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说他在玩自杀。他用的是个“玩”字,好象那是一场游戏。他在从前跟我说过一件事情,上初中时的一天他在家里看电视,不小心碰破了一个啤酒瓶,一脚踩上去,右脚的小趾几乎被割断。当时他父母都不在家,他也不觉得疼,就坐在床上一摇一晃的很高兴的看电视。血流了一地,他妈妈回来时候换了五次拖把才擦干净。他说自己的冷血似乎就是天生的,如果说父母对他有什么影响,那恐怕就是他妈妈在他初一时对他讲的“你高中一毕业我就跟你爸妈离婚”这句话了。他说既然他的母亲都可以这么绝情,对一个还是孩子的他说出这样的话,他又还有什么理由去努力感知自己的感觉?这话听着挺玄乎,不过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说既然活了四五十年大人到头来都是这样一种生活态度,他又何必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身心都那么健康的人呢。人的一生不过是个圆圈,到头来你总会走到原地。
那天我没有骂他,只说让他要死的时候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不会阻止他。他哭得很乱,就这样扑在了我的身上。我的心情其实很复杂,虽然我自己不想死,也从来没有想过去死,但是如果真有一天这样的日子来了,我是不会也会毫不犹豫?我很想把林墨的父母教训一顿,但那也是他的家事。他在床上躺了差不多一个月,我隔几天就去看他。后来我知道他是因为告诉了他爸妈他是个玻璃,所以才遭了打。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他把这个说出来的,跑到他学校去打听,才晓得其实我们接吻的那天晚上除了聂宁,还有巡视的门房也看见了。他把林墨拦在学校外面,让他去找家长,否则就没资格来上这个学。没有“资格”?说得这么轻巧?我知道林墨回去跟他父母这么说并不是因为门房的一句话,而是实在在心里憋不住了。他就是这样,明明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但是一到面对的时候,他怎么样也会把实话讲出来。他知道每件事情最后的结果会怎样,可是他也从来不怕承担。
我自己一个人去打那个门房,感觉上自己又回到了以前那种热血沸腾的日子,而不像如今这样打架只是为了应付一些场合,没事找事。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去打架,那种感觉会让任何一种身份地位的人都觉得相当满足。天晓得原来那个门房因为犯贱已经被打过无数次了,所以他居然准备了一根钢管,就这么把我的肋骨敲得碎了。我不觉得疼,只是站在房间里和保安对峙,后来是聂宁来帮我解的围。我被他送到医院,只是对保安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住址而已。我让聂宁别把这件事情告诉林墨,我永远也不会让他知道。
经过这么一件事情后,我更加爱他了。爱他爱到疯癫,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姓什么叫什么了。哥们儿劝我早点抽身,说林墨那么一个好学生绝对不可能喜欢上我。但我怎么可能放弃?放弃是团子我的作风吗?我仍旧天天缠着他,自从知道他经常逃课之后,我也经常翘班,陪着他两个人到处闲晃。有的时候一起坐在便河广场上看喷泉,两个人一起看睡着,有次还一起同时发了烧。他很喜欢去江边,所以在他十七岁生日那天,我买了个巨大无比的蛋糕,半夜里把他从家里叫出来,一起去了堤上。我喜欢看他,我巴不得天天每时每刻都守着他。我希望我可以让他永远没有轻易放弃生命的想法。我是团子,我叫韩旭,我的生活里曾经没有一件能让我在乎的东西。但这个叫林墨的孩子,却真的让我心甘情愿的放了下了架子。武侠片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对于林墨,我就怀着这样的心情。就算是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在一群来回走动的傻B中间,我也会在一瞬间就想起他。他如果哪天可以真的神采飞扬的笑起来,就是我最快活的时候了。
那天晚上蚊虫很多,林墨被咬得啊啊直叫,蛋糕上也被爬满了蚊子和虫子。那天晚上我哥们儿说有流星雨可以看,所以我也想学学电视里那些酸不溜湫的人来许许愿。一和林墨在一起,我好象什么都变了。对着他,我怎么着也没法深沉起来,我在他面前就是个疯子,地地道道的疯子。我想着办法讨好他,想着法子接近他,我的第一个愿望很简单,就是希望林墨能在将来的某一天,问我一句:团子,你到底叫什么。
我不知道林墨和我在一起时到底是什么感觉。我去哪里他就敢跟去哪里,就算他心里不情愿也是一样。我跟他天天念叨说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就跟说“你好”一样的频繁。他只是笑,从不回答。我的耐性从来没有像和他在一起时这么好过。哥们儿见到他,都是很鄙视的看他一眼,然后再不理睬。他也乐得只是跟我说上两句,表现得一无所谓。在沿江大道上飙车是他最喜欢和我干的事情之一,半夜三更的时候,每每偶尔路过的行人被我们吓得大叫,我就可以听到他在我身后轻轻的笑。后来我一哥们儿出了事,他的女朋友被摔死了,我就再不让他坐我的车了。我自己没法摆脱飙车这种东西,它就跟摇头丸似的让我上瘾,几天不去我就会浑身痒痒,林墨不一样,如果让他受了伤,我会比让自己死掉更难过。听起来挺酸的,不过这的确就是我的想法。
