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他的嘴忽然被聂定威的大手狠狠堵住。
聂定威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缓缓道:“你可以羞辱你自己的眼力,但别羞辱我的心。”
苏惜欢用力挣开他,嘴角泛出笑意:“呵呵,你的心,朕从来没猜错过。定威,你再是情意深浓的时候,也预留后路,防范着朕,不是么?朕本来也是要死的人了,只是没想到,王和这一下还是逼出了你的真面目。”
聂定威盯了他一会,惨然一笑:“是啊……我的真面目……从小,我只是个叫化子,没人瞧得起我,没人对我好。我为了活下去,便是为了一个馒头也不惜拼命,你明白么?好容易凭战功成名,我一直想做个真君子大丈夫,让人人敬重我,你……你却硬要逼着我,让我明白,我还是什么也没有的乞儿……”
他说到后面,声音不住颤抖起来,低声道:“你不会明白。你一直高高在上,什么都有,我……我却什么都没有。你逼着我喜欢你,然后又狠狠一刀捅在我心口,很好玩、很有趣,是么?惜欢,你怪我骗你,你又骗了我多久呢?我现在只是骗不下去,连自己都骗不下去了……”
苏惜欢看着他的眼睛,心头痛楚,低声道:“定威,你若肯骗足一生一世,朕反而欢喜得很。”
他站了起来,明亮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聂定威:“定威,朕要是死了,你会伤心么?那一夜,你知道我去过聂王府,是么?”
聂定威点点头:“自然知道。”他眼中泛过一丝迷雾般的温柔,随即被冷淡的眼神湮没。
苏惜欢淡淡一笑:“那一夜一直下雪。朕等着你潜入宫中,你却不来。今天,总算……总算你肯来,朕很欢喜啊。”慢慢伸出手,抱住聂定威清瘦强硬的身躯,眼中现出罕见的热烈痴迷之色。
聂定威没有做声,只是反手抱紧了皇帝的腰身,用力逼迫他微微仰天弯折着身体,沉默着亲了下去。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是狂热地抚摸着对方,把厚重的衣服一件件扔开,双双倒在龙榻上,抵死缠绵。
他们分离了这么久这么久,马上又是一场死别了罢?
良久,两人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皇帝倒在聂定威强硬的怀抱中,气息稍定,忽然道:“定威,朕死后,你伤心么?朕真想有你陪着。”
聂定威的手臂微微一僵,倒是不意外他会说出这话。皇帝一直是这么自私残忍的人,当初两人一起打天下,苏惜欢便是这么说:“定威,做我的臣子罢。”
他永远舍得提出一些很苛刻的要求,他却不忍拒绝。只是,这一次的要求越发可怕,竟是要他的性命了。
皇帝似乎觉察了他的愤怒,侧过头,慢慢亲吻着他的脸,态度温存,就好像在对待一个心中最珍贵的存在。
这么温柔的帝王,却也不容置疑地要他的命。大概……皇帝心中从没有什么真心罢。
聂定威吸一口气,淡淡道:“对不起。”他拉响银铃,外面守护的太监应声而入,居然是临澧。他手上正是捧着一个玉盘,上面摆着两杯酒。
苏惜欢皱了皱眉头,笑道:“怎么,你要弑君?”
聂定威端起酒杯,还是牢牢看着皇帝,忽然笑一笑:“惜欢,就算我不杀你,你也容不下我了。所以……就这样罢。”
他英俊冷漠的脸忽然变得温存动人,带着说不出的种种情思,似乎一辈子的快活和伤心都用进去了。就这么笑着伸手,忽然捏住皇帝的下颚,用力把酒灌入他嘴中。
苏惜欢想挣扎,可他是病虚了的人,睦镎醯霉舳ㄍ愕挠当В湫晾钡木埔汉莺莨嗔讼氯ィ偈北槐锏每人云鹄础?
——几个太监居然静静站在一边,并没有丝毫惊惶之色!
苏惜欢心头一动,知道宫人已经尽数被聂定威收买,他鼓起余力,嘶声道:“聂定威,你就算杀了我,也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聂定威眼中现出刀锋般的杀气,柔声道:“你本来就病了,现在不过是久病亡故,皇上。要不是病得太久,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没发现我收买太监?你借着王和的手,要我为你陪葬,给你儿子留下一个太平江山。惜欢,你打得好算盘啊。”
苏惜欢的神智已经有些昏沉,心口翻江倒海地痛着,也不知是酒力还是别的缘故,过一会吃力地笑了笑:“错了,定威。朕要杀你,只因为朕已不久人世,愿得你相陪于地下。朕心里只得你一人,为你不近六宫粉黛,至今只得一个儿子继承大宝,你……还不明白朕的心意么?”
聂定威听得笑起来,眼中一片毁灭般的昏蒙,过一会平静地说:“那好,惜欢,既然你这么牵挂我,我就让工匠在你的陵墓留一个秘道,过一阵就去看看你,你喜欢么?”
