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帝王
引子
宫灯柔光摇曳,苏其玑清秀的脸被照得有些晕红,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痉挛的手几乎抓不住自己的衣服,脖子下面漏出一片腻白光洁的皮肤。他看着神情困苦已极,却美得摄人。
英俊雄武的青年皇帝慢慢从他身上爬起来,懒洋洋地说:“既然这样,苏侍郎,朕就赦免你苏家满门。”
苏其玑脸上闪过一丝喜色,挣扎着滚下床跪倒:“谢主龙恩!”
皇帝一边穿衣一边说:“罢了,你以后听话些,莫要再忤逆朕意,总不亏待你。”
苏其玑狠狠磕头,只是不说话。
皇帝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还想求朕什么?”他其实也猜出了苏其玑的意思,口气微带不快。
果然苏其玑抬起鲜血涔涔的额头,哀声道:“是微臣愚鲁,诗文中对朝廷不敬,合该受罚。聂翰林向来恭谨,这次也是受臣连累。求皇上开恩,把聂翰林一家也赦免了。”
皇帝双眉一锁,杀气立现!苏其玑打了个寒战,却不退缩,眼中现出哀求之色。
过一会,皇帝缓缓道:“好个苏侍郎,到此地步,还顾着聂某!既然如此,朕就令你做监斩官,亲自送他聂家上路!”
苏其玑哀叫一声,随即狂乱地扑上来,抱着皇帝的腿颤声叫道:“皇上!皇上啊!求你放过他,是我不好,你杀我……放过他!放过他……”嘴里胡乱叫着,神情接近崩溃。
皇帝慢慢掰起他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淡淡道:“这么说,你是打算用你苏家满门性命,包括你父母妻子,你几个儿子……换聂府上下活命,是么?只要你说是,我可以答应你。”
他故意把“父母妻子”“几个儿子”说得特别重,眼中杀气森然。
苏其玑狠狠打个寒战,目光有些涣散了,隔一会,低声道:“皇上……微臣……去监斩。”他勉强说完这一句,昏阙过去。
次日,苏家后院。
苏其玑的小儿子欢欢是个粉妆玉琢的孩子,这时正在和几个哥哥玩耍,看到父亲散朝回来,欢呼一声扑了上去:“爹爹!爹爹!”纵身投入他怀中。
苏其玑勉强笑着,抱起欢欢,看着孩子灿烂的笑脸,忽然流下眼泪。
欢欢有些纳闷,用肥短的小手抹去父亲的泪水,慌忙道:“爹爹别哭!”边说边把手里啃了一半的糖葫芦递给他:“爹爹吃糖糖,吃了甜甜的,爹爹就笑了。”
苏其玑“啊”了一声,全身发抖,顿时泪流满面。过一会勉强定下来,吩咐几个儿子下去,却留下欢欢。
欢欢虽小,也是个机灵孩子,看出父亲神情不对,呐呐道:“爹爹,有什么事吗?”
苏其玑亲了亲欢欢红苹果般的脸蛋,颤声道:“欢欢,你的聂叔叔一家就要死了,你明白吗?”
欢欢扁了扁嘴:“我知道,哥哥们有说的。他们说凤城哥哥也要死了,以后都不可以来找我玩……爹爹,我们想办法救他们好不好?”
聂凤城是聂侍郎的公子,和欢欢向来玩得好,两人年纪相若,容貌也有些像。
苏其玑颤声道:“好孩子。我……就是要救你凤城哥哥。聂叔叔只得他一个儿子,我们苏家就算不惜代价,说什么也不能让聂家绝后。你说是不是?”
欢欢点点头,欢呼一声:“爹爹真好!爹爹,我们救凤城哥哥,还要救聂叔叔他们……”说着嘟起小嘴,喜滋滋地亲了父亲一下。
苏其玑面色一白,忍了一会,缓缓道:“欢欢,爹有四个儿子,你聂叔叔却只有凤城哥哥。正好你们生得有点像,所以……我想用你换下凤城,你……你……莫怪爹爹心狠!”
