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嘶……嗯……不……咱不要疤……”景生被那人儿尖利的小牙咬着,哭笑不得,口齿不清地答应着,好不容易求得明
霄松开他,景生额上已冒出细汗,不由得狠声低语道:“若不是你父王搞那个荆条……也不至于……”
“那个荆条是我自己绑在背上的。”明霄的声音忽然响起,异常冷凝,“为了表示请罪之诚意,我还绑了两枝荆条。”明霄淡
静的声音异常苍白,他的脸上也于瞬间失去了血色。
“为什么……?”景生失声惊问,心里狂声呐喊:——你何罪之有,为何要屈辱地负荆请罪!
“因为我以为这样父王他……他会饶了我。”明霄以为景生问他为什么要背负荆条。“可惜我想得太天真……父王他显然认为
我罪大恶极……怎么惩治都不能解气……”明霄自言自语着,有点神经质,“景生……我自判重罪自我惩处都无济于事……最
后只能以死谢罪……如此才能挽回父王及南楚的颜面……我根本就不能辩解……父王直接就判了我的死罪……”
景生的心里泛起滔天剧痛,想起昨夜暮雨潇潇,明霄孤立无援地直面莫须有的责罚,既无人为其辩护,他……也无法自辩,那
一瞬明霄心中的苦楚大于鞭挞,大于天!
“景生,我……我是有罪的吧?我忘了我不是人,我只是一个王储,就像祭祖时的法器,我……我太贪心,我妄想得到人的幸
福和快乐,可我……我根本就不是人呀!从来就没人把我当成一个人!”明霄轻声低语,双眼干涸,在雨中,他流尽了今生最
后一滴泪,从此后,再无难事能令他流泪。
景生死死抿着双唇,双手握拳紧紧地抵在腿侧,才能勉强抑制住已冲到嘴边的狂呼:——你是人,阿鸾,你是最美好的人!你
不是一国之器,可以被用来炫耀,你也不是别人手中的棋子,可以被随便丢弃!
“爷,要我协助您给殿下换药吗?”愁眉的声音忽然在舱门外响起,景生浑身一震,轻呼口气,随即便调息吐纳稳住心神,片
刻后才开口回答:“也好,你进来吧,帮我打个下手。”
“我们……这是去哪里?”明霄感到船身微摇,才猛地想起来问。
“去夏阳。”景生简洁地回答,一边俯身问他换药,明霄的身体微微颤栗,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还是因为那即将袭来
的疾风骤雨!
第一百四十四章
景生一行,昼夜不停地行船急赶,终于于五天后赶回夏阳,时已向晚,落日融金,照得江面上波光粼粼。
景生面窗而立,遥望着壮丽的江景,一边心里筹划着各项政务,以及可能出现的紧急军务,在他身后的榻上,明霄正酣然熟睡
,脸容柔和,宛若幼童,景生不时回眸望望明霄,虽知外面的世界反复无常,变化无端,但这一刻,在这舱室之中,他只觉现
世静好,岁月安详!
——砰砰砰,门上忽地响起轻叩之声,景生无声地快步走过去打开舱门,却见愁眉站在门外,
“爷,王仓码头就要到了,咱们是立刻下船,还是等到天黑?”愁眉低声问道。
景生想着那酣睡未醒的宝贝人儿,实在不忍心,刚要说‘等到天黑’,就见苦脸匆匆地从廊道尽头走了过来,
“爷,我看见码头上候着咱们的车呢,我虽按爷的吩咐放了信鸽给夏阳老宅,倒没想到他们做事这么牢靠,竟已在码头上等了
。”
景生沉吟了一瞬,看向廊道尽头,廊窗外的天色正渐渐暗沉,“爷,殿下这一觉可睡饱了,小心夜里睡不着,颠倒了时辰,而
且,眼瞅着也快要用晚膳了。”
愁眉见景生犹豫,立刻开口提醒。景生眸光一闪,微微点头,“愁眉,还是你细心,说得有理,我光想着不吵醒他,却忘了这
样容易晨昏颠倒。船一泊岸我们就下船回府,这五天在船上还是不太方便,我虽不觉得,阿鸾一定早烦了。”
愁眉苦脸同时叹息,“也真是的,殿下自离开东安后就一直在船上,好不容易上了岸,又……又遭大难,重又上船,这前前后
后一算,殿下在船上倒呆了二十来天了。”
景生想及此也觉心情沉重,只不知该如何宽慰补偿明霄,“你们快去准备上岸吧,一会儿由我背着殿下下船,你们只需先去车
中铺上锦褥即可。”景生随口吩咐着,就在这时,船微微摇晃着停下了。
暮霭沉沉,晚风阵阵,景生背着明霄下船上岸,才来到等候的车驾前就见端午迎了上来,随即第二辆马车的车门吱的一声推开
了,露出了卫无暇秀丽的身影,她不等人上前搀扶,径自轻捷的跳下车,迎着景生走上前去。景生猛地愣住,
“母……娘亲……您怎么来了?”景生惊异地叫道,一边小心地将明霄抱入宽敞的车厢内,
端午和卫无暇一看这情形,以为明霄依然重伤昏迷,情况危殆,不禁都急红了眼,端午赶紧探身为明霄盖上锦衾,大泪珠子啪
嗒啪嗒地往下掉,无暇则咬牙切齿,气怒疼惜悔五味翻涌,狠声骂道:“明涧意那老秃鹰当真狠心,要是当初知道阿鸾回去会
被鞭挞,我说什么也不放他走了。”
