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自己不能违背对徐伯母的诺言,我要把晓明还给含辛茹苦将他一手带大的母亲。
我强迫自己欢快起来,和晓明一起过好这个我们最后的春节。
很晚了,我向徐伯母和晓明告别,晓明非常固执地要跟我回住所,徐伯母也就答应了,但她眼中的悲苦、无奈和失望我看得清清楚楚,
在刺痛我的同时再一次坚定了我的选择。
回去的路上,鞭炮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我们知道很快就要迎来新的一年了。下了公交车,晓明对我大声喊道:“允七,快跑啊!一
定要在新年前回到我们的家!否则下辈子我们就成了孤魂野鬼啦!”
说罢他拉着我飞快地跑了起来。
沿着天山路跑到遵义路,向北飞奔。当我们上气不接下气跑到住所外小区的大门口时,一阵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了,天空中怒放
着五色缤纷的礼花。
1995年农历新年来到时,我们终于没能赶到家。
为了躲避鞭炮,在一栋公房黑暗的门洞里,晓明伏在我的怀里,我紧紧地搂着他。
“允七,我们没赶上回家。”晓明的声音几乎被鞭炮声淹没。
我把他抱得更紧一点,在心里对自己说道:这就是天意,差一点点时间我们就回到家了。看来不是下辈子,而是不久的将来,我们真的
要失去这个“家”了。
望着缤纷的焰火,听着不绝的鞭炮声,我想到了祖母大人,如果她老人家此刻在天堂的宫阙中看到我——她最疼爱的长孙,在大上海寒
冷的夜里正拥抱着另一个男孩,不知作何感想?我还想到了身在异国的父亲,第一次孤零零一个人过年,继母和弟弟此刻也许正在家里
眼巴巴地等着他的电话吧?
想到这儿,我拿出公司配发的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阿伯基!” 是弟弟迫不及待的声音。
“Woo-ri A-tul!”[朝鲜语:我的儿子!作者注]我学着父亲的语调喊了一声。
弟弟哈哈大笑起来,高兴地喊道:“哥哥来电话啦!”
我问候了继母和弟弟,他们也抢着对我说了许多祝福的话。得知父亲还没打电话回家,为怕占线,我和继母、弟弟早早结束了通话,约
好明天晚上再联系。
“允七,我们怎么回去啊?”晓明摇晃着我问道。
我亲了晓明一下,把他搂得更紧一点,我明显感到了他身体热情的回应。
寒冷消退了,我们肆无忌惮地把口对到一起,用亲吻纪念这辞旧迎新的一刻。
趁着鞭炮声稍稍平息的间隙,我和晓明跳跃着跑回了我们的“家”。
顾不得洗去身上的污垢和酒气,一进门,我和晓明不约而同地剥光身上的一切,打着哆嗦钻入早已铺好的被子里。
灯关上了,黑暗的房间里,身体撞击的声音和轻轻的呻吟,间或被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淹没。
当新年第一缕阳光照进我们的小屋,晓明还像条慵懒的小猫安静地熟睡在被窝里。
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进卫生间用热水仔细冲洗了臭气熏天的身体,然后从冰箱里拿出早点,到煤气灶上热起来。
晓明翻了个身,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地问道:“允七,你干嘛啊?”
