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只刚偷了鸡的小狐狸。
「……闭嘴!」
一巴掌把几乎凑到鼻尖前面的无赖脸庞拍到旁边,慧深拂袖便行。行不数步便听到身后传来痛苦的呻吟,要想狠心不理,走了
两步还是忍不住停步回头。
蟠龙棍失了内息贯注,变回银丝绦,躺在泥泞中,闪亮银芒黯淡在暗夜里。赵佺扶着箜篌勉强弓身而立,口唇溢血,呛咳不已
。锦绣紫衣早被大雨淋湿,失了飘逸灵动的风姿。发如雪,如上好的白缎丝绢垂下脸侧,昏暗暮色中宛如泛出淡淡的莹光。
定定站住,足有半刻,终于还是返身走回去。
「你的手规矩点!」
「诶,子瑜,我是伤员,只是扶着而已嘛。」
「……我想知道,你真的受伤了吗?」
「咿呀呀,子瑜,我的头忽然好晕好晕,我要昏了!」
「你!」怒不可遏,砰地一记,流星飞天。
宋绍兴二十八年,金正隆三年,七月。时局纷乱,金帝完颜亮南侵野心路人皆知,两国战事一触即发。
南宋皇帝赵构唯一的儿子元懿太子夭折俊,再没有诞下嗣子。诸朝臣连番上表,请求皇上择近支皇族过继,早日册立太子。然
而,早在金兵攻陷汴京时,太宗一脉的皇族子弟已经近乎殆尽。于是,有大臣进谏说该当还政于太祖一脉。赵构龙颜震怒。
江湖第一神医「不死不救邪药师」入宫进献妙药,据称能使皇上大振雄风,诞下龙子。朝野内外拭目以待。
七月里余暑未尽,细雨微凉的天气。烟月朦胧,夜色凄迷。
临安玉龙山,天一池畔。天一阁雕梁画栋,斗拱飞檐下融融灯光洒落,映照别透珠帘,光华流转。
一袭紫衣身影凭栏而坐,远远眺望山下。山脚下恰好有一亩莲塘,月映波光,一池残荷听雨声。
正是太华侯赵佺。
满满一盆晶莹碎冰盛在翡翠玉盆里,冰镇着三蒸三酿的西域葡萄酒。殷红如血的美酒盛在夜光杯里,浅啜一口,满口清芬,醺
然欲醉。
阁中楠木案几上,锦匣半开,放着一迭熏香素笺,都是历年来他和子瑜通信往来的便笺。长夜漫漫,孤枕难眠,苦候的那人还
不来,只能阅其手迹,聊解相思了。
苦等了半夜,走进又走出,亭外骤雨由急转缓渐趋无声,伊人仍是迟迟未到。这时他一撩帘子,步出亭阁,但见雨过天晴,碧
空如洗,一轮明月自密云后缓缓纵出。云开雨霁之后,光线分外柔和明亮。
茫然低头,只见天一池清澈池水中,涟漪不生,波平如镜,映出好一轮明月。犹记去年中秋之夜,华山之巅,他在月下趁醉起
舞,博得子瑜莞尔一笑,吹笙酬唱,何等风雅快意。
今夜月色,更胜于昔。
风中隐约傅来轻微的衣袂带风之音,慧深踏月而来。走到山腰遥遥望去,天一阁宫灯夜明,浓黑暮色中有一种隐约的暖意,沁
人心脾。
忽然,静谧暗夜中有细碎水声响起,天一池的水面上烟气氤氲,朦胧的白雾袅袅升腾起来,如梦如幻。慧深不及多想,径自走
了过去。
水声渐大,迷蒙雾气中,他瞧见赵佺站在池水中,微微弓下身,以手掬月。顿时水波漾动,搅碎了一轮月影,化作一池细碎光
斑,星星点点地闪烁。
听见他的脚步声,赵佺回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绝丽的脸庞沾了水渍,宛如露浥红莲,愈发明艳照人,莫可迈视。
心中怦然一跳,随即清醒过来,慧深脸红耳热地嚷道:「赵太华!你、你在做什么!」
赵佺仍在笑,挟长凤眸流光溢彩,异常炽亮:「哎,子瑜,你终于来了。本侯在捞月亮……」
慧深登时一脸黑线:「你喝醉了?」
凝神瞧去,潋艳水光辉映中,紫衣人凤眸含情,檀唇带笑,掩不住的绝色风华。可惜红颜未老头先白,满头发丝披拂下来,发
梢违迤在水面上,银光闪动,如披霜雪。
