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眉双手一抖,略抬起头,他已听出陛下声音里的冷厉,那是他从未听到过的,“苦脸把它搬到底舱中了。”愁眉知道他问的
是那个刑架。
“我们……我们大夏可有同样的刑罚?”景生的声音几乎被夜间行船的哗哗水声所掩盖。
愁眉跪在地铺上,抬头望向皇上,肯定地点点头,“有这种刑罚,比起刑部牢狱中的各种刑罚,这个实在算不上什么,一般刑
人也都很有分寸,只会鞭打得看似痛苦,实则不会伤及骨肉,上药将养一些日子就好了。除非是特别……是特别情况,意在严
惩的,刑人便不敢手下留情。”
——意在严惩!景生的手骤然攥紧锦褥,只因阿鸾接受了他的求婚,便被亲生父亲意在夺命!
“景生……景生……景生……”
就在这时,榻上的明霄忽地惊叫起来,声音凄厉而断续,饱含着恐惧和盼望。
第一百四十三章
听到叫声,景生和愁眉都同时趋身向前,“爷,这是……”,愁眉爬起身把素纱灯拿近榻旁。景生凑着灯光一看,不禁面色一
寒,摇荡跳跃的灯光下,明霄的面色晦暗苍白,额上冷汗津津,唇上全无血色,唇瓣却哆嗦着拼命翕和,急唤着:“景生……
景生……景生……”
“阿鸾,我在,阿鸾,醒醒,阿鸾——”景生急切地在他耳边轻唤着,却发现明霄双眼紧阖,对自己的呼唤毫无反应,依旧茫
然地哼叫着,凌乱而破碎,根本就听不清具体的语句,与此同时他趴卧的身体忽地震颤起来,好像畏寒一般,景生暗叫不好,
探手到他额上一模,果不出所料,明霄的前额一片滚烫,再摸摸他锦被中的手脚却冰寒一片,这说明他的体温还会继续升高!
“爷,殿下是发热了吗?”愁眉紧盯着明霄,焦急地问着。
景生点点头,急得眼圈儿通红,努力地想着该如果给阿鸾退烧,脑子却似锈住了一般僵硬成一团。
“爷,还是赶紧给殿下吃点退烧药吧,船上就有现成的柴胡饮。”愁眉看着皇上悲愁的神态,知道他此时一定心焦如焚了。
景生听到愁眉的话,惊醒了般猛地摇头,“柴胡饮不妥,那个纯为发汗,此时殿下背上有伤,又刚上了药,不宜太过发汗。”
景生跨下床,想了想,毅然吩咐道,“去取酒精来,还是先物理退烧吧,实在不行再吃退烧药。”景生非常清楚外伤后发热是
伤者身体的一种应 激反应,只要伤口没有感染发炎,这种发热不会持续太久。
愁眉立刻取来装酒精的大瓷瓶,旋开盖子,景生撩起明霄的袍袖,吩咐道:“愁眉,你用干净棉纱浸透酒精擦拭殿下的双臂。
”
景生自己则拿了酒精棉纱反复擦拭着明霄的双腿,一边不禁皱紧了眉头,怪不得小怡临走时特别提到明霄胃口不好,他……他
的双腿本来就异常纤韧秀致……现在看起来甚至显得有点细弱了。
擦到膝窝时,景生不禁啊地惊呼起来,愁眉吓了一跳,立刻持灯来瞧,却也是惊得身子一抖,就见明霄的两个膝盖都已磨得溃
破,一定是行刑时被跪绑在刑架上,因痛苦挣扎而磨破的,愁眉的泪早滑下脸颊,想起殿阁花影间青鸾殿下的玉姿美仪,再看
看如今重伤昏迷的殿下,愁眉就伤心不已。
景生愧疚地使劲敲击着额角,都是自己疏忽,只顾着鞭伤,却没有仔细给他检查一下。愁眉递上伤药纱布,景生将明霄两个破
损的膝盖包扎好,又重新为他酒精降温,如此每隔半个时辰降温一次,一直忙到天色微白,晨曦赢窗,愁眉早被苦脸换下去睡
觉,景生却依然守在阿鸾的身边,听着他渐渐平稳的呼吸,摸摸他掌心温热的双手,景生猛松口气,才觉得困倦无比,略收拾
了一下,便也合衣躺倒,只一瞬就沉入了梦乡。
明霄也沉陷于梦魇之中,初时如置身火窟,像个陶胎般被烈焰炙烤,不知经过几重煅造,火焰渐渐熄灭,窑温下降变得凉爽,
而自己也像个煅烧成器的彩陶,含着微光,蕴蓄着千百度锤炼出的异彩,只等着窑门开启。
晨风轻扬,晨光普照,水汽渺渺的晨风卷携着万缕金阳从微敞的窗扇间涌进舱房,吹拂照耀着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个身影。
明霄的长睫闪动,他似乎感到了在眼帘上舞蹈的阳光,倏地睁开双眼,最初的朦胧恍惚消散后,明霄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睡
颜,那……那是他的景生……是他在生死一线间……声嘶力竭呼唤的人!
