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憬自觉失态,掩饰的一笑:“没有。只是,有点奇怪。”
叶楚凡冷笑:“奇怪我大恶人叶楚凡也会作善事。”
雷憬摇头不语。
叶楚凡冷笑两声,森然道:“我要杀的只是你雷憬,和旁人无关。但谁若拦着我,我一样都杀。”
雷憬被堵得说不出话,调转话题道:“难道你便没看出他身怀武功?”
叶楚凡摇头:“他从不曾显露过。若有,那些愚蠢百姓怎能从他身上讨到好去?”
雷憬点头,忽又问道:“你和见性交情很深?”
“也不是,无非平日有些来往,闲暇时偶尔喝杯茶,下盘棋,讲讲经。”
“他也是个希世高手,你知道么?”
“不知。怎的他也会武功?”
“而且相当高,当今除了少林寺的几位前辈,我真想不出还有谁能有那样的功力。”
叶楚凡皱了眉道:“这都是些什么人?怎的全聚到杭州来?”
雷憬点头:“是有些奇怪。但要说江湖上,世外高人多的是,你怎能全部搞清?”
叶楚凡双眼微合,冷凛的光又流出来。
雷憬想了一会,到底忍不住问:“你认为,小元会藏身在哪?”
“小元?”
“解药,只有找他去要。”
叶楚凡哑然:“你找小元为了解药?”
“又怎么了?”
“你即使找到小元,也不会寻到解药。”
“为什么?”
叶楚凡无法再睡,索性放弃。
“这毒融合了三花七草,各自分量不同,属性相生相克,配制极难。而其中一花六草,只有西域才能生长。”
“西域……你是说,这毒并不是小元自己的……难道,是玄冥教?”
叶楚凡站起身道:“除了他们,谁还能有如此怪异的毒药。”
“你是说,他们借小元之手让你中毒,但是,你与他们无怨无仇,他们意图何在?”
“我也不知,也许他们另有目的。但事到如今,我只能去会会这位玄冥教主。”他轻叹,“我原以为顶得过去,谁料这毒好生霸道,差点把命也搭进去。”
他刚跨步便一个踉跄。
雷憬扶住他问:“你上哪?”
“雷大寨主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八月十五。”登时恍然。
叶楚凡苦笑:“我虽贱命一条,却还不想就此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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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三战
雷憬与叶楚凡共乘一骑,行至西湖堤畔,湖中一座极大极奢华的画坊。其时朗空无云,一轮满月冷光千里,天上水下被映得一派通透,微风徐来,当真教人心胸一畅,略无点尘。
馨香随风微至,隐隐有琴音和女子歌声掺于其中。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歌声凄怨哀柔,极尽婉媚之致。
雷憬跳下马,扶叶楚凡下来,问:“这是谁?竟然在船上吟唱《怨诗》?他们请的来客中还有女子吗?”
叶楚凡道:“班婕妤一度得宠于汉成帝,后汉成帝得了赵氏飞燕合德姊妹,于是撇了班婕妤。班婕妤虽有樊姬之心,想成就刘骜一世帝业,奈何汉成帝不是楚庄王,只懂贪逸好色。班婕妤心灰意冷,寂寞之下,谱就这首《怨诗》,自抒胸臆。只是可笑她此时唱将出来,又是给何人听?”
他眼中冷光再度一闪而逝,融在寒浸浸的月光中,雷憬竟没发觉。
画坊上一人朗声笑道:“雷大侠叶公子光降,小船蓬壁生辉。快请快请。”
正是那日陈府内见过的阳离。
叶楚凡冷笑一声,却不答话。
雷憬见他画坊虽靠近岸边,却仍有着一丈距离,未设舢板。于是揽了叶楚凡,施展轻功跃上船头。阳离立在船头,满面含笑。
“陈府匆匆一晤,事后挂念良多,叶公子一向可安好?”