苏惜欢昏沉的眼睛泛出迷乱的神情,挣扎着想说什么,却没了力气。聂定威不做声,看着他痉挛了一阵,断了气。
英俊冷漠的王爷静静看着地上的死者。皇帝虽然过世了,还是绝美动人的,向来苍白的脸多了些红晕,越发好看。那杯毒酒并没有让他失去颜色。
聂王看着,恍惚想起了前尘,那么多流年往事过去了。自己一直被他骗着,不知道是不得不爱上他,还是真的情不自禁?
“你心里只得我一人么?”
要是真的,那么他多幸福。聂定威沉思着,静静笑起来。
皇帝已经死去,所以,那些话是真是假,再不重要了。
冷笑一下,聂定威吩咐临澧处置残局,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地上半片蝴蝶翅膀被他的脚步带飞,在空中明艳辗转一会,委顿在泥泞中。
秋雨如注而下。
新朝隆兴二年春,皇帝驾崩。以太子年幼,遗诏由雍王聂定威摄政,改元景和。兵部尚书受先帝隆恩,乞辞官为先帝守陵,聂王许之。
神武元年秋,因摄政王聂定威有龙虎之姿、人君雅望,群臣百日苦谏,乞聂王为天下计,受帝位。聂王无奈,受景和帝禅让,身登大宝,是为神武帝。
神武帝继位之初,改国号为震,国都玄京亦更名凤城。史书记载,帝刚明果毅,平定四海、广开言路,一十六年大治天下,遂为承平之世,世称“神武之治”。
神武帝一代明君,后世仰望,但这位帝王平生深静寡言,流传下来的史料甚少,当年英姿雄风,慢慢流入荒烟蔓草,不可寻觅。
但没有一本史书能记录苏惜欢和聂定威真实的日子。
那一日,苏惜欢在昏沉中醒来,感觉到一个强劲的胸怀正紧紧搂着他。睁开眼,看到聂定威正在静静凝视着他,一时茫然,犹如身在梦中。
过一会,他笑起来,心下喜欢:“定威,想不到……你果然肯陪我于地下。”说着忍不住心中柔情,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
聂定威还是那么毫无表情地看着他,过一阵说:“你没有死。那杯毒酒,只是让你暂时气息断绝,事后我的人就把你弄走了。这是聂王府。现在,是你的儿子称帝,我做摄政王了。惜欢,现在你已经武功全失,要走也不成了,以后你都呆在这里罢。”
苏惜欢楞了楞,心头一阵愤怒,抽开身子,过一会说:“摄政王?想必当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皇帝罢?你果然野心勃勃,我从未看错过。”
聂定威沉默良久,低声道:“你不会明白。我的野心勃勃,只因你一直这么想着,一直不肯相信我,我便不得不做了。”他明亮淡漠的目光凝视着苏惜欢,忽然笑了笑:“惜欢,这个结果,你满意么?”
他不等苏惜欢答话,静静走了出去。
外头柳色清明,一如当年。苏惜欢走出去,果然看到一池碧水盈盈,宛如初见聂定威的杨柳池塘。
他不禁自嘲地大笑起来。
原来,那时候杨柳一见,已经是一生之错。也许聂定威的爱情一直都在罢,但已经错成这样,还能如何?
闲来不知岁月长,苏惜欢在摄政王府不知道住了多久,后来聂定威称帝,他便跟着被禁在深宫。
聂定威现在是皇帝了,却不大亲近妃子,一直和苏惜欢住在一起。
每天晚上,他总是带着一大堆奏折到苏惜欢居住的敛泠阁来披阅,并不说话,只是要苏惜欢陪在一边。
这让苏惜欢想起那些旧日时光。
当年北伐归来,军营之中,他们便总是这样静静相处,聂定威夜读兵书,苏惜欢在一边相伴。
只是,现在再没有聂定威偶然抬头时的温柔爱恋之色。
那些好时光,毕竟过去了,他不知道聂定威这么固执,想要留住什么。
这人现在沉默得厉害,越发威严,但鬓发微微霜白。聂定威的年龄本不该有白发,或者,有什么事情,正在慢慢折损着他。
他们现在甚至不再有房事。
其实,苏惜欢落为阶下囚之后,便料得难免被折辱,什么都想过了,独独没想到聂定威居然什么也没做,只是这么沉默而固执地把他扣押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每天夜里,聂定威总是紧紧拥抱着他,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两人贴得如此紧密,苏惜欢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心跳和体温。
聂定威似乎和以前很不一样了,眼圈下总是有着浓厚的阴影,身子冷冰冰的,沉睡时几乎没有起伏,总让苏惜欢有些疑心,这人是不是气息将绝。
苏惜欢现在武功已废,也没有力气了,否则真想趁机扼死他。
这个侮辱他尊严,剥夺他一切的男子……
但他什么也没做,也许,沉默已经是最好的报复。
两人就这么默默对屹着,聂定威固然是一天比一天憔悴,苏惜欢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一次,半夜忽然又听到聂定威恶梦中低声呻吟着“苏大哥”,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身子微微抽搐,似乎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茫然摸索一会,忽然自顾微笑起来,叹了口气,柔声又说了一句:“苏大哥。”
都已经反目成仇了,聂定威的梦里却还是当年的情形吧?