景生的脸色有点憔悴,眉头微皱,眼下晕着一线墨影,嘴唇也有点干裂,明霄心疼地伸指撩开垂在他眼帘上的发丝,肩膀微动
倏地带起一阵锐痛,猝不及防间明霄不禁痛哼出声,
“嗯……嘶嘶……”一边倒吸着冷气,明霄猛然想起雨雾黄昏中在宗庙正殿前所发生的一切!被鞭子抽碎了的岂止是他的血肉
,还有他心中珍藏的亲情,还有他作为王太子的尊严!
“阿鸾,你……”景生被明霄的呼叫惊醒,一睁眼便看到那人儿眼底蓄积的泪雾,千言万语便一下子卡在喉中,再说不出口,
于无声处,景生与明霄双眸互视,交换着他们未说出口的依恋,问候,理解和安慰。情到深处,他们俩已心有灵犀,浑然忘我
,眼中只有彼此了。
“阿鸾,我以后必不再与你分离,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困厄!”景生的声音如此轻浅,好似怕惊扰了重伤后的阿鸾,但他眼中
却光华四射,表明了他的毅然决然。
明霄侧趴在榻上,费力地点头,唇边努力勾起一个淡笑,“好呀,你这贴御用膏药我定下了,哎呀……”不知怎么碰到了伤处
,明霄倏地咧嘴轻叫。
景生敏捷地坐起身,扶着明霄的肩膀,撩开他身上披着的薄薄的锦衾,“阿鸾,你……你忍着点……”
就在这时,愁眉苦脸听到动静也推门轻轻走了进来,一看床榻上的情形,知道皇上要为殿下换药,不禁同时开口问道:“爷,
是现在就换药,还是让殿下先吃点东西,殿下肯定昨晚就没用晚膳。”
景生一听就停下手中的动作,抬手捋捋头发,愧疚地叹道:“真是关心则乱,我怎么完全就没想到这点呢,”说着就回头望着
愁眉苦脸,“还是你们细心体贴,怪不得母后不放心由我照顾阿鸾呢。”
明霄听着他们温暖的对答,感受着春日晨阳的明媚光照,冰冻凝结了十几天的心豁然开朗,他的唇边再次漾起浅笑,“准确的
说,我从昨日早晨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啊!那主仆三人俱是大惊,天呀,这可怎么得了,青鸾竟是在久未进食的情况下被罚鞭挞!