“你再多睡一会儿,我做好早饭就喊你。”我爱怜地看一眼晓明,柔声说道。
“你真好。”晓明咕噜了一声,又侧身睡去。这几个月为了考研,晓明确实够累的,是到了放松一下的时候了。
见小东西睡的香甜,我没有喊醒他,独自吃了早点,把晓明的一份放在桌上。等一会儿张浩和小杨就要来了,自从他们结婚后,我们还
没见过几次面呢。
直到10点多钟,晓明起床了。小东西先是光着身子在房间里转悠,站在窗前玻璃鱼缸前逗弄那两条依然活蹦乱跳的小金鱼,又缠着我胡
闹了一会儿,才开心地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一阵猛烈扫射,然后打开了水笼头。
有人敲门了。我打开一看,门口站着的居然是我的上司凯罗尔,提着一大盒丹麦牛油饼干,脸上笑盈盈的。
我这才想起,上班的最后一天,她曾说过这次不出去旅行了,有空的话想来找我玩,我当时客套地说过随时欢迎的话。
第39节
凯罗尔进门后很随意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我连忙识趣地把窗户打开一条缝。
“新年好,凯罗尔!”我笑嘻嘻地递上一杯热茶。
凯罗尔接过茶,向四周扫视了一下,说道:“新年好,戴维。没想到你住的这么艰苦。”
“蛮好了,上班也很近。”我回答道。
“杨姐、小张老师,我马上出来!老婆,给我衣服!”卫生间里的晓明以为是张浩他们来了,高声地喊道。
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凯罗尔诡秘地对我笑笑,脸也有点红。
我马上把晓明的衣服送到卫生间,压低嗓门告诉他是我上司凯罗尔来了。晓明吓得连声问我怎么办,我让他不用紧张,该怎么办就怎么
办。
出了卫生间,凯罗尔轻声对我说道:“戴维,没想到啊,这么个大男生居然是人家小孩子的老婆哦!”说完,很孩子气地咯咯笑了起来
。看来,在公司里不苟言笑的凯罗尔也有很生动的一面。
磨蹭了好一会儿,晓明总算出了卫生间,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很好笑地对凯罗尔轻轻来了句:“Hi!”,然后对我伸伸舌头,作了个鬼
脸。
凯罗尔显得很大方,回了句“Hi!”,开玩笑地说道:“啊,这么说,你就是戴维的小老公啊?幸会、幸会!”
晓明更不好意思了,羞涩地坐到我腿上,把脸埋在我的胸前,凯罗尔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戴维,在美国上大学的时候,公寓隔壁就有两个小男生,像你们这样很要好哦。”凯罗尔说道。“后来,他们去了洛杉矶……”
我知道洛杉矶是美国太平洋沿岸的大城市,靠近好莱坞,以同志之都著称。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张浩洪亮的声音:“金哥、晓明,新年好啊!祝你们万事如意、身体健康、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晓明欢快地从我身上爬起来,为张浩他们开门。
我为凯罗尔和张浩、小杨做了介绍,大家随意地坐了下来,晓明张罗着泡茶端水。凯罗尔趁机和我咬耳朵:“看来他才是你老婆哦!”
我笑笑不语,张浩自来熟地大声说道:“凯罗尔,您眼光真是太准了!金哥老婆对他可好了!”
一席话说的大家全哈哈大笑起来。晓明这个人来疯,被张浩这么一夸,心花怒放地缠住小杨发嗲,还非要张浩允许自己亲吻“小杨姐妹
”的脸颊。
3个月不见,张浩看上去变化不大,只是脸上的粉刺少了,看来小两口夫妻生活很协调。小杨则变化巨大,脸肿肿的,原先高挑的身材
变得臃肿起来,腹部已经微微隆起,看来结婚前就已经怀上了。
“再过几个月当爸爸?”我笑着问张浩,想证实自己的猜测。
“嘿嘿,还有6个多月。”张浩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红着脸说道。半晌,又蹦出一句:“要是生个小子,给你们当干儿子吧。”
我开心地回答道:“好啊!这个干爹我当定了。”
晓明在一边也附和着:“就是,一个孩子3个爹,多幸福啊!”说罢,画蛇添足地对小杨挤眉弄眼道:“我的意思是一个亲爹,两个干
爹!”惹得小杨站起来张牙舞爪就要追着晓明打,张浩这个尽职的小丈夫连忙提醒夫人保重“玉体”。
中午我请客,在淮海中路的一家著名西餐馆天鹅阁吃饭。晓明、张浩、小杨、凯罗尔和我,大家喜气洋洋,共祝新年万事如意、好事连
连。
吃了饭,凯罗尔有事先走了,临走把她公寓的地址告诉我,让我初四以后随时去玩,还特意对晓明说:“你也一定要一起来哦,我们以
后也是姐妹了”。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晓明也红着脸跟着我们笑了起来。
凯罗尔走了,张浩忙告诉我:“金哥,过了年,我就要调进8M项目组了,咱们兄弟又要朝夕相处啦!”