我让他坐在草地上看着我,从这头骑到那头,我总会在某个瞬间看见他的影子。他整个人就是这么飘忽的,就算在平时看着他也跟个不存在的东西似的,摸不着抓不住。有次我带他去酒吧,我一哥们儿给他一扎啤酒,挺牛的盯着他,跟他挑上了。我那群哥们儿就是看不惯他,不管我怎么跟他们解释说林墨不是他们想的那么拽,他们也不信。林墨当时也没看我,就这么着把一杯子啤酒一口灌了下去,虽然还是呕了点出来,但看起来还是面不改色的。我那兄弟很佩服的对他竖了根大拇指,对我使了个眼色就走了。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哥们儿的招数没这么简单,他们居然在啤酒里掺了一颗摇头丸。就算是我自己,我也不敢吃一整颗这么吃的。林墨当时就呕了,然后牙齿不停的打颤,人跟快死了似的脸白得吓人。我气急之下弄了一整把的口香糖塞到他口里,免得他的嘴巴被自己咬破了。他居然不吭一声,真的不吭一声,哥们儿在一边说我可以趁现在上了他,免得夜长梦多,说这话的时候林墨肯定听见了,他看着我,眼睛里透着一点挑衅和嘲笑。我不敢看了,把他弄到酒吧外面让他枕着我的腿,过了好半天他才缓过劲来。我知道他身体一直不好,被这么折腾一下也不知道后遗症会持续上几天。
那之后好多天我都不敢去他家看他,怕他不理我了。我就跟个小女孩儿似的,天天怕他不要我甩了我,自己也觉得恶心,但就是逃不了戒不掉。过了半个月,他终于来看我了,那时已经到了冬天。我是在一个卡拉OK包房里被他抓到的,看他那着急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担心我,心里高兴得要命。结果他说他妈现在被几个混混给缠上了,让我快点去帮忙。带了几个哥们儿我们拦了辆出租车就往他们家奔去,去的时候那群混混已经逃了,他妈妈被拉扯得很惨,瘫坐在地上哭,头发也很乱。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一点同情,倒是林墨蹲在他妈身边说着什么,语气还是那么温柔。后来他跟我解释说,他妈想跟她外遇中的一个断了,人家不干,说是让他妈把以前他送给他妈的首饰和钱什么全还过去,首饰是还了,但是那些琐琐碎碎的钱上哪儿找去?人家老板一开口就是10万,把他妈打死也拿不出来。我不知道林墨到底怪不怪他妈,但是看他的样子倒是很欣慰。他说人总是要走回头路的,像他妈这样走了这么多年的弯路再往回绕的,也实在不多。我觉得他太容易原谅一个人了,用个成语说,这叫“姑息养奸”。他被什么人伤害之后都可以原谅,就算自己被埋得再深他也不在乎,他总觉得别人做错事是有什么狗屁理由可以理解的。我把这些事情全跟我一哥们儿说了,他好象也很震惊。他说林墨对自己太残忍,还打了个比方,说就像个没有底了的杯子,什么东西他都能漏过去,也不管自己本身会不会弄得够脏够黑够软弱。
对于他我不能帮上什么,只是尽可能玩些花样让他开心。有天他说他要看我们打群架,我就找了个机会带他去看了,他问我们这些小流氓为什么总是有事没事的找人打,我说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读书的负责读书,扫地的负责扫地,混混就要负责打架。他笑着摇头,也不说什么。那天打架打得比我想象中的要猛多了,我们两帮人在个很热闹的地方就这么拿着砍刀对砍了起来。林墨坐在一个台阶上看着我们,没有一点动容。本来以前是没什么感觉,但那时我一看见他那对冷冷的漆黑的眼睛,我就明白,他是真的没法爱上我了。我好象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对方一个混混把我的腿砍了一刀,那时我的感觉就跟自己被流放了一样,心想如果得不到林墨,还真不如去死。林墨那时很快的冲了上来,三下两下扒开我身边的人,把我扛在背上就外大街上跑。我觉得又丢人又难过。那次好象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林墨面前哭。我们一起坐在一个商场的厕所门口,他帮我捂着腿。他说我太傻了,打这种群架居然也会受伤。我边哭边看他,抱着他就开始咬。他还是不拒绝,就任由我啃。我那时的心情太差,把他推开,然后死死扇了他一巴掌。他的脸立刻就肿了,我吼着说你他妈真不是人!你真他妈应该那天就死了算了!……我在他面前第一次那么冲动,而他只是凉着一张脸看我,好象被打的不是他自己。说到真打,也许我还打不过他。能够在14岁开始就做个男妓,我当然是有资本的。我的身体很细,尤其是腰,那些上过我的男人都说单单只要抱着我,他们就可以射了。我的脸长得像个女孩儿,属于比较漂亮的那一种,所以很多人都曾经预言过我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混混。看着林墨那张脸,我说你到底在乎什么?你他妈快点告诉我你到底在乎什么?……他的回答也一样残忍,想了很久,他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一点也不过分。他说的是,到目前为止,至少在我在乎的东西里面,没有你。
好象我和他所谓的正面联系就是在那一天结束的。我依然会在暗中看着他,看着他孤独一个人在大街上慢慢走着,没有人气。他说过他喜欢他一个同学,只是喜欢而已,不是爱。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只是想证明什么而已,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喜欢。他想证明自己还可以喜欢上什么人、对什么人在乎,就跟个正常人一样。可是,那个人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在某天,躲在房间里吸毒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来,直到目前为止,我的那个愿望也一直没有实现。因为,在那天晚上我根本就没有看见流星。我穿起衣服捂上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眼发疯一样冲到了林墨的学校里,冲到我第一次吻他的那个小池塘边,对着一片枯萎的荷叶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夜深人静里,不知道是毒瘾发了还是我真的疯了,我都一直重复说着一句话:林墨……我叫韩旭,我的名字是韩旭,韩旭。韩国的韩。
旭日东升的旭。
——《一床玫瑰》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