心中一痛,慧深走近池畔,柔声道:「怎么会想到要捞月亮?」
沾濡了水光的绝丽脸庞在月色下美得令人屏息,妩媚的丹凤眼眼尾斜斜挑起,艳中带煞。只是,素日里一向灵动狡黠的眼波却
似笼了一层薄雾,烟气氤氲,朦胧恍惚。他开口,恍若梦呓:「因为,子瑜是天上的月亮……本侯要是把月亮捞起来,子瑜就
永永远远不会离开了……」
慧深嗅到他吐息间有淡淡的酒气,原来,真是醉了。心跳又漏了一拍,睇视着月光下歪着头笑得开心的赵佺,他一时茫然,不
知该如何是好。踏近一步,他走到池畔,伸出手去,柔声诱哄道:「太华,你先从水里出来。」
赵佺瞇眼睨着他,神情迟疑。慧深只好自己伸手拉住他。
双手交握,赵佺睨着他,忽然唇角微翘,逸出顽皮的笑意,手上用力,哗啦啦一声,水花四溅,慧深猝不及防,也被他扯入了
池中。
「你——」僧袍全被浸湿,慧深陡生怒气,却在对方接下来的拥抱中止住了话语。
满目一片银白。
清冷的月光下,赵佺披拂而下的长发皎白如霜雪,泛出淡淡的银光。随着他身体前倾扑过来的姿势,扬飞成一道美丽的弧线,
随即慢慢滑下,逶迤在水面上,带起一圈圈涟漪。有几缕拂过他的颈项,散乱缭绕在他的耳畔脸侧,些微的瘙痒,连心也为之
轻柔悸动。
「子瑜,我抓住你了……天上的月亮,落进我的怀里了……」赵佺凑在他耳畔,絮絮低语。咫尺相对,吐息相闻,清芬的酒气
萦绕在四周,醺然欲醉。慧深不胜酒力,不由颊生酡晕。
「太华,你醉了,放开我。」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慧深用力推拒他,掌心下,炽烫的高热透过水湿的紫衣一阵阵袭来,他心
口震颤。
抬眼,对上那双艳中带煞的丹凤眼,眸子里的专注深情炽烈得像是要烧疼他。慧深忘了回避,怔忡地任由他倾身过来,把炙热
的唇印上他的。熟悉的男性气息把他困在怀中,动弹不得。
双手固执地环绕在他的颈项上,赵佺吻得专注,像是要把整个神魂融进他的骨血中。辗转吸吮,唇舌纠缠,凤眸中水光潋艳,
烟气迷离,宛如月下的魔魅湖泊,一旦靠近的人,必将心甘情愿,溺死其中。
长长的一吻,从唇舌间度过来的酒气仿佛点燃了全身的血液,慧深惊吓地睁眼,竭力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太华……放开我
,你——」
「不要逃,子瑜……」赵佺扯住他的衣袖,剑眉紧蹙,满眼痛苦,「好不容易捞到的月亮,碎了,可我不是故意的……」湿漉
漉的银发紧贴在脸侧,润泽了水光之后泛出绮丽的清辉。
慧深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像是有什么莫名的坚持就要被打破,心中惶恐。袍袖拂动间,一个锦匣落了下来,溅碎了池中月影
。盒盖摔开了,漾着茶香的碎屑纷纷扬扬铺满了水面,折断的青玉簪冒出一串细小的气泡,直直沉入水底。
赵佺怔怔地看着簪子没入水中,口唇翁动,茫然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断了……月亮碎了,簪子也断了……我的子瑜,也不见
了……」
越是爱怜越是惶惑。越是珍惜越是辛酸。
顷刻间情潮翻涌,五脏六腑如被烈焰焚烧,慧深伸出双臂,攀住赵佺的腰,用尽一生的气力紧紧相瘫。
受到鼓励,赵佺反手揽住他,灼热的唇舌落在他的脖颈问,落下一连串轻吻,满意地看着他的身体因为不安而轻颤不已。纤长
的手指悄悄解开他的衣结,手一扬,吸饱了水而变得沉重的衣物褪了下来,远远扔到了岸上。
被夜风一吹,身上又除了衣物,一片沁凉。慧深睁眼,惊道:「太华——」