欢欢“啊”了一声,红扑扑的脸顿时惨白,挣扎着想逃开。苏其玑咬牙道:“儿子,爹对不住你!”忽然一发狠,卡住他的脖子。
眼看孩子挣扎一阵断了气,苏其玑泪水涔涔而下,神情却渐渐镇定下来,用外衣裹住儿子,叫来管家苏贺,低声吩咐一番。苏贺脸色变了又变,随即领命而去。
“臣苏其玑奉旨监斩聂侍郎满门,今已处置完毕。聂家二十一口,除子聂凤城两天前病死狱中,其余二十人查验无误,行刑已毕。臣特来复命。”
皇帝懒洋洋“嗯”了一声,淡淡扫了苏其玑一眼,却见他面色惨白,容色还是美丽如图画中人,鬓角却有些班白了。
苏其玑才二十多岁,本不该白头,何以忽然变得这个模样,皇帝也是心头有数,忽然觉得他这神色甚是可怜可惜,于是淡淡道:“罢了,苏卿辛苦了,平身。”也不再问。
苏其玑默默松开袖中的拳头,这才觉得满手的冷汗。他正要起身,脑中晃过欢欢的脸,心头一阵闷痛,踉跄着跌倒在地。
他救了聂家凤城,成全朋友之义,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他的欢欢,粉妆玉琢的孩子,那天还甜蜜地亲着他的脸,给他糖葫芦。
他杀了儿子,亲自监斩朋友,又失节皇帝换取一家性命。从今以后,再也没有那个气品高洁的美玉侍郎苏其玑了,他只是个污秽邪恶的男人,地底低贱的兽类……
心痛得这样,却不能去死。聂家凤城,那是他的责任,他必须养大那孩子。
“凤城,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儿子,你就是……苏惜欢。”
一、 惜欢
月光如水,照着欢欢惨白的脸,他静静躺在监狱肮脏的草垫上,漂亮得像个玉人儿,眼角却似有血泪流出。
苏惜欢心里一阵痛苦,挣扎着伸出手,想抹去那孩子脸上暗红的液体,可他怎么也够不着。那个美如月光的小童,慢慢模糊成一片惨淡颜色,化入雾气轻烟。
苏惜欢挣扎着大叫:“不!不要!”忽然惊醒。
窗外果然是月光如水,好一个明月清风夜,婆娑的竹影在窗前轻轻摇曳,就好像一个轻柔叹息的人。
苏惜欢茫然了一会,清醒过来,心里告诉自己:当年那个欢欢已经死了,而他,也不再是聂家遗孤凤城,他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苏惜欢。
欢欢本来叫做苏欢的,他虽然顶替了欢欢的身份,大概苏其玑毕竟不愿意让儿子死得毫无痕迹,就给他加了一个“惜”字。
惜欢,这个隐含的意思,他自然是明白的。父亲心里,大概一直惦记着那个夭折的可怜孩子。这是他父子二人一辈子无可回避的罪。欢欢,是为他而死的。
他看着欢欢的尸体被秘密送入狱中,虽然震惊,却一声不响地接受了这个计划——他已经是聂家唯一的希望了,不能白白死掉。这条性命,是要留着报仇的。
这番心意,他甚至从不对父亲苏其玑提起。
苏其玑抱着他静静流泪,然后吩咐管家,将小少爷送到乡下老家将养。
苏惜欢心里有数,父亲这么做,其实是为了避开府中闲杂人等的耳目,他默默接受了这个安排。
来到江陵苏府,他就及时地大病一场,病好后什么都忘记了,别人说什么,他都只是点头。昔日的聂凤城,就这样彻头彻尾变成了苏惜欢。
十年之后,他已是名动朝野的名士,才气纵横不可方物,风雅绝伦,人品文章江右第一。
坊间把他一副字画的价格哄抬到千金以上,却还是被人争着收购。所著的《江山园文集》一经面世,就造成洛阳纸贵的局面,风行天下。当代大儒杨释致一见之下,击节惊呼:“此子一出,天下无人耶!”士子清谈聚会时,若谁居然说没看过《江山园文集》,势必被他人嘲笑。
苏惜欢名气之盛,甚至超过了他的生父和养父,当年号为天下双壁的聂靖和苏其玑。
这位明珠美玉般的大才子,似乎得到了天上地下诸神诸魔的祝福。
可惜世事无完美,世传苏惜欢风神绝伦、才调绝伦,却偏偏体弱多病,一年倒有十个月在家中静养,甚少出头露面,只有一个老管家陪着他。这也让他的传说越发神秘了。
