到了
楼梯中间又给吓回去了,那还不成笑话了。
没问题。民警同志有经验,这样的情况见多了。自然知道怎么处理。
张少娥象个小脚女人,只将一点点脚掌慎重地落在每一级楼梯上,慢慢地,慢
慢地,一步一步向上挪。
这个服务员好象很害怕得很。
许崇信的眼光盯着楼梯口的那个房门,眼角的余光挂定了身旁蹑手蹑脚的张少
娥。
真是骑虎难下。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就答应了叫她帮着叫门。刚出了那么一
档子事儿,又违反规定。
但丁子杰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叫门的是不是值班服务员,他一下就能听出来。
她去叫可能能叫开,不然只有硬冲,危险就大多了。
不会出问题的。都安排好了。可瞧她害怕的样子。刚才是她非要帮着我们去叫
门的。我再三拒绝了。她就是缠着不放,以为冒险很出风头呗。罗勇说这样能让罪
犯不防备,自己也就顺坡下驴答应了。不是给自己找借口,反正出了事还是得我兜
着。但不能让她出什么事,只要任务圆满完成谁也不会说什么。
林剑看来没问题,只要他的第一击打好了后面就好办了。我们人多。李智不会
出什么问题,把他安排在楼梯上,基本就没事干,不会有什么的。罗勇能跟上吗?
要是晚了,林剑可就有危险了。老王的角度还行,必要时能一枪打到要害。
许崇信注视着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位置,思量着一会儿会发生的各种情况。轻轻
的向上逼进。
许崇信就是这样,只要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不考虑!这么危险的行动让个小
老太太掺和进来。
当然对行动来说要方便得多,而且对警员来说,也更安全了。但是万一小老太
太出点事儿呢?他好象谁的命也不在乎。
得了,一会儿要快,第一得挡住她,不能让她出事。
丁子杰只能在门后,他的枪肯定是往楼梯口打。要快冲进门去,这样他来不及
掉头来。一步要到位。
林剑目测着207 号房间的房门,估算着自己要落脚的地点,和射击的方向。轻
盈镇定地向上,向上。
刑警队的警员在灯光下,悄无声息的靠进着207 号房间。
房门平静的面对着静悄悄涌来的这么多人,仿佛见惯不惊,又仿佛一直在等待
这一刻。
灯光与房门的平静中,无数颗剧烈跳动的心更显剧烈。悄无声息显现出强大的
震撼力。每一个身体都感到这悄无声息的巨大压迫。每一个动作都似乎十分费力。
警员个个到位,张少娥看了看许崇信,许崇信冲她点点头,她又看了看身边的
林剑,林剑向她贴得更紧了一些。她这才上上前举手敲门。
“谁?”
声音突然打破这静默。楼道仿佛在声波中晃动起来。
“送开水。”
张少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怎样发出的,等听到自己的声音时,林剑已一把把
她推到了身后。她也不知那来的灵敏,闪身跳进了隔壁的空屋,居然没发出一点儿
声音。
脚步声在木地板上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门后。
门栓的响声。
声音突然消失,静寂再度降临。
门开了,空洞洞的对着灯光下的一切。
林剑一个箭步冲进了门,脚刚落地立即一转身,枪口对准门后,“别动!警察!”
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峙着。
两双乌亮亮的眼睛对峙。
就是这双眼睛,明亮的,绝望的眼睛。
可是那里,现在,闪过了一丝什么东西
砰!
枪声。
刑警拥进屋里。两个人扭住那个右臂受伤的人。许崇信从地上捡起枪,走到还
一动不动的林剑面前。“好样的!小林!你比他快。”
然而林剑感觉到,不是他快的原因。
那里闪过了一丝什么。就在那眼睛里。一丝绝望以外的什么东西。
第九章
钥匙哗啦啦一响,敲击着沉沉的夜幕。
黑暗中,一切声响都有着特别惊心动魄的力量。
林剑尽量轻地关上门。站在门边,没有开灯。等适应了一下黑暗,才慢慢挪到
卧室门前。门没关,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路灯,隐约可以辨明晓舟蜷缩在床上,
林剑似乎听见他均匀的呼吸。
林剑轻轻地带上卧室的门。
镜子里一个疲惫的男人盯着自己。
眼里满是恐惧。
卫生间在淡桔色的灯光里,隐隐的有种烧灼感。
支离破碎的影像向脑海里涌来。
刚才都经历了些什么?
罗勇的脸仿佛全然的空白。
许崇信因兴奋而充血的面孔。
荤黄的灯光向每一个人压过来。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断然的行动。
对面的人倒下了。
恐惧。排山倒海的恐惧铺天盖地地向自己镇压下来。
谁也不知道,在行动过后一个多小时,在浴室的镜子前,林剑在为那个指着自
己的枪口颤抖着。
恐惧并不在事发的当时。当时没有任何空隙留给感觉。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
么,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一切已经过去了。发生了。行动了。
也许自己就是具有这种不去思考的能力,行动者完全是本能的。只有在本能的
支配下,不可能的事情才会变成可能,等你考虑了以后,什么也做不了了。
真的好象没听见枪声,在那暗黄的灯光下。
灯光里一切又都被清除了痕迹。都没有了影踪,潜进着的队伍。猛然一扑。受
伤的罪犯在警察的押解下从楼梯上走过。
在这一切的背景上,一双黑洞洞眼睛牢牢的盯住自己,那眼里闪过一丝——绝
望之外的什么东西。
林剑摸黑进了卧室,轻轻的躺下。
晓舟还是醒了。
他翻过身来。
“嗯~.”不清晰的一点声音从鼻腔里发出。林剑搂住了他,把头贴在他胸前,
轻轻摩擦着。
终于,安全了。
林剑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
在自己的冒险生涯中,晓舟就是等待他归航的港湾。这是真的。只有到躺在晓
舟身边时他才不再恐惧。是的,别人都不知道他恐惧,只有晓舟知道。
在晓舟的怀里他不会被外面的世界伤害。
“后天我出差。”黑暗中,林剑凑近晓舟耳语。
凌晨两点。林剑抱紧晓舟,轻声告诉了他自己要远行的消息。
“我们抓住了他,就是那个打死聂世达的凶手。”
“喔。”晓舟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