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楚凡笑道:“没想到,见性给我的那本《金刚经》,你却拿去读了。可有了悟?”
雷憬道:“见性大师为我而死,却不要我为他报仇。”
叶楚凡冷笑:“大慈大悲,让人感佩。”
雷憬闭目叹口气,吟道:“譬如有人,一专为忆,一人专忘,如是二人,若逢不逢,或见非见。”正是那日见性与他讲的《楞严经》中的经文。
叶楚凡听了不语,眼望别处。
雷憬问道:“既要杀我,为何又给我解药?”
叶楚凡道:“因为你是英雄,英雄当有英雄的死法,我要和你堂堂正正一战。”
雷憬道:“何时?”
叶楚凡道:“三日之后,城外烟柳桥上,我等你。”
雷憬道:“我一定去。”
叶楚凡道:“言尽于此,你多保重。”转身欲行,却又停住,半晌幽幽道,“雷憬,不要拦着我。”
雷憬笑笑道:“可能吗?”
叶楚凡自嘲的一笑,道:“说的也是。”
要走,手臂却被攀住。未及回头,天空已倒转了过来。
他躺在地下,看到明月悬于空中,朗朗琅琅叫人不敢直视。那人压在他上方,眼中的星光连这万里清辉的皓月亦抵不过。
泪光隐隐浮上来,闭了眼不让他看见。他的唇覆上他薄薄的眼睑,温柔的气息一如昨日,未有任何改变。他喉间越发苦涩。
他抱紧他,他高于常人的体温烫得他痛,心里空茫茫只余烟花过后的清寂。烂漫过后的清冷找谁去说?这一世里的寂寞早已尝个尽够,莫非真要带到下一世去才能偿还。
他的泪滴在他眼角,融了他自己的,滑下去,落在草地上只是旭日升起前一颗露珠。
谁见得了明日的晨光?
谁又想见明日的晨光?
清晨醒来,身边已失了叶楚凡的踪影。草地有淡淡的清香,象极了他身上的味道。林间鸟雀啁啁鸣唱。
无意识的看着天空,躺一会,雷憬翻身坐起。伸手捂住脸,长长吐口气。再抬头时,眼中光芒已换了平静冷锐。赵佶翻着新呈上的内造雪浪笺,脸带微笑,点头道:“不错。”
一旁的太监道:“皇上何不就题诗一首。”
赵佶笑着道:“朕今日没有诗兴,倒不如作幅画……”
太监拍手道:“好,好……奴才这就磨墨。”
一名太监从殿外进来,身形有些摇晃,垂头走到书案前跪下,举起手中托盘道:“请皇上用桂花雪貂羹。”
赵佶喜道:“正好,朕正有些饿了,就用这碗雪貂羹来助兴。”
太监忙端了来。赵佶举勺,细细用了两口,放下。提笔在纸上泼墨走笔。偶一抬眼间恰见那送羹来太监垂头退出去,足下微跛。心中奇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朕以前怎的从未见过你?”
那太监头垂得极低,道:“回皇上,奴才是新进宫的。”
赵佶道:“你的腿怎么了?”
那太监道:“小的昨日扭了脚。”
赵佶越发狐疑,道:“抬起头来。”
那太监想了一下,慢慢抬起头。似笑非笑看住赵佶,并无半分恭敬之意。
赵佶看他觉得眼熟,迟疑道:“朕见过你?”
那人笑一下道:“皇上贵人,政务繁忙,记不住小人,原不奇怪。”
赵佶恍然道:“你……朕认得你……当年逼宫的便是……”忽脑中轰轰作响,一阵阵晕眩,笔掉于案上,点出一洇墨迹,菊花般散开。
裴大勇冲进雷憬房间,大声道:“大寨主……有……”
见雷憬坐于灯下沉思,手中拿一本薄薄的书册。裴大勇认得那本书。
“大寨主,后天就是你与他决战的日子,你还拿着这本书干什么?他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对不起兄弟,对不起百姓的事,你还留着这本书。”
雷憬静静道:“老三,你可还记得,我们那时去连云山下村里的赌坊赌钱?”