叶楚凡微微一笑:“多劳牵挂。拜尊驾之赐,叶楚凡现下是好得不能再好。”
阳离眼光瞥到雷憬依旧揽着叶楚凡的手臂上,细长的眼微合了合。
“雷大侠能一同前来,当真三生有幸。”右手一伸,道,“教主已在内等候,我们进内细谈,二位请。”
雷憬担心叶楚凡伤势,不耐烦和他多话,说一句“失礼了。”拉了叶楚凡大步走进船舱。
两个少女身着粉色纱衣,站在舱门前,为他二人揭起珠帘,一股甜香迎面扑来。舱内铺设之奢豪,器具之华贵,莫说草莽出身的雷憬,就是曾见识过相府金梁玉栋的叶楚凡也微有错愕。舱内设有一桌酒筵,摆了四副碗箸,尚未有人入座。旁边侍立四个绿衣少女。
一幅纱帘隔断前后舱,帘后坐着一人,螺髻高耸,隐约可辨是个女子。阴尔、少乾、子坤恭恭敬敬立在帘外。阳离走上前躬身施礼道:“启禀教主,雷大侠和叶公子到访。”
那人不答,只听琴声铮琮自帘后传出,如泣如诉,只是不再有歌声相和。
叶楚凡听了一会,脸现嘲色,道:“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听教主琴音,涓畅流漓郁郁佳怀,定然年岁不高。然今晚良宵佳节,教主何以作此悲秋之音?”
帘后那人幽幽长叹,道:“妾虽远居边塞,却早已听说叶公子文采风流,闻弦歌而知雅意。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阴尔和子坤卷起帘陇,一个妙龄女子款款走了出来。
阴尔、子坤都是天上有一的人间绝色。但即使在见识过她们的美貌之后,面前女子仍美得会轻易摄去人的呼吸。
她五官不若阴尔精致,轮廓不如子坤冷艳,但她二人若站到这女子跟前,都会黯然失色。
阴尔与子坤,是属于人间的美,冷傲如阴尔,飒爽豪迈,娇美婉转,却依旧带着三分尘世的烟火之气,子坤温柔沉静,亭亭玉立,自有叫人抹不开心的一份楚楚可怜。
眼前这女子不同,她美,但美得不带人间气息。一袭素衣裹住婀娜的身段,发髻上别无饰物,只斜斜插一支明珠簪子,那珠子足有拇指大小,晶华灿烂。她言谈间一丝浅而又浅的笑靥,却哀婉凄楚,仿佛藏了无限心事。眼中莹光温润,凝视人时,似喜似嗔,似爱非爱,裹着一层远雾般的迷濛,如黯然伤神时纠结不开的一番深挚情意。
教人再难转开目光。
“教主?”雷憬难以置信的低问。
玄冥教虽与中土武林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玄冥教行事之诡秘毒辣,却是中原武林人士都有所耳闻。如今眼见这个声名威赫一方的玄冥教教主竟是一位纤纤弱女,难免有些诧异。
那女子向二人盈盈一拜,道:“妾身宫素雪,见过二位大侠。”
两人还礼道:“不敢,教主有礼。”
宫素雪走上前,笑道:“妾身斗胆,命属下请二位前来,多有失礼,还请二位勿怪。二位请坐。”
叶楚凡冷笑:“夫人请的好客,叶楚凡还是第一次领教如此请客的礼数。”
宫素雪柔柔一笑,不以为意:“若非如此,怎能请得叶公子大驾光临?”语音轻缓动听。
雷憬听她话中之意并不否认向叶楚凡下毒之事,不禁心中大震,看她绝世丽质,温柔娴静如姣花照水,断不似那种行事歹毒不留余地之人。原还想或许是阳离等人背着她行事,岂知她坦然承认。抱拳道:“宫教主,在下一事不明,想请教教主。”
宫素雪眸光似水,盈盈在他脸上转了数转,露出一口晶莹贝齿,笑道:“雷大侠的威名妾身仰慕已久,大侠有事,但说无妨。”
“我这位朋友身中奇毒,乃是自西域而来,不知教主……”
宫素雪笑道:“叶公子所中之毒,妾身知道。但解药,并不在妾身手中。”
“教主不知道?怎么可能?这毒分明就出自贵教。”
“雷大侠误会了,这毒虽由本教所制,却是受人之托,本教非得那人的许可,不敢擅用。”
“按教主意思,我们要求解药,须得找到那人。”
宫素雪螓首微颔,道:“正是。”
雷憬抱拳施礼道:“但不知那人姓名,请教主示下。”
宫素雪转身徐徐走回琴桌前,伸手拂过琴弦,一串乐音传出。
“雷大侠稍安勿躁,这解药,雷大侠自可向那人求得。事实上,这次妾身也是受了那人嘱托,设下肴筵,款待二位。”
雷憬狐疑的看看叶楚凡,问:“是谁?”