已是回不去的旧梦了。这么不堪的光景……
苏惜欢楞了楞,觉得很是为他尴尬,便小心地抽身,静静披衣而起,避到室外。
明月如霜,他就这么徘徊中庭,一直到里面的声音静了下去,才慢慢回房。
忽然觉得脸上湿漉漉的,顺手一摸,满手的水,也不知是外头的潮气还是眼泪。
苏惜欢不禁失笑一声,也不知道在笑自己还是笑什么。
他慢慢坐到床沿,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狠狠拦腰抱住,紧紧揽入怀中。苏惜欢也不做声,随他抱着。
聂定威说:“怎么出去了?”带着点责备的口气,闷闷钝钝的声音。
苏惜欢没说话,聂定威觉得他身子发冷,于是把他捂到厚厚的被子里,又顺手为他理了一下头发。
忽然摸到他脸上湿漉漉的,聂定威一愣,手掌颤抖,低声道:“这么大的潮气。”慢慢抹去他脸上的水珠。
不料怎么擦都擦不干净,苏惜欢的脸上水珠点点滴滴滑落。
聂定威楞了良久,胸口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就像冰山裂开的震动,带着摧折般的痛苦。
两人就这么拥抱在一起,呼吸和心跳可闻,心事却无可勾连。
聂定威沉默一阵,忽然道:“你好生睡吧。朕还有些奏章要处理。”声音有些发颤,摇摇晃晃起身,就要离去。
苏惜欢忽然低声道:“不要走。”
聂定威一震,月光下但见他的脸忽然涨红,然后又变得惨白,定定看着苏惜欢,没做声。
这么多年,这是苏惜欢第一次对他说:“不要走。”
他沉默不语,目光却变得深邃异常,也不知道想着什么。
苏惜欢静静补充一句:“就是今晚……不要走。”也许,没有原因,只是那一句梦中的“苏大哥”……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可是,只有一个晚上,就当作还是在过去吧……
聂定威还是静静看着他,似乎在努力想清楚到底他说了什么。两人对望着,就如隔着一个前生的旧梦。
过了一阵,聂定威一言不发,搂紧了他,两人激烈纠缠,就像没有明天一般的绝望。
苏惜欢再没料到,这一夜的聂定威,不再温柔,却像一头发狂的狮子,所有的爱恨纠葛,都肆意倾斜而出。
他咬牙承受着这男子凶猛的进攻,痛得冷汗涔涔,却没有叫苦,只管静静看着眼前这个痛苦而疯狂的人,勉强维持着笑容。
果然是回不去了啊……
聂定威看着他眼角微微璀璨的一粒水珠,忽然楞了楞,颤抖的嘴唇轻轻吻上他的眼角。
还是当年那种春风细雨般的亲吻……
那个瞬间,苏惜欢似乎听到了冰原破裂的清脆声音,心头忽然一堵,闷哼一声。
再多的狂暴,他也可以忍耐,这个带着脉脉之情的吻,却几乎撕裂了他的心。
他终于沉闷压抑地痛哭起来。
聂定威停了下来,颤声道:“你……你……存心的,是么?”
苏惜欢只觉极度的屈辱和自厌,冷冷道:“是啊,我存心的。被你夺了性命,夺了皇位,我竟然……竟然还含羞忍辱和你……”
他的话随即被聂定威用嘴狠狠堵住,两人凶狠地咬噬缠绵着,热血和汗水融在一起。
聂定威一直没说话,慢慢地,动作却明显温柔了许多,爱抚着他全身的每一分每一处,直到苏惜欢发出难以忍耐的叹息。
这一次,蛟龙腾云雨,夜露打花红,竟是无边无际的缠绵不舍。
不知过了多久,筋疲力尽的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苏惜欢却没有睡意,低声道:“定威?”
聂定威闷了一会,淡淡地说:“叫我陛下。”
这是以前苏惜欢说过的话,现在却被回敬回来了,想是聂定威一直记着那次。聂定威性情深沉,几乎是喜怒不形于色,忽然这样泄漏心事,那是心头痛苦之极了。
这些日子,聂定威也是一直苦苦煎熬着吧?身形越来越见清减,鬓角微见霜雪……
苏惜欢楞了楞,心里的怨恨忽然消解了不少,淡淡笑了笑,忽然凑了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说:“你是别人的陛下,是我的定威啊。定威、定威……”
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摩着他轮廓俊秀的脸,这动作一如当年。
就这么温柔地不住呼唤着,忽然觉得手上一烫,似乎有滚热的水珠滴落。
苏惜欢心头一痛,慢慢吻上这人带着水气的丹凤眼。
就算从此困于深宫,悲喜莫辩罢。
可他知道,再也无法离开这个人。他深深需要着这人,这人也深深需要着他。
他们本来就命中注定,要纠缠一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