可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只有苏惜欢自己清楚,这一切到底有多荒唐。
他从来不是什么清雅淡泊的人,十年来,无时无刻不被报仇的渴望煎熬着。
苏惜欢深深吸口气,披衣而起,慢慢走出中庭。
不知道多久没做这个梦了。可他心里明白,欢欢惨淡的脸早就刻入记忆深处,这辈子,他都不能摆脱。
其实,如果对自己诚实一点,他得说,自己从小就很喜欢那个人。
他的童年小友,总是那么甜蜜可爱,玉人儿一般的精灵乖巧。他们老是在一起玩,他甚至异想天开地要求欢欢长大了嫁给他,结果被欢欢笑了个贼死,回家让父亲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手心。
欢欢告了状又后悔了,天天找他赔罪。他其实早就原谅了这家伙,却故意装着生气,骗得欢欢每天带不同的礼物过来哄他开心。
其中有一样是一只小玉马,至今苏惜欢还挂在脖子上……
真是甜蜜天真的幼年时光。
可最后,他眼睁睁看着欢欢的尸体被放入肮脏的牢狱,自己却毫不迟疑地走了。
此后,苏惜欢再没有大笑过。
那么晶莹美丽的小人儿,安静地躺在那里,真是可怕的情形……
心里想着,手心又烫热起来。
苏惜欢回房取下竹箫,换了一套黑衣,黑布蒙面,脚尖一点,轻飘飘纵出苏府。
不多时到了荒野中,对月起舞,却是一套剑法。动作矫捷灵动,哪有半点病弱气象?
——这就是大才子苏惜欢的秘密,他每夜练剑,已经八年,甚至连亲若父辈的苏贺也不知道这文弱少年竟然是个不世出的高手。
苏惜欢练剑已毕,抖手掷出一只火箭,在夜空爆开,发出尖锐的声音。不多时,远方有脚步急奔而来。几道人影来势迅捷,分明都是轻功厉害的武学高手。
几个人到了面前,纷纷亮出手中令牌,对着他跪下:“拜见主公!”这些人虽然蒙着脸,都眼神犀利、举止大气,看得出平时颇有地位。苏惜欢淡淡道:“都起来。说一下近期做为。”
身形娇小的女子首先道:“主公,属下训练的女弟子又成功嫁入杜将军府、白尚书府、柳御史府、花候爷府,如今京中高官门第,大多已有我教门下。虽然身份只是侍妾、清客之辈,对刺探情报颇有好处,也不大起眼。”当下细细说了在京中的布置。
苏惜欢满意地点点头:“华云堇,你做得很好!”又问:“铁锦锴?”
高大魁梧的铁锦锴恭声道:“禀主公,属下和江南盐商的谈判颇有进展,预计今年我教可从中获利白银十万两以上。风火堂的铁器和关外的马场也进展稳健……”一轮说下来,连华云堇也听得满眼羡慕佩服之意。
苏惜欢微微点头,再道:“战风?”
战风是个清瘦矮小的男子,闻言嘶声道:“主公,属下偶感风寒……说话不方便……最近做得也少……”这话说得嘶声哑嗓、有气无力的,听得华云堇和铁锦锴都皱起眉头。
苏惜欢道:“既然这样,你不用说了。今晚就这样,你们走吧。”
三人施礼,正要离去。苏惜欢忽然淡淡道:“心之忧也,于我归处!”
这正是飞龙会识别奸细的暗号!华、铁二人闻言眼神大变,随即毫不犹豫拔出兵器,对准自己。
战风微一迟疑,也拔刀向内。
苏惜欢微微冷笑:“果然是冒充战风!”
声到招到,竹箫披风,带出一道凌厉刺耳的长啸,直刺战风。
战风大笑一声:“好个飞龙会主,倒是机灵得很!在下恕不奉陪了!”手中长刀一斜,正正点在竹箫上,劲力到处,竹箫顿时断折,他的长刀却也被萧上内力震得断裂!
苏惜欢临急不乱,就势加力,几片断萧疾飞而出,那人躲避不及,扑地一下,被一片断萧击中,顿时闷哼一声!这一下快如电光石火,华、铁二人竟然毫无插手余地。
苏惜欢的机密被人窥探,如何肯留活口,微哼一声,一掌拍出!方圆丈内,都被他掌风笼罩。那人一声清啸,提掌迎上。
月光明亮,照得那人双目清明如水,苏惜欢忽然心下一凛,手掌微缓。
双掌一对,二人都是身子剧震。那人一口血喷出,蒙面巾顿时湿淋淋地,他却已借掌力加速飞纵而出。
华、铁二人还要追击,已赶不上了!苏惜欢喝道:“好俊的神飞步法!算了,追不上的,就这样罢!他伤得不轻,一定会倒在附近,你们立刻安排人手搜查。三日后到这里给我回话!”