我高兴地问他:“你手上项目完了?”
张浩开心地点点头,又自我“爆料”道:“我马上就要提科长助理了,到时候请你们吃饭啊。”
小杨白了张浩一眼,我明白,这个过去从来没有的职务,是杨院长专门为乘龙快婿安排的,正如张大哥所言,我们中国经常是“因人设
事”。
“晓明上班了吗?”小杨关心地问道。我不想过早透露晓明考研的事情,就抢着说:“我找老同学帮忙了,过了年就要上班了,也是外
企。”
小杨高兴地表示祝贺,张浩闹着到时候让晓明请客,晓明知道我的意思,摇头晃脑地和张浩他们嬉闹起来。
临走前,张浩和小杨说是明天小两口回娘家,初三在家里恭候我们光临,让我们一定要去玩。我们一口答应下来。
回到我们的小巢,徐伯母已经等在门口了。
“姆妈,侬哪能来嘞?”晓明有点嗲怪地问道。
“儿子不呆在家里,老娘一个人孤苦伶仃,哪能办呢?只好厚着个脸皮来看儿子了。”徐伯母显然对晓明昨天离家不开心。
进了房间,看到桌上放着好几只用过的茶杯,地板上到处是鞋印,床上被子也没叠好,徐伯母转身进厨房拿来拖把收拾起来。
“伯母,您坐着,我来吧。”我抢着要干。
“小金,你陪晓明玩吧,家务活儿我干得比你快。哎,你们两个男小孩啊,在一起过日子,总归是要龌龊一点。这样就算蛮好了。”徐
伯母唠叨着,一口软绵绵的“沪普”煞是好听。
我看看徐伯母,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但笑容背后的悲伤、失望,分明让人感觉得到。我又看看晓明,这家伙正傻乎乎地玩弄着电视机
的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地变换着,一付心不在焉的样子。
走到床边,我叠起被子来,床单上有一块很大的污迹,那是昨晚我们不小心留下的。
徐伯母也看到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苦着个脸过来,抽出床单默默拿进卫生间。
我不安地跟进卫生间,只见徐伯母背对着我蹲在地上,就着一只大脚盆,把洗衣粉倒入冷水里,双手浸在冷水中吃力地搓洗起来,一头
花白头发随着搓洗床单的节律微微抖动。
“伯母。”我轻轻喊了一声,觉得喉咙口堵堵的。
徐伯母回过头来,用手抹了一把脸上挂着的泪水,无声地哭了起来。稍顷,她回过头,继续奋力地搓洗着床单。
下午3点多钟,我提出晚上到静安寺附近吃饭,然后晓明和她妈妈回家,我明天晚上再过去。晓明对外出吃饭一百个赞成,但坚持晚上
要回来住。徐伯母没有说别的,只是坚持不出去吃饭,说是太花钱,老人倔强地从冰箱里取出饭菜帮我们热上,最后三个人少言寡语地
吃了饭。
饭后,徐伯母告辞了,晓明也没有一点回去的意思,只是和我一起把老人送到了公交车站。
回到我们的住所,我一想起徐伯母蹲在地上搓洗床单的情形,就觉得很心疼。越想越觉得应该让晓明回家去。于是,就把刚才看到的和
自己的感受,向晓明娓娓道来。
晓明是个很感性的人,有时候会耍耍小脾气,但对徐伯母的孝心是毫无疑问的,正如他对我的爱情一样坚定、执著。听了我的话,晓明
显得很感动,拥抱着我亲吻了一阵,就和我一起出了门。
公交车上,我牵着晓明的手,小心翼翼地说道:“晓明,你就要去读书了,我们到时候也不能天天见面的,现在就应该开始习惯起来啊
。”
晓明仰起脸,这个敏感的小东西似乎察觉到一种不一般的气氛来。
“允七,你真好。就是因为念书了见面要少了,所以,所以晓明才想多陪陪你嘛。”晓明的声音很轻柔,但我听来觉得心里被刀割似的
痛,我真的不舍得离开最心爱的人。