赵佺低沉地笑起来,歪过头,轻轻吮上他的耳垂。电流般的酥麻感窜过全身,慧深腰腿一软,几乎站不住身子,在池中摇摇欲
坠。赵佺有力的大手稳稳揽住他,把他的身体放平在池畔的巨石上。
白皙的身体裸浴在晈洁的月光下,慧深羽睫微颤,柔和的噪音也因情欲而沙哑:「有人经过的话……」
赵佺抚着他在自己掌下泛出一层薄红的光滑肌肤,眷恋不已,答得漫不经心:「没人会来,我早叫她们都回避了……」利落地
扯下自己的衣物,他俯身,轻柔地覆上慧深的身体。
一袭银发披覆而下,仿佛出生至今的整个世界在眼前倾圮。身下的巨石冰冷坚硬,天上明月洒下清辉,天一池中波光粼粼,月
影摇曳,不复平静。然而,紧紧相扣的十指,火热炽烫的气息,似张轻柔罗网不由分说将他整个身心笼罩。慧深轻叹出声,阖
上了双眼。
风吹幡动,到底是风动,还是幡动?
——只要是心动了,就再也无路可退。三生盟誓,千年轮回。
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天一阁的湘圮竹榻上。头顶的碧绡烟罗薄如蝉翼,掩映着清亮月光,隐约透见绣幔上繁复精致的
手绣纹饰。鎏金香炉中焚着清心安神的龙涎香,袅袅冉冉,熏染出一室的静谧古雅。
那人却不在身边。
慧深紧咬下唇一动不动。
避而不见也好,事到如今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时见面的话,该多尴尬——
「诶,子瑜你醒了?」珠帘撩动,赵佺探进头,手上的夜光杯在月光下泛出殷红的光泽。
慧深睨着他,忽地满面飞红。
「咿呀呀!子瑜你害羞了!」赵佺怔了怔,半蹲下凑在他耳边窃笑,「你不会当本侯吃干抹净就跑路了吧?诶,子瑜你什么都
可以怀疑,就是不要怀疑我的一片真心……」
甜言蜜语熟练之极地出口,慧深没好气瞪他一眼,别过头。
「对了,子瑜你要不要暍?西域三蒸三酿的葡萄酒,特地冰镇过了,清冽爽口,情事之后饮上一盅,飘飘欲仙啊。」赵佺摇头
晃脑,笑得眉眼弯弯。
扭头,瞪。
赵佺赶紧亡羊补牢:「诶,这纯粹是巧合。我可没准备好美酒等着这场从天而降的艳遇!」
慧深心头倏动,极慢极慢地回头睇视着他,温阔的黑瞳里露出狐疑的神色。赵佺下意识伸手捣住嘴,脸上僵硬变形的微笑却已
来不及收回。
额角爆起青筋,平静的口吻中蕴含着山雨欲来的气息:「太华,你刚才,根本没醉——」
「诶,这嘛……」有点心虚的口吻。
「捞月亮,也是准备好做给我看的?」慧深咬牙。
「不是,绝对不是!」赵佺激动起来,随手放下杯子,提高声音为自己辩解。
慧深忿忿地瞪过来,摆明了不信。赵佺被他盯得有点恼火,偏又有点心虚:「真的不是……」
倏地,慧深瞪大了眼睛,伸手拈起了他脸侧的一缕银发:「这——」
「诶?」
手指缓缓搓动那缕发丝,黑线一条条从脸上爬下来。赵佺陡生警觉,干笑几声就想退开,却被抓住了头发动弹不得。
食指上染了一手的银白,犹带水渍的发丝褪去银光,还复了最扨的漆黑亮丽。慧深抬起头,脑门上青筋突突地跳。
一阵诡谲的沉默。赵佺心知大事不妙,终于率先俯首认罪。
「这绝对不是我的主意!是那个无良大夫他说子瑜你吃软不吃硬……」
「你以为把事情推到药师头上就能脱罪了吗,他虽然无聊八卦好色痞气,却多少识点大体,从来不像你这般胡作非为、惹是生
非!」
「咿呀呀,子瑜你有所不知,那个无良大夫绝对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纯良。其实染发药水是我要求的,很纯情的。他先前倒是拚