“快,快去准备早膳!”景生一叠声儿地吩咐着,额上已急出细汗,真怕阿鸾又饿又伤损害了未来的健康。
“你急什么呢,我如今这样也吃不下什么。”明霄侧眸看着他那焦灼不堪的模样,心疼地说着:“你还是自己先吃点东西吧,
我看你这些日子肯定寝食难安,昨晚又累了一夜。”
主仆三人再次惊骇,不仅感动还微微惊异,青鸾受了如此重伤,又久未进食竟然还有余力关心别人,
“你重伤后肯定一时没有胃口,可久不进食更加伤身,好歹也吃一点,不然我又怎么能吃得下。”景生坚持着,回身吩咐愁眉
:“去熬点枣蓉核桃粥吧,配点麻油青笋,别的就先不要了。”
苦脸听了一下子就咧嘴笑了,看看愁眉,脆声答道:“咱家愁眉早就准备好了,是枣蓉五仁粥,可使得?好像还补血呢,青笋
和青瓜都各拌了一些。”
愁眉见他忙不迭地献宝,还……还口没遮拦,先就涨红了脸,待要分辨,景生已笑着看向他,话却是对着苦脸说的:“你家愁
眉确实能干,咱们有福了,这五仁粥竟是比核桃粥还要好些,那就青瓜和青笋都拿点来吧,爽口开胃。”
愁眉听了,脸更是红透了,不等苦脸罗嗦就快步走出了舱房,苦脸苦笑着抓抓头也紧追着去了,只听要阖未阖的门外传来苦脸
带着痛哼的哀求,不知‘他家’的愁眉又怎么‘奖励’他呢。
“他们都未去势吧?”明霄早已看出,此时想起才问出来。
景生坐到榻边,拿了温热的布巾为明霄净面,“是,他们都是孤儿,从小相依为命的。”
明霄心底一暗,如今的他也已形同孤儿了,其实,他自小也与孤儿无异,自生自灭,父王对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光宗耀祖,为南
楚为明氏增光,否则便生不如死,这次的事令父王对他彻底绝望,便痛下狠手。
景生轻轻擦拭着他的面颊,已看出他面色黯然,刚要开口安慰,就听明霄幽幽地说道:“我如今是真的明白你所说的子嗣之事
了,原来对王室而言生儿育女既不是对伴侣有情,也不是因为喜爱子嗣孩童,而只是为了传续香火,只是为了这些子嗣能将王
室的宗业发扬光大,不然就会被无情的丢弃甚至是绞杀。”明霄一口气说至此,无力后继,深吸了口气,才勉强续道:“父王
从不宠爱我的母后,他……他好像不爱任何人,也包括他自己,南楚已成了他活着的唯一的理由,而我这次触犯了他的底线,
所以,他无法原谅我。”
景生将布巾放入热水盆,直起身,想了想才说道:“天下是有那种父母的,他们彼此不一定相爱,也不一定爱护子女,子女如
果侥幸依照他们的期望成长,便是为他们脸上增光,否则即为不孝,要被惩处责罚,甚至被逐出家门,他们非要将孩子们扭曲
成他们希望的模样,不然绝不罢休。” 景生在心中再次为前世的自己,为国生姐姐哀叹,他们便是所谓的这种‘父爱’的牺牲
品。
明霄完全明了景生的话中含义,不禁深深折服,复又遗憾地感叹:“景生,你会是个好父亲的,可惜,我们……我们不可能有
孩子。”
景生一听就嘿嘿地乐了,凑过去,极之轻柔地搂着他的肩膀,生怕碰到他的伤处,“我疼你就够了,一定要把你宠坏。”
明霄虽心中感伤压抑,此时听到景生如此说法也忍不住笑了,皱皱鼻子,凉凉地说道:“你若惯坏了我,对你可没半点好处,
你还是想想清楚吧。”
景生做作地哀声大叹:“晚矣晚矣,我已经将你宠坏了,此时也不用后悔了。”
景生刚说完就见愁眉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嘴角抿着笑,显然是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明霄一回眸也看到了愁眉唇角的那丝
讪笑,不觉晕红了面孔,景生见了愣住,心底再次惊诧,阿鸾昨晚明明命在旦夕万分危急,怎么此时倒像是已有好转了呢?这
……这未免也太快了些!
