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悄寂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子瑜微翘唇角,云淡风轻地笑了:「多谢犹龙派道友赵君侯前来观礼。」
米白袍袖一拂,他决然转身,在蒲团上重又跪下。
「灵觉大师,请继续。」
他笑得平静柔和,恍惚间冰天雪地中仿佛有白莲悠然绽放,清香脉脉,涤荡人心般的圣洁。再平淡不过的语气,再谦和不过的
礼仪。
却也是最最无情冷酷的应对!
他竟将赵佺视为代表犹龙派前来观礼的贺客贵宾看待!
赵佺立在殿门外,眸光黯淡,忽然撕心裂肺一般地咳了起来。半晌,弓身呕出一口血,洁白的雪地上顿时开出一朵血花,艳煞
夺目。
不用一招半式便让我落到这个地步……子瑜,比狠绝比固执比心如铁石,我原来不如你……
灵觉大师手携净瓶离座,走到合掌长跪的子褕面前,以瓶中甘露洒在他的头顶上,是谓灌顶,连续重复三次。
夹着雪花的寒风从殿门外呼呼地刮进来,子瑜的长发扬飞在风中。
一剎那心痛如绞。赵佺恍惚记起,就是在寺外的三生石前,自己曾经把那袭长发挽在掌中,细细理顺,为他绾上簪子。
灵觉大师手持戒刀,道:「今以戒刀,断汝之发,令汝尘情永灭……」
偈语声中,长发寸断,纷纷坠下。赵佺怔怔地睇视着,眼中一片惨淡。
一寸相思一寸灰。
子瑜,赢的是你,我输得彻底……
胸腹处的内伤又隐隐作痛起来,三大掌教连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原来,受伤的滋味是这样的……
他呛咳着,水色檀唇边不断溢出鲜红的血,甜腥的铁锈味道在喉间萦绕下去。
「……汝今决志出家后,无悔退否?」念完偈语,灵觉大师停下刀,作最后的询问。
鹤唳声响彻大殿,凄厉清亮,白羽毛和灰羽毛从半空纷纷扬扬地飘下。不知什么时候,灰鹤暗香飞了过来,和白鹤疏影在空中
扑成一团。
子瑜垂下眼帘,半晌,低声道……「决志出家,后无悔退。」如是三问二答。
终于,剃度仪式结束,蒲团边落了一地断发。
「赐汝法号慧深……」披上袈裟,从此后,圣居士子瑜不复存在。世间只剩下禅心清净的慧深禅师。他摒弃七情六欲,自性灵
明通透,成为禅宗五家七派共同的掌教大德。
那些戏谴的笑语、柔情的牵绊,实在是太短太仓促了啊。匆匆忆起,恍惚间竟是一片茫然。我的子瑜不在了,要到哪里,才能
找他回来……
磬声响起,慧深向灵觉禅师至诚顶礼三拜,起立一旁。灵觉禅师下座礼拜,维那僧领僧众一起唱起偈语,礼成。
众僧梵唱声中,赵佺拄棍直起身子,抬袖抹去唇畔血渍,抹了又流,流了再抹,淡紫的衣袖很快染成混沌的暗色。每呕一口血
,脸色就苍白一分。最后,他绝美的脸庞已经惨白如纸。
风雪漫天,冰寒的冷意透过皮肤仿佛一直渗透到骨髓深处。狭长凤眸中,万般情愫都枯槁成灰。他却浅浅弯起唇角,硬是挤出
一抹笑容,一如当初的明亮无邪。一拂袖子,他背转身蹒跚下山。白鹤长唳一声,只得舍下灰鹤跟上主人。
天地无声。
这一场落寞痛楚的大雪。
空明中隐约听见雪花坠地时破碎的声音。慧深悄悄回头望去,发现赵佺的发间、衣上落了无数办雪花。遥遥望去,鬓间一片银
白,竟似满头发丝俱都白了。
朝如青丝暮成雪。
……太华,你既然一意孤行,便该有为此付出代价的觉悟。
慧深收回目光,闭目合十,无人看清他眼中的神情。殿中青烟袅袅,飘忽不定,泥胎金漆的佛像面相慈悲,以俯视众生的姿态
,悲悯微笑。
第九章 孽因恶果
宋绍兴二十八年,正月初七,民俗中的人日。
奇秀峰上,夜色迷茫。在白天,这里刚经过一场恶斗。金国的天骄贝子檀皓清,先杀了丐帮帮主洪涛,又被北五省绿林盟主谢
啸峰击下悬崖。江南武林的危机得以暂缓。
月上中天,慧深站在崖边,ι夜风吹得他白色的僧袍临风欲举,依稀还是当初温润如玉的圣居士风采。灰鹤暗香在他身边无精
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他应声回头,神情一愕,随即淡淡笑道:「药师,是你……」