命向我推销什么龙精虎猛丸……咳,他还说用这药水染头发,沾了水也绝不褪色呢,诈骗,这绝对是诈骗!」
「砰」地一记,赵佺眼眶青了半边。慧深咬牙切齿:「你们这帮狼狈为奸的家伙!」
赵佺自知理亏,哀怨地捂着眼睛缩到墙角画圈圈。
隔了半晌,怒气稍霁,慧深沉声道:「你什么时候跟他混在一起的?」
「……就是腊月初八那天以后。」怯怯的声音,仿佛带着无限的委屈,「我见子瑜你真的生气了,又想到无良大夫说手上有一
种奇药能帮我达成心愿,就只好拉下脸去找他了……」处心积虑终于得了本侯的太极真气,药师啊,这场争执里你才是最大的
赢家啊。
「哼,难怪正月初七他就来帮你做说客!那、那什么奇药,就是这见鬼的染发药水?」
「诶,怎么会?一瓶染发药水就想换我的太极真气,哪有这样的好事!其实,他给我的是龙精虎猛丸……」
「嗯?」狠狠地瞪过来。
「啊,不,其实是金枪不振丸……」
「赵、太、华,你——」
「咿呀呀,子瑜,我真没说谎啊!」赵佺举手护住脸,「别打了!打人不打脸啊!本侯的绝世美貌啊——」
哀嚎声中,慧深终于得知了前后原委。
当今南宋皇帝赵构无子,太宗一脉也已经没有宗室子弟。虽有朝臣奏请还政于太砠一脉,今上仍不甘愿。原来,赵构有一次临
幸后宫时,恰好近侍奏知金兵进犯的紧急军情,他受惊之下,才一蹶不振。但其私心仍想诞下亲生龙子继承皇位。
应赵佺所托,七月初,邪药师在太祖一派朝臣的举荐下入宫,以替皇上重振雄风为借口,奉上的却是「金枪不振丸」,永绝其
生育能力。
背后嗖嗖淌下一排冷汗,慧深一脸黑线:「你们好毒……」
赵佺仰脸笑道:「可这样一来,我太祖一脉就可兵不血刃取回皇位,好过战场争锋,腥风血雨。子瑜,你开不开心?」
慧深忽地低声道:「……太华,你还是想做皇帝吗?」
赵佺见他神色黯淡,疑惑片刻,忽地展颜一笑,心花怒放:「子瑜,你是担心我做了皇帝后,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把你忘了吗
?咿呀呀,子瑜你不必担心,弱水三 千我只取一瓢饮。本侯早跟他们商议定了,让秀安僖王赵子偁的儿子伯琮过继给赵构做太
子。这小子是赵德芳的六世孙,也是我太砠一脉的子孙……」
「……你真放弃了?」被对方的厚颜无耻击败,想斥骂,话语在门中辗转半天,终于还是低叹出声。
「诶,古有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本侯自问,对子瑜的情意也绝不逊色于他。拱手江山又算得了什么!」
「你——」那是历史上有名的昏君好不好?都不知道你在得意什么!就不知城墙的厚度跟你的脸皮比起来,孰厚孰薄?
察言观色,好像有点不妙,赵佺知趣地转换话题:「诶诶,子瑜,对了,把头发留起来吧?我最爱你的头发了。初祖诞辰那天
,在三生石前摸了你的头发,我二天都没舍得洗手!」
「砰」地一声,绝美的脸上又多添了一只熊猫眼,一左一右,相映成趣。慧深撑起身,下榻便行。
紫衣人跟在他后面,忙不迭地认罪:「子瑜你别走!把头发留起来嘛。」
「……休想!」
「诶,子瑜,反正你都破戒做不成和尚了,为什么……」
「闭嘴!」
「子瑜子瑜……」
「……好了,别吵了,等过了夏天再说。」
「咿呀呀,子瑜子瑜!」心花怒放。
「去,端碗冰镇酸梅汤来喝,天很热。」
「好,子瑜你别走,我去去就回。」
坐在楠木矮几边,慧深以手支颐,等着那家伙回来。目光掠过案几上的锦匣,心口悸动。这分明就是去年中秋时他送来的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