明霄口中说不饿,一闻到那枣蓉粥香甜的味道,还有清清爽爽的凉拌笋瓜,不禁口中生津,眼里也闪出贪馋的微光,愁眉最是
灵醒,一看明霄的神色就知道他有了食欲,赶紧走上前来,“殿下,我陪您吃吧,爷,您也赶紧吃吧。”
明霄心中暗赞愁眉乖巧,明明是他喂自己吃,又怕自己窘迫,便说陪自己吃,当真细心体贴。一边想着,明霄便点点头,“好
吧,劳烦你了。”
愁眉也在心内大赞:——这位贵为王太子的青鸾殿下,不但明秀绝伦,端谨高贵,为人又谦和温柔,真真就像太后千岁说的那
样,他若能下嫁陛下,将是大夏全国的荣光!这么好的一个人,他爹怎么舍得下毒手呢!
景生也确实饿了,一边自己用餐,一边看着明霄趴在枕上香香地被愁眉服侍着吃了两碗粥,刚觉得开心,才猛地惊觉明霄空腹
已久,不能一下子过食,立刻开口制止:“好了,好了,等午膳时再吃吧,别一下子吃多了反而不舒服。”
明霄眼睁睁地看着愁眉端了托盘出去,意犹未尽地叹口气,小小声咕哝着:“我……我不过才吃了两碗稀饭……哪里就会吃多
呢?”
景生看着他那委屈的模样,只觉心疼不已,拿了水杯牙盐伺候他洗漱,一边笑道:“那明明是稠浓的粥,怎么是稀饭,你们南
方的稀饭不就是用热水烫干饭而食吗。”
“呃……”明霄一想也对,遂不和他争辩,只微眯了眼享受着他的服侍,一边曼声说道:“小气鬼,一碗粥而已。”
景生哭笑不得,又万分欣喜地望着他,真没料到昨晚还岌岌可危的人儿如今已能开玩笑了,不觉也和他打趣:“殿下不是说没
胃口吗?怎么如今倒嫌我小气了?”
“我……”明霄被他问住,顿了一瞬才不好意思地回道:“我也不晓得,最近这脾胃是有点古怪,许是愁眉的手艺太好了,比
我船上的内膳厨手艺高明。”才说完明霄就又皱了眉头,“还好刚才听了你的没有再吃,我……我怎么好像又不得劲儿了呢?
吃的时候挺香,一吃完就难受。”
景生笑着摇头,“你一直趴卧着,又刚刚重伤,脾胃要慢慢调和。”景生心里担忧却不愿流露出来,于是便不再纠结于这个问
题,他洗过手后就准备为明霄换药,明霄紧张地看着他摆弄那些个瓶瓶罐罐,“景……景生……会不会……”
“不会疼!”
“会不会留疤?”
景生和明霄同时开口,一个答,一个问,却又同时愣住,随即都拧着眉毛笑了,景生以为阿鸾怕疼,却没料到他怕留疤!这家
伙竟比铃铛儿还爱惜羽毛。
明霄心虚地偏头贴着枕头,不敢看景生,嘴里却依然轻声嘀咕着:“我……我可不想满身的红疤……像只花老虎!”
“呵呵呵……”景生听他提起花老虎忽地想起小毛,便嗬嗬地笑了,复又凑过去叼住他的唇角,辗转舔吮,感动得深吸口气,
却听明霄窒息地哼哼起来,景生低笑着哄他:“傻鸾儿……吸气呀……乖……”
“……嗯嗯……气……气都被你吸走了……唔唔……”明霄本来就伤后力竭,被景生骤然偷吻,心慌意乱地早忘了呼吸。
景生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唇舌,只贴着他的唇瓣轻磨,“阿鸾……在后背……有没有疤都无所谓的……而且……也许更诱人…
…唔……”景生正陶醉不已地低喃,不料明霄出奇不意地张口咬住他的下唇,牙尖儿微挫,
“……诱人?又混说!我不要红疤!”明霄一想起那些荆棘长刺就不寒而栗,后……后背大概已布满了筛子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