“你读书了,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也更少了,妈妈也一样想你呢。而且,我们还年轻,妈妈已经老了。”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真诚地说
道。
晓明又看了我一眼,确信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后,把头靠近我,没有吭声,但大眼睛里的湿润,已经道出了他的心里话。
晓明家到了,我从背后推了一把晓明,他不舍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走进黑洞洞的大门。
回来的路上,我的心一直在为不远的将来失去我爱,同时也为一个母亲的痛苦而哭泣。
回到住所,我拿起充电完毕的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
继母告诉我,今天凌晨父亲的电话来了。在韩国京畿道的安养,他每天早晨7点半就要跟着队伍去现场,8点开始工作,中午12点在现场
吃饭,下午5点下班,除了工作有点累,而且没有休息日外,其他还好,至少每个月都能按时拿到工钱,说是等有人回来再捎回来;而
许多去韩国打工的同胞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不少人每个月只能拿到很少一部分工资,大部分钱被韩国老板以“代管”的名义霸占着。继
母让我自己多保重,叫我不要担心他们母子的生活,还说弟弟很想念我,发誓大学一定要考到上海来,来陪我这个大哥。
挂了电话,虽然继母和弟弟浓烈的亲情让我觉得温暖,但还是很担心父亲的处境,担心父亲的工资会被人骗走,担心继母和弟弟在老家
的生活。
我和晓明来自草根阶层,分别是农民和工人的子弟。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能生活得好一点,父辈们几乎耗尽了心血,那是他们能够付出的
全部甚至血肉之躯。
正因为如此,我绝不能食言,决不能为了自私的快乐而增加我们父辈的痛苦。想到这儿,我似乎好受一点了,开始仔细地思考着怎样在
最适当的时机、用最适当的方式离开我的晓明。
第40节
年初二,我睡到中午才起床,吃了点冰箱里的剩饭剩菜,一个人去了文庙图书市场。无聊地翻翻旧书,买了一本韩国独立运动著名领导
人金九先生写的《白凡逸志》,随便找了家茶馆坐下读起来。
书的内容很生动,金九先生用锐利的笔,强烈控诉了日寇当年对我们朝鲜民族的压迫和欺凌,生动描绘了投身韩国独立运动的仁人志士
们在中国的战斗经历和生活画卷,抒发了对韩国独立的坚定信念。
读着前辈的字字血泪,想到自己的先人就是在那不堪回首的岁月流落到东北的,不竟潸然泪下,暗下决心一定要成全弟弟去韩国留学的
愿望,以便让他更多地接受我们民族文化氛围的熏陶,塑造作为我们民族成员的个性,培养独立谋生的能力和技能,成材后为中韩两国
人民的交流添砖加瓦。
在我专心致志地拜读金九先生的大作时,晓明来了好几个电话,不断催促我早点去他家吃晚饭,还说昨天一夜根本就睡不着,央求我一
定要接他回“家”。
下午4点多钟,我来到晓明家。一进门,晓明就冲上来夸张地说道:“允七,你怎么才来?人家急死了嘛!”
站在旁边的徐伯母尴尬地笑着,但看得出老人心中的无奈和失落。
我轻轻拍拍晓明的肩膀,把刚买的八宝饭、进口香蕉递给徐伯母,笑着问侯道:“伯母,给您拜年来了!”
徐伯母接过礼物,礼貌地答道:“小金,快进来吧,晚上一起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