裴大勇道:“当然记得。我们赢了钱,那老板想赖帐。嘿,被我狠狠揍了一顿,乖乖把钱拿了出来。”他大笑,“真痛快。”
雷憬道:“既是搏赌,就得有赌注。这就是我的赌注。我现在,也是要去赌一场。”
裴大勇不解:“这种时候?外头在通缉咱们,不好去赌场。大寨主要想赌钱,老三陪你。”
雷憬笑道:“不是赌钱。而是赌这个天下。”
裴大勇满脑雾水:“大寨主,怎么说的我,我越来越听不懂?这天下,也能赌的吗?”
雷憬道:“当然能。”
裴大勇道:“怎么赌。你如果输了,会怎么样?要赢了,又怎么样?”
雷憬道:“要输了,大宋的江山也完了。”
裴大勇道:“要赢了呢?是不是大宋江山就有救了?”
雷憬沉默,好一会慢慢道:“要赢了……”
严恺猛的闯进来道:“快来,宫里出事了。”
郑爽坐于灯下,灯光昏幽,在他刚毅的面上画出一道阴影:“暗探从宫里传出消息,赵誉已派兵入宫,逼迫皇上禅位与他。如今时间紧迫,已不容我们多等。我们连夜进宫去。”
马何缩在墙角,不明所以的看他们。z
雷憬道:“赵誉必定布下重兵,你们此时进宫,等于自投罗网。”
郑爽道:“顾不得那么多了。明知是陷阱,也只得闯一闯。我们今晚进宫,只求救出皇上,其余的事,容后再慢慢商议。”
严恺道:“我已连络了九城巡卫戍秦大人,他是丞相的旧部。我们就扮作禁卫军,混入宫中。”
罗一天道:“大家不要都去,以免被人一锅端了。”
郑爽点头道:“罗大侠说的极是。我与严恺都去,劳烦罗大侠,清玄道长,马大侠,还有潘华兄弟辛苦一趟。有你们同去,胜算会大得多。”
罗一天等点头道:“正是。”y
郑爽道:“入松三位前辈和雷憬留下,周姑娘也不必同去,慧明大师也请留下照应。”
周静澜道:“我也可以入宫救驾。”b
潘华道:“你还是留在这里,以备不时之虞,万一我们失手,你们几个还可以想办法,如果全军覆没,谁来拯救大宋朝的命运?”
周静澜还想说,潘华笑道:“我们该出发了。”
严恺道:“秦大人已在城门口等着我们,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
周静澜望着他们的身影没入夜色中,倚在门边一时仿佛失了全部力气。
天明时,她未曾等回他们。g
宫里传出的消息,当夜皇上正与九王正在宫内大宴群臣,郑爽、严恺等人假扮侍卫,闯入内廷意图行刺,被当场擒拿,全部押入天牢。
入松三客中的赤松沉声道:“还有一件事,就是,皇上亲口对群臣宣布,因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决定禅位九王。”
裴大勇大声道:“怎么可能?皇上,一定是赵誉胁迫皇上……”
青松摇头道:“没有,皇上在饮筵时亲口对群臣宣布。完全没有受胁迫的痕迹。”
雷憬听了不语,拿过夜羽就走。
周静澜问:“雷大哥,你去哪?”
雷憬不答。自顾大步走出院去。
未行出多远,“叮叮”数声琴音,一人青衫博带,端坐河畔,悠然抚琴。见他过去,笑道:“今日非你我决战之期,大寨主何以来得如此之早?”
雷憬道:“叶楚凡,直到最后,你也还在骗我。”
叶楚凡挑眉,笑道:“何以见得?”
“你约我三日之后决战,将我们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三日后。而你则就中作了手脚。”
叶楚凡笑道:“什么手脚?”