“是我。”
一个黄衫人影从舱后大步走出,头戴玉冠,容长脸面,颏下无须。手执一把折扇,意态闲雅,尊贵傲岸之气溢于言表。身后跟着两个形容枯槁的灰衣老者,眼中精光隐现,显是身怀极高的武功。
雷憬乍见那黄衫人,大惊,连忙躬身行礼道:“卑职雷憬,参见九王爷。”
来的那黄衫人正是当今圣上的亲兄弟,九王赵誉。
赵誉拍拍手中折扇笑道:“雷捕头无须多礼。本王今日乃是为了赏月饮酒,才请了你二位。你如此多礼,岂不叫人拘束,少了许多趣味。来来,快入座。”看看叶楚凡,笑道:“叶公子还不入座。”
叶楚凡也不行礼,挑挑眉道:“就怕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拈起一只酒杯,在手中转了两转,道,“这一杯酒下去,怕不是吃下吕后一千个鸿门宴。”言语神气无礼之极。
赵誉全不以为忤,笑道:“难道这鸿门宴,叶公子便不敢坐了?”
叶楚凡轩眉一笑,拂开衣摆大刺刺坐下,也不等人,自己执了壶斟满一杯仰头饮尽。大声道:“好酒。”又举箸吃菜。
赵誉一笑,也坐下,示意宫素雪、雷憬都坐了。
那四个绿衣上女上前斟酒布菜,动作俐落却轻缓有致。
酒过三巡,赵誉问雷憬道:“我听说雷捕头与严捕头此番前来杭州,为的是陈阁老一家灭门血案。不知眼下可有眉目?”
雷憬道:“卑职无能,暂时还无有利的线索。”
“你们可曾查验过现场和遇害尸首。”
“卑职等已经查验过。”
赵誉道:“据杭州府的呈文,作案凶器乃是青岚,不知可否属实?”
雷憬迟疑一下,答道:“属实。”
赵誉看向叶楚凡,道:“凶器既已确定,为何迟迟不见嫌犯落网?”
“启禀王爷,凶器虽为青岚,但这其中,疑点颇多,还须多方查实。”
“皇兄对此案甚是关注,督令六扇门尽速破案。雷捕头这般犹疑,怕欧阳丞相在皇上那,不好交代。”他话是对雷憬说,眼睛却一直看着叶楚凡。
叶楚凡轻描淡写一笑,道:“青岚为叶楚凡独门兵器,叶某成此案第一嫌疑,原不奇怪。王爷有话不妨直说,何必大兜圈子,叫人糊涂得很。”
赵誉微笑道:“叶公子脸色不太好,不知贵体是否有恙?”
叶楚凡笑道:“正要请王爷为叶楚凡诊治。”
雷憬起身抱拳恭恭敬敬道:“叶楚凡身中奇毒,请王爷不吝赐药。”
赵誉仍微笑着,目光却锐利如刀,扫过他二人。
“我听江湖传言,雷憬与叶楚凡乃死敌,今日一见,咝,”他故作诧愣状,道,“似乎,不足采信啊。”
雷憬道:“我与叶楚凡,确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但也是朋友。”语音沉稳,丝毫不为所动。
赵誉目光陡盛,拍案喝道:“雷憬,你好大胆。叶楚凡乃朝廷钦犯,当年他逼宫朝廷,罪在不赦。如今又是陈府血案最大疑犯,你不尽速将到逮捕进京,交由皇上处置,却在这里和他谈朋论友,你可知罪?”
雷憬尚未开口,叶楚凡已抢先道:“王爷何必故作姿态。王爷若要捕我,早已可下手,何必等到现在?此时清风朗月红楼朱阁,当此之境,言捕言杀的,王爷风雅之人,岂会作此等煮鹤焚琴之事?”
赵誉凝视他良久,笑道:“叶楚凡果然是叶楚凡。来来,雷捕头快坐下,本王和你们开个玩笑,不必认真。”
雷憬不坐,说道:“宫教主说,解药须得求请王爷,还请王爷赐药。”
赵誉笑道:“解药么,是在我身上。但是,本王费尽心机出此下策,才请得叶公子大驾。这药,又怎能轻予?”