景生听了心下了然,知道是母后接到信鸽急报后太过担忧遂赶到夏阳,众人纷纷上车,端午和愁眉苦脸上了第二辆车,景生明
霄和无暇同乘一车。为了避开码头附近熙攘的人流,驾车的禁卫门专挑僻静的河边堤路走,马蹄敲击在青石路上,伴着车轮辘
辘,流水滔滔,显得格外清晰急促,一声声地就如敲击在人心上。
经过这一番扰攘,明霄早已醒来,只是当着众人他实在羞窘难当,便一直佯睡,如今置身安逸的车中,他才轻吸口气,从枕上
略偏过头去,歉疚地望着卫无暇,大而明秀的眼中幽光闪动,
“母……母后……我将您送给我的金册金印都落在了宗庙……不……不晓得父王会……会如何?”明霄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卫无暇猛地听到明霄的声音,低头看去,眸光与他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不觉胸口窒闷,如被人当胸狠揍了一拳,卫无暇努力
牵动唇角想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泪雾却和笑痕同时浮上脸颊,
“阿鸾,没关系,母后帮你去拿回来,要是真没了,母后就给阿鸾做个更好的,别再难过了。”卫无暇的声音里含着一丝轻颤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与明霄特别投缘,心里隐隐约约地总有个荒谬的幻觉,如果不是卫恒之乱,她……和明涧意的孩子也差不
多就像阿鸾这般。
明霄倏地展开笑颜,那丝罕有的明媚光华瞬间便映亮车内有限的空间,“谢谢母后,拿就不必去拿了,父王一定气恨难消。”
卫无暇先是被明霄的殊颜晃了眼,再听到他的话,不觉也勾唇笑了,眼中却闪过利光,“他还气恨难消?我倒要见识见识他的
气焰!”
卫无暇的声音异常轻浅,便如开玩笑一般,景生和明霄也就并未将它放在心上。
“母后,这几天朝中一切可好?萧寒他们兵部怎么样了?可曾布置妥当?”景生也被明霄难得的笑迷了心窍,赶紧掉开视线,
开口问道。
“朝中无事,一切均好,我已按你的急报将兵符授予萧寒调集兵力往汉关中部集结,这次是由骠骑将军萧烈领兵,他是萧寒的
侄儿,刚从北朔回京述职,春狩时你见过他的。”卫无暇简洁明快地回答。
“——啊,那位将军我记得,和君翔差不多的年纪,看起来非常干练勇猛。”趴卧在旁的明霄忽然插言,嘴角依然含着丝微笑
,多日的担忧终于渐渐放下,此时他觉得心里松快了许多。
——呃?景生和卫无暇同时垂眸望向明霄,又见他唇边动人的笑,不觉惊异,心中均想:——这人儿才受了鞭挞重伤,怎么气
色竟如此明艳?
“阿鸾好记性,他是你和璟儿去演习营地巡查时见过的吧?”卫无暇笑问道。
明霄点点头,“我当然记得清楚,那位萧烈将军一开始对我颇不以为然,话里话外有意诘难,他……”
“咳咳……阿鸾……”明霄还待要说,却被景生轻咳一声从中打断,卫无暇抬眸看去,惊讶地发现璟儿此时的面色倒有些阴沉
。
“阿鸾,咱们还是别管这位将军了,你好好养伤,万事有我担当。”景生本来还对萧烈颇有好感,一听阿鸾将他和那个许君翔
相提并论,顿时心里醋海翻波,极其不以为然。卫无暇和明霄都是玻璃心肝,水晶肚肠,一看景生那不自在的模样,已经大约
猜到了根源,不禁都哭笑不得地暗暗感叹,这还没怎么样呢,景生就已如临大敌了。
“景生,我可没打算这辈子都躲在你的身后,别说我的事情要由我来担当,就是咱们俩的事情,我也要尽力承担!”明霄的声
音不高,但却异常清晰。
“阿鸾说得好,有勇有志!”卫无暇难得地睃了景生一眼,颇为责怪,随即又温声说道:“阿鸾以后要和璟儿一起上朝呢,此
时更要好好养伤呀。”
“我这几天感觉好了很多,只觉热热痒痒不觉痛楚,想来是伤口愈合,新肌已生。”明霄轻声回道,复又眸光微闪,“我倒没
想着与景生并列朝堂,但我也不是娇弱小儿。”
“你自然不是娇弱小儿,只因你……太……” 景生想说:‘只因你太明光灿灿,我实在不愿你抛头露面颠倒众生。’但这想法
本身就自私又无稽,景生哪里说得出口,便话音一转,“只因你从小体弱,我怕你受伤后不妥。”
卫无暇当然明了璟儿的心事,哈哈笑着替他遮掩过去,只连声问着:“璟儿,阿鸾的伤口真的已经愈合了?这……这倒是出乎
意料的结果。”
景生也觉出奇,点点头,“确实愈合得很好,才五天时间,这般神速我也没有料到,连当初取起荆条时剪断的头发都长长了许
多呢……呃……”景生不察一下子说漏了嘴,就见明霄从枕上仰起头,惊骇地望着他,
“剪……剪……剪发了……”明霄一向波澜不惊的声音都微微发抖。连卫无暇也略带责难地望着景生,
“真是胡闹,怎么能剪断头发呢?”