李思南嘿嘿一笑,道:「子瑜、啊,不,现在该尊称你慧深禅师啦。」特意拖长了腔,眉眼弯弯笑得痞气。
慧深早知他的脾气,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李思南大感无趣,摇头道:「啧啧,要是太华在的话,一定顺着本药师的话头说下去。子瑜你做了和尚怎么变得无趣许多?」
慧深神色一动。
李思南立刻捕捉到他神情的细微变化,扬眉道:「对了,适才高僧你把本药师当成谁了?难不成你还盼着太华来找你?」
慧深无言低头,摊开右掌心,一枚青玉簪在月光下泛出淡淡的莹光。
李思南瞥了一眼,笑道:「哦哟哟,忘记说啦。这是我托天骄贝子带给你的。还是我腊月初八那天从太华那里拿来的。」
慧深下意识握紧簪子,道:「是你、托人带来的?」
「没错。难不成高僧还以为是太华?」李思南瞇起月牙眼,眸中闪过狡黠的异光。慧深沉默不语。
「听说腊月初八那天,太华只身一人闯上山门,大闹禅宗,十分嚣张啊!可惜他最后似乎还是无功而返,我昨天去探望他,却
没见着,他的婢子说他还在养伤……以他的身手,江湖上能令他受伤的人屈指可数。难不成,是高僧你亲自出手的?」
慧深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太华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来试探我?」
李思南一怔,干笑起来:「哦唷唷,我做得这么明显吗?被你给看出来了?」
慧深顿了顿,道:「……他的伤,可以说因我而起。我本无意伤他,但他既然一意孤行,便该想到这样的结果。」再平和不过
的语气。
李思南静静睇视他半晌,叹道:「子瑜、不,慧深禅师,你果真是佛门高僧,无欲无求、四大皆空,非我等所能企及……太华
倨傲狂狷,有驱虎吞狼之野望,世人 均道他为人残毒,手段狠辣。可他哪里比得上你,于不动声色之间伤人于无形。我猜他宁
可看见你与他争执、或与他翻脸动手,也好过这样对他视若无睹、无动于 衷。」
慧深抬手,看着掌心的青玉簪,微弯唇角,笑得落寞:「既种孽因,便得恶果。我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
李思南目光闪烁,忽道:「如果太华愿意低头认错、改变初衷,高僧又将如何?」
「……会认错、会回头的,就不是太华君侯了。」良久,他喟然道,捏紧手中的簪子。
「啧啧,其实你又何尝不是?何不各退一步,重归于好?」李思南咂舌。
慧深失笑道:「哈,看来你真的收了太华不少好处。」
「哦唷唷,又被你看出来啦。这样吧,你就原谅他这次,我把他贿赂我的珍宝银两分你一半如何?」似是而非的戏谴。
低下头,目光凝注在青玉簪上。良久,慧深微一用力,折断了簪子,随手抛在地上,淡淡地道:「已经到了这步,如何还能回
到最初?还有,药师,我知道你心里自有一副算盘……我不来管你,可你也切莫来算计我跟他之间的事情。」
李思南一怔,干笑道:「果然……除了他之外,这次的事如果换成我们五绝中的任意一个,你都不会做得这么绝。」太华和你
都是聪明人,看出了我的别有居心……可轮到你们自家的事,便当局者迷啊。
他声音太低,慧深又在出神,便没听清,讶然道:「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李思南胡乱带过,又道:「对了,我觉得你说太华不会回头的话恐怕太过武断。」
「……哈,他不就是那个不见黄河不死心的性子?我哪里说错了?」慧深淡淡一哂。
「啧啧,非也非也。」李思南眼睛笑瞇成月牙儿,「你低估了他的厚脸皮和对你的执着之心哪。」
「哈,那还是免了。这些年,我已经受够他的胡说八道和死缠烂打啦。」慧深拂袖离开,李思南却于他转身之际,瞧见他唇角
一抹淡如柳丝的笑意。
啧啧,子瑜哪,不管你是圣居士也好,慧深禅师也好,真的四大皆空了么?若真是无欲无求,何必看见那枚玉簪就心生动摇?