雷憬道:“秦无霸曾和我说过,赵誉找玄冥教合作,是为了求一种药。我听说过一种毒药,可以使人心智全失,只听命于一人。”
叶楚凡笑道:“不巧的是,我玄冥教正有这样一种圣药。不过,此药不会使人心智全失,服食的人仍可以表现出正常的举动与言语,但他的一言一行只受施药人的控制。”
雷憬道:“赵誉再手眼通天,也不敢找一个假冒的皇帝来颁布禅位召书,所以你用了那魔药,来控制皇上。然后你们又再放出风声,说赵誉要逼宫迫皇上让位,诱我们前去救驾,将我们一网打尽。”
从后追上来的裴大勇等听到雷憬的话,无不切齿。
周静澜举起双剑道:“叶楚凡,今日我定要杀你为天下除害。”
雷憬一把拉住她道:“这是我与他的决斗,你们不要插手。”
叶楚凡笑道:“不错,皇上确是服了我们的圣药。雷大寨主果然机智,好象看见了我们的每一步行动。只是可惜啊,大寨主后知后觉,你现在虽清楚了我们全盘计划,也已晚了。”
雷憬踏前一步道:“把解药拿来。”
叶楚凡道:“解药在我身上,”他放下琴,起身拂拂衣袖,摊手道,“要拿解药,你必须先杀了我。”
裴大勇目眦欲裂,吼道:“叶楚凡,我杀了你。”举枪便刺。雷憬握住他枪杆,裴大勇百般撼动不得。
雷憬平静的说道:“我说过了,这是我与他的决战,任何人不准插手。”
“大寨主……”
雷憬走前两步,对叶楚凡道:“动手吧。”
叶楚凡唇角慢慢收了笑,眼中煞气大现,右臂一振,擎了一把长剑,向雷憬刺去。
雷憬手握剑柄,劲力到处,震脱剑鞘,人随势疾冲而前。
这一番恶斗,又与前次不同。
雷憬一剑如雪花般罩下,笼住叶楚凡上身多处要害。叶楚凡长剑刺向他剑光中的空处。雷憬回剑反削,又是指向叶楚凡要害。剑下竟是再不容情。
叶楚凡长剑指向他眉心。雷憬双足虚踢,左掌击向叶楚凡。叶楚凡不待招式用老,圈转长剑,斜斜挑上。
转瞬二人已互换了近五十招。
雷憬身在半空,当头一剑劈下,力大势沉,叶楚凡举剑相抵,双剑相交,“当”一声,叶楚凡手臂发麻,几乎跪倒地下。左掌疾探而出。
雷憬不敢与他毒掌相触,飞身退后。他缓得一缓,叶楚凡已抢得先机,长剑当胸刺到。雷憬侧身避让,长剑贴着他前胸刺过,挑破了衣襟。
“啪”一件东西自雷憬怀里掉落。叶楚凡看时,竟是当初送与他的那本《兵策》。书本完整如新,唯有书角略有磨损,显是他极为爱惜珍藏,只是日日藏在怀中,不免磨破边角。心中一动,想起听风酒肆初识时,两人琴剑交鸣心意暗通,往事历历何曾稍忘。
这一剑竟就再刺不下去。
绝顶高手相斗,争的本就一隙之机。
雷憬见他迟疑,一咬牙,眼中清光闪过,夜羽如石坠春潭,无声无息刺进了叶楚凡胸膛。
一直蹲在一旁的马何突然一声大叫,凄厉有如夜枭。
雷憬一惊,恍如梦醒,手一颤,拔出了夜羽。
接住叶楚凡倒下的身躯时,飘忽得全无真实感,雷憬甚至错觉落入怀中的只是秋风中一片飘叶。
叶楚凡唇角一抹凄笑,咳出一口鲜血,断续道:“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月明千里……照平沙。”
雷憬紧紧拥住他,象拥住一个转瞬即逝的梦幻,低声道:“别说话。”点了他胸前四处大穴。
叶楚凡眸光迷离,道:“我将一切都算了进去,却唯独,唯独少算了我自己……”
雷憬道:“因为你从未看清自己的心……”
周静澜等俱怔在原地。
叶楚凡心中空落落的,只觉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如在迷雾中。唯有雷憬一双眸子在眼前既远且近,如隔云端。自知离死不远,勉力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瓶,道:“我既已败,好歹也成全了你。”
雷憬眼中痛而涩,流不出半滴眼泪,接了那瓶,握住他手,紧紧抱着他,只恨不能抱住他落叶般飘逝的生命。看他眼中隐隐的一点哀伤一点笑意,低头吻住他染血的唇。
叶楚凡手软软滑下去时,雷憬眼角的一滴泪终于流了下来。
马何一步步爬到他们身侧,从他手中接了叶楚凡过去。“呀呀”低呜着,象在呼唤睡着的孩子。伸出衣袖,轻轻拭去叶楚凡唇角血渍。抱起他,摇摇晃晃走了开去。
雷憬立在河边,望着马何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遥远的枯芒中。
“雷大哥……”周静澜低声唤他。
“不要过来。”雷憬回头看她。
瞬时周静澜的心深深沉了下去,她从未自雷憬眼中见过那样的平静,静得仿佛不再存在。
慧明道:“雷施主……”
雷憬道:“解药已经拿到,你们尽速进宫救驾。”
周静澜道:“你呢?”