叶楚凡问道:“不知王爷有何条件?”
赵誉笑而不答,反问:“叶公子如此聪明之人,怎会不知本王的心思?我别无他求,只求叶公子一物,不知叶公子肯割爱否。”
叶楚凡甩甩两袖,叹道:“叶楚凡一介布衣,身无长物,又无钱财,不知王爷要求叶某何物。”
“但求叶公子一份墨宝。”
叶楚凡笑:“写字么,容易。叶楚凡这就为王爷写来,只是叶楚凡书法拙劣,王爷不要见笑才好。”说毕便要起身。
“慢,”赵誉以扇搭住他肩,阻他起身,笑道:“叶公子满腹经纶,普通章句怎显得出叶公子过人的才学?”
“那,王爷想叶某写什么?”
“简单,几个名字而已。”
叶楚凡倏然色变,随即恢复常态,笑道:“名字啊,好,王爷只管念,叶楚凡为王爷写来。”
“叶公子还在装糊涂?”
“装糊涂?”叶楚凡耸肩而笑,“叶楚凡不懂王爷的意思。”
赵誉收了笑,森然道:“叶公子是打定主意不愿和本王合作了?”
叶楚凡仍笑:“王爷的话,叶楚凡不明白。”
雷憬见赵誉提到“名字”,心念急转,料他所指的必是叶楚凡手中那份叛臣名单。岂知叶楚凡揣着明白装糊涂,连解药也不顾,硬说不明白。虽担心叶楚凡伤势,又怕他真将那份名单交了给赵誉。
赵誉收回扇,泰然笑道:“叶公子可知那毒的名称?”
叶楚凡道:“不知,正要请教王爷。”
“宫教主。”赵誉看向一直默默坐于一旁的宫素雪。
宫素雪道:“那毒原也没什么特别,无非采炼了三花七草中的精华,炼得少少一点。倒是那解药难成,我们花了七年时间,用了上千味药材虫草,才炼成一粒解药。”
赵誉故作惊讶道:“呀,那中毒之人,岂非大大不妙?”
“正是。”z
“这世上,解药只有一颗。若这解药丢了,毁了,被别人吃了,那中毒之人,岂非无药可救?又或者若两人同时中了此毒,那解药只有一颗,另一个人,岂不也只有死路一条?”
宫素雪摇头:“王爷英明。这解药难就难在取材困难,所需药材不是奇珍,便是百年难遇。若运气好,凑齐了药材,但炼制时不小心,火候不到,依旧难成。因此,若真失了那粒解药,就算华佗再世,也解不了此毒。”
“果然难,难。”赵誉皱眉道。y
宫素雪掩口而笑:“若不是冲王爷的面子,连这一粒解药也是没有的。王爷,那解药,您可千万收好了。”
“自然自然。宫教主说了这半天,还未告诉我们此毒的名字。”
宫素雪笑道:“它叫作离心。”b
“离心,唔,”赵誉幽幽吟道,“不管离心千叠恨,滔滔。催促行人动去桡。好名字,当真好名字。叶公子,你说呢?”
叶楚凡笑道:“确实好名字。当真如离人之心,摧肝断肠,使人形销神伤,痛不欲生。”
宫素雪道:“此毒乃是本教一位前辈所创。她一生坎坷,命运多舛。虽曾嫁得如意郎君,却因故与他生生分离,再未得团聚。伤心之下,炼成此药。要让天下人,皆尝尝这生离死别之痛。”
赵誉叹道:“情到浓时,何尝不伤人?又何必再试此药,才解相思?”
宫素雪道:“先夫去世多年,教中兄弟抬爱,奉妾身继了这教主之位,妾身德薄才疏,实实难当大任。只是想到先夫,不得已而为之。个中苦楚,当真有如身尝此药。”
雷憬再次求道:“王爷,雷憬不情之请。请王爷赐药,解去叶楚凡身上之毒。雷憬愿肝脑涂地,为王爷效劳。”
赵誉看着他,目光躲在笑容之后充满刻毒,半晌笑道:“雷捕头一再相求,我与欧阳丞相一向交好,不好驳你面子。也罢,叶公子不肯割爱,咱们另换一个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