白天的事情我听说了,那金国贝子好 像是被你的掌风扫到才坠崖的吧。而你出手的原因,不过是为夺回这枚青玉簪罢了。可费
尽艰辛拿回来的簪子,你又亲手将它折断……
太华跟你,都是身在局中,被情障蒙蔽双眼之人。互相较劲,谁都不肯先让步。殊不知,什么锅配什么盖,孽因恶果也是一种
缘分。至于我,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哪怕千万分之一的机会的……
既种孽因,便得恶果。
这句话当着药师的面说出来的时候,当真是义正严词、既帅气又威风,但到头来沦为现实,实在是令人黑线不已!
……我说噶鸟法王哪,这孽因真的不是我种的,你要报仇不去找正主儿,干嘛找到我头上,让我来收这该死的恶果呢!
太华你真是一世妖孽,惹了这等强仇大敌也有办法转嫁到别人身上!
慧深嘴角抽搐,看着自己对面的噶乌法王,及他身后一字排开的门下弟子,在心里碎碎念。
宋绍兴二十八年,金正隆三年,六月间。
这一年,从正月开始,金宋之间的对峙就越发尖锐明显。金帝完颜亮责宋纳叛亡、盛边备,南侵图谋已经人尽皆知。而且,继
天骄贝子之后,他又派遣济王府世子檀玄望去扰乱北五省的绿林大会,好在被及时识破阻止,
四月间,慧深应老朋友北五省前盟主谢晋的请托,与邪药师结伴来到金国境内。他们躲在大金皇陵寺院云峰寺里,一直没有露
出破绽,并伺机劝化了济王世子檀玄 望,说服他偷出了完颜亮攻打大宋的部署兵书。六月,兵书到手,慧深和李思南护着檀玄
望母子一行人逃离大金。结果,在出逃途中,遇上了亲自前来追捕的大金国 师——密宗教祖噶乌法王,还有一大帮法王的徒子
徒孙。
身边带着妇孺,对方又是人多势众,自然不好硬拚,更何况邪药师伤势未愈。慧深一挥手,大义凛然:「药师,你带他们先走
。」心想等一帮妇孺都走了,自己也 虚晃几招逃了就是。兵书已经到手,没事何必跟法王拚命?要知道噶乌法王本为密宗教祖
,是金帝完颜亮从吐蕃礼聘而来的国师。据说他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不到 万不得已,慧深实在不想跟他硬拚。
见邪药师带着一帮子老小先行上船逃开,噶鸟法王分了几个弟子去追,自己却亲身拦住了慧深。
待他走到近前,慧深才发现,噶鸟法王高鼻深目,轮廓深邃,眉宇间却犹存几分稚气,看起来比他几个身为大僧正的弟子还要
年轻得多。他身着真红袈裟,手持金 刚橛,头戴五骼髅冠,宝相庄严,眼神凌厉,周身散发出金刚怒目的威严气势。他身后十
来个弟子,皆是服紫色袈裟的僧录和大僧正。
「法王,密宗与禅宗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好歹都是佛门一脉,不如行个方便放贫僧离开吧?」慧深合十笑道。
噶乌法王沉默不语,径自把凌厉的目光投向他。
慧深暗叫不妙,只好凝神等他开口。气氛紧张沉重,一触即发。
终于,法王慎重开口:「你@#$世外五绝@#$%&*?」
匡当,慧深脚一滑,差点摔个筋斗。勉强站直了,慧深笑得勉强:「法王,可否使用贫僧能听懂的语言?」
「杀我弟子%米@#&F,世、外、五、绝?」
好歹这次能听懂的*较多,慧深苦笑:「世外五绝有五个人。我虽是其中之一,可杀了你弟子的却另有其人。」赵佺,你闯祸结
仇的本领果然天下无敌!淮水 一战,你诛杀天玑子、义端和金兵那边的大僧正,一口气把天师道、曹洞宗和密宗教祖得罪了个
遍。放眼天下,怕再没第二个人有你这样的胆量了。
法王瞪大眼:「$%*%@#$?」又是鸡同鸭讲。
慧深擦擦额上的汗珠,再次努力:「我想,杀你弟子的,应该是个穿紫衣、带白鹤,有事没事贱贱笑看似无害实则妖孽的家伙
。他虽也是世外绝之一,却跟我毫无干系,冤有头,债有主,这便放我离开了罢。法王要是有兴趣,欢迎去西岳华山太华宫找
他报仇。」
实则怨愤地在心里狞笑
太华我知道你闲得无聊,所以才会在江湖上惹是生非、搅风搅雨。与其看你脑子抽风去争什么皇位霸业,不如让这位话都讲不
利索的密宗教祖去找你消遣!