景生心虚地眼珠乱转,回避着那两道霍霍带着火光的视线,自己真是糊涂,怎么竟忘了现世人对毛发的特殊感情呢。
“呃……当时情况紧急……实……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要……要不……阿鸾你也剪断我的头发?”景生努力挽回着,却听
:
“什么——!”
“什么——!”明霄和卫无暇同时惊叫起来,随即便万分不赞同地盯着他看,眼里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呃……算我说错了……你们别这么看着我了……”景生赶紧投降,再被他们这么惊骇地盯住不放,他真觉得无地自容了。
卫无暇拍拍胸口,饱含歉意地对明霄说道:“阿鸾,你别往心里去了,好在只是几缕头发,绾上发也就看不出来了,璟儿他,
他有时真口没遮拦,百无禁忌呀。”
就在大家仍纠结于断发风波,车驾已慢慢停了下来,片刻后车外就响起端午的声音,“老宅已到,停在后门了,方便殿下进府
。” 此府后门直通后苑中的玉祥轩,那是他们为明霄准备的居寝。
依然是由景生背着明霄进府来到玉祥轩,刚将他在床上安顿好,卫无暇便告辞而出,景生送到门口,卫无暇走上花廊,一边不
经意地问道:“璟儿,阿鸾伤后,你为他诊过脉吗?可……可有何不妥?”
景生以为母后仍然担心阿鸾的鞭伤,就安慰地说道:“我诊过脉了,除了有点急浮并无不妥,母后,您就放心吧。”
“急浮……急浮……”卫无暇沉吟着反复重复急浮二字,并未理会景生的安慰。
“是呀,重伤后脉搏会变得急促,大量失血也将导致脉象浮躁。”景生见母后如此纠结于急浮,赶紧补充解释。
“啊!大量出血!”卫无暇本还在出神,听到此言立刻惊呼起来,随即又抬袖掩唇,眼眸中却闪过惊骇的微光。
景生奇怪地看着母后,“受了鞭挞之刑当然会失血,不过我立刻就采取了有效的止血措施,所以妨害不大,明霄这几天恢复的
也不错。”
卫无暇听了解释刚松了口气,又一眼就苦脸拎着那个刑架出现在花廊尽头,他正要把它放入后苑里的仓房。卫无暇立刻赶上前
去,才看了一眼就踉跄着连连倒退,那……那刑架的跪板已被鲜血浸透……此时早已变为锈红色,卫无暇心中一阵锐痛,真恨
不得立时便将明涧意打个头破血流,他不但害惨了阿鸾……恐怕……恐怕连那传说中的娃儿也被打得没了,想到此处,卫无暇
不觉怔怔地泪流满面,
“璟儿,你……你好好的照顾阿鸾吧……他……他受苦了……凡是益气补血的……尽量给他进补……千万别损伤了身体。”卫
无暇哽咽着嘱咐,生怕阿鸾因此而伤身。
景生望着苦脸手中的刑架也是猝不忍睹,冲他摆摆手,立刻扶着卫无暇穿过花廊,“母后,放心吧,我一定令阿鸾完好如初。
”
卫无暇猛地站住,——完好如初?若是真如自己所想,那……那阿鸾又怎能完好如初呢?她咬紧牙关,毅然回头望着景生,“
璟儿,你快回去陪伴阿鸾吧,一会儿你们就在玉祥轩用晚膳,不用再来给我请安了,我今儿赶路也累了,想早点歇息。”说着
卫无暇不等景生回复就转身走出花廊尽头的月亮门,端午已等在门边,见了无暇就迎了上来,无暇低不可闻地说道:“准备出
发!”
翌日清晨,景生刚为明霄换好药,就见愁眉匆匆地走进了前厅,珠帘微闪,景生已看出愁眉神色凝重,
“愁眉,何事?”
愁眉隔着珠帘站定,眼睛迅速瞄了一眼侧身而躺的明霄,抿了一下嘴唇就立刻开口回复:“我刚才去问端午姑姑在哪里摆早膳
,可……可端午姑姑和太后千岁已经离开宅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