雷憬道:“我?”他淡淡而笑,“我去天牢救丞相和郑爽他们……”
赵誉阴谋的失败有如夏日中的惊雷,迅速,不及掩耳。
欧阳官复原职,加封平阳候。
郑爽、严恺、雷憬俱加封至二品带刀侍卫,仍在六扇门中行走。
潘华因救驾有宫,赐三品带刀侍卫。
朝中除此巨孽,群官皆额手称幸。纷纷向欧阳文昱、郑爽等人道喜。
解了毒的赵佶神清气爽,在御花园中设下筵席,犒赏此次平乱的有功之臣。
宫中笙歌燕舞,一派升平。
雷憬立于亭外看御花园中流水汩汩。
周静澜在他身后问:“雷大哥,在想什么?”
雷憬道:“见性大师和我说过,我们就好象坐在一间暗室中,面对自己的心却看不清楚。”
周静澜心中隐隐有不详之感,道:“雷大哥,你说什么?我不懂。”
雷憬回头对她微笑道:“无事,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你替我和丞相他们说一声。”
不等周静澜答应,已快步走出园去。
周静澜痴痴望着他背影,眼中流下泪来。
自那日后,江湖上少了云龙九现雷憬一号人物。
尾声
又过了两年,当人们已渐渐淡忘多年前那些旧事,那些曾惊天动地的事时,杭州西湖之畔来了一个汉子。
汉子很英俊,汉子也很憔悴,衣衫上积满风尘。
汉子独自坐在醉望楼的楼上,要了梨花酒,凭窗眺望西湖千里烟波。
两年中,他走遍大江南北。
听风酒肆,冷月黄沙。定北山壑,清风寂寂。
而这西子,也未改她昔日容颜。
只是,他再寻不回曾存于其间的一抹青影。
多年前,老三问他,赌输了如何,赌赢了又如何。
他说赌输则输掉整个大宋江山。
他没说若赢了,则是他永远失去那个人。
他喝酒,梨花酒仍是多年前那个味道,极好,却淡。
有人向他走来。
他不理。
那人坐在他对面,拿起酒就喝,道:“好酒。”
他看他,半日,他神色渐渐变化:“马何……”
马何道:“是我。”
马何,又不是马何。至少这人清清爽爽,神智澄明。
雷憬道:“你不疯。”
马何道:“我最初是装疯,后来装久了,就不知自己是真疯还是假疯。”
雷憬“呯”一声砸掉酒壶,用力握住他道:“他在哪?”
马何道:“哪个他?”
雷憬道:“你知道。”
马何道:“你比我更清楚,你早杀了他。”
雷憬道:“葬在何处?”
马何看他好一会,道:“你既心中有他,又怎下得去手?”
雷憬颓然坐下,沙哑着嗓音道:“他在哪?”
马何又喝了一杯酒,起身道:“跟我来。”
路上凭他问什么,马何一声不吭。
一座小茅屋,立在西湖之畔,雅致幽静。
马何带他进里屋。
床上躺着一人,青衫黄裳,见马何进去,坐了起来,脸上现出快慰的笑容。忽见有陌生人,缩着身子向后退了退。
马何两步抢上前,拉住他安慰道:“没事,他是我的朋友。”
他仍往床里缩,眸光乱幌,不敢望他。
他如身在梦境。
谁说庄周梦蝶只是笑谈一场。
他直直穿过梦境,走到他身前。
他脸现恐惧之色,抱着身子蜷成一团,紧紧缩在床里。
马何不阻止他,道:“我是装疯,他却是真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