「%&@#%&?世外五绝?」翻来覆去,法王似乎就认准了这一个词。
脸上成排地挂下黑线,慧深在心里把赵佺诅咒了一百遍啊一百遍。他耐着性子道:「是,世外五绝中的人杀了你弟子,但是,
那个人不是我!」这次连手势都比划上了,求助的目光扫向那帮法王弟子。拜托!这里就没有一个能跟我正常沟通的人吗?
事实证明,法王一心想为那位惨死在赵佺手中的大僧正报仇是有道理的——
那家伙虽然孤陋寡闻,却是法王弟子中唯一一个精通汉语的人吧。随身翻译死于非命,在中土语言不通、寸步难行,难怪法王
怒发冲冠。
「你$%*@?世外五绝!就是你@&%#*!」数度夹七杂八、沟通不良之后,法王怒了,手中金刚橛狠狠拄地,顿时地动山摇、尘
灰四溅。
祸水东引的打算宣告失败,心知此事今日难以善了,慧深无奈地祭出念珠。顿时,冲天佛光直入九霄,真言梵唱响彻天地,密
宗与禅宗的最强者展开了惊天动地的一战。
金刚伏魔珠对上金刚四方橛,谁胜谁负?
念珠原是礼敬法器,珠数为一百零八颗,作为修持念咒时计算数字之用。不同材质制成的念珠有不同的用处。慧深的白念珠,
更多时候是用于礼敬祈福、施展法咒,偶尔也兼差充当打飞太华侯的功用。
金刚橛,又称四方橛或四橛,原是古印度的兵器,后来被密宗吸收为法器。除材质区别外,外形上都有一尖刃头,手柄上的佛
像装饰则各有不同。噶乌法王所持的,手柄上有怒目金刚,含有忿怒、降伏之意。
这便好比青锋剑对上狼牙棒,各擅胜场,端看临敌时如何运用。
金刚橛纵横捭阖,气势如虹。劲气激飞间,草木连根拔起,遍地青烟,碎石进裂。噶乌法王虽然面目稚嫩、口拙舌笨,一身功
力实不愧密宗教祖之名,金刚橛舞动时有龙象之力。
慧深手中念珠挥动,光焰冲天而起,他则游身于刀光剑影之间,身形灵动,毫不滞涩,法王攻势虽盛,却连他的衣角也沾不着
。只见激战中他米白僧袍随风飘卷,翩然欲举,颇在几分仙风道骨的风姿。
两人斗了个旗鼓相当。
慧深自问,若自己能尽展长处,念珠以柔克刚,降伏金刚橛也并非不可能。密宗教祖虽然好大的名头,可他世外五绝兼新任禅
宗掌教的身份也不是浪得虚名!可惜……
现下不是比武争胜,单打独斗。噶鸟法王加上他的一帮弟子,是奉着大金皇帝之命来追捕他。群殴之路,不由分说。
砰砰砰、匡匡匡、嘟嘟嘟……
见师父占不到上风,法王的弟子们纷纷拿出法器助阵。一排紫色袈裟的僧录和大僧正排成一列,大鼓、腰鼓、羯鼓、铜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