打发了属下,苏惜欢悄无声息潜回家中,听得厢房里苏贺尚自鼾声如雷,微微一笑,忽然一张嘴,呕了一口血,险些倒地。
他和那人对掌,虽重伤对方,其实自己也没讨好,只是不肯让属下知道,所以竭力稳住。这样一来,内伤越发沉重。
苏惜欢想着当时情形,犹觉疑惑。
他费劲心力修练的武功,乃是来自七十年前天下第一高手玄天道人的武学秘笈,当时用了不少手段才得到的,自信这一身武学已是世间罕见敌手,想不到有人能和他不相上下。
飞龙会的存在更是绝大的秘密,今日却被人莫名其妙做了三大密使之一的战风,摸上来刺探机密。
这个冒充战风的神秘人物,实在大大了得!难道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秘密,就要这样被人发现么?
苏惜欢越想越是心烦,内伤又发作起来,伏在案上闷咳不已。
到了次日,内伤越发发作厉害。苏惜欢昏昏沉沉躺着,听到老管家苏贺惊惶地忙个不停,也没力气说话阻拦,心里只是苦笑。
正自晕迷,迷迷糊糊听着有人道:“怎生是好?太子殿下路过本地,设宴接见江陵名士,指明要苏公子见驾……下官也代公子欢喜……苏公子怎么一下子病得这样?”说话的却是江陵知府王大人。
苏惜欢伤势虽重,心里还是明白的。
他一直打算着报仇,结识太子自然是大大的好事,说什么也得去。于是暗中咬了一下舌尖,借着激痛清醒神智,勉强道:“王大人……在下撑得住……可以去。”
太子是个高大英俊的少年,浓眉俊目、不怒自威,看着气势夺人,果然是天之骄子。
他看着苏惜欢进来,顿时微微一怔,停杯不饮。满堂宾客也一下子不说话了,都看着苏惜欢,发出微微的惊咦声。
——他一身月白长袍,面容也是微觉透明的玉器一般,美得不像真人。世人向来知道苏惜欢容姿过人,却也没想到他这等模样。
太子愣了一会,忽然鼓掌大笑:“苏家惜欢,江右风流人物第一,想不到竟是如此惊世姿容!孤王见苏卿,不觉忘情忘俗!当浮一大白!”众人省悟过来,也纷纷叫好。
苏惜欢微微一笑,和太子见礼,气度雍定自若。
太子和他交谈几句,只觉这人言辞清简、见识明白,看着文弱秀美,骨子里大有丘壑。
他越发赞叹。忽然笑道:“如此人物,倒堪称聂将军的对手。来人,去传小聂来,要他也见见江右才俊!”
一个侍卫上前跪下,低声道:“太子,聂将军一早已经告罪请假了,说是宿醉未醒……”
太子一笑:“孤王倒是忘了。”
随即哼了一声:“小聂昨夜留宿醉红阁,他倒好意思请假,当真以为孤王不明白他的勾当么?仔细有人听到了,要剥他的皮!这小子风流好色,总有一天要坏在这上头。”
话是这么说,倒也不计较了。
苏惜欢看在眼中,便猜测那小聂定是和太子私交甚好,不知能否利用。
他心里搜想着姓聂的武将,忽然一惊,明白了小聂是谁。
——聂定威。威震天下的武将,凭军功封候的少年英雄,皇帝为玉莳公主指定的未婚夫。玉莳是太子的唯一嫡亲妹子,怪不得聂定威和妹夫如此交好。
据说聂定威有万夫不当之勇,长得倒是温文尔雅,谈笑用兵,有笑面虎的外号。太子身边有这样的人物,苏惜欢不禁暗自留神。
这个聂定威,会不会成为他复仇计划的阻碍?
柳色青青,苏惜欢醉意深沉,摇摇摆摆走在白石小路上。
他原本不善酒力,和太子应酬一番,已觉头昏得紧,只好告退。太子要两个美貌宫娥扶他到后院稍息,苏惜欢不想待,只留了一会便告退。
没想到那酒后劲极重,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转到了哪里,到现在竟是进退两难,行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