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上,确实有他的影子。难怪主子会错认。连我都忍不住认为你是不是他易了容?”
阿汉失笑,心里却不由一动。
他想起濂洞的那个早晨,他突而发狠以手指刮伤他的颊边的情形,想必那时,他便是起疑了的,但是鼓起勇气的确认,最终是以绝望告终。
因为那次确认,他才给了他一个脱身的机会。
一系列的事情,都是围绕男人那名情人而纠缠,活似一个诅咒。
假如他真是那人,一切倒真省了心——这个想法,连阿汉自己也觉得荒谬。
“他对旁人,或许真是不讲情面,但对那人,却从来都是掏心掏肺的好。”
“那人……爱他吗?”
海总管想了好久,才摇了摇头。那个人,只怕没有人清楚,他心里的想法。
居然是不知道。阿汉看着男人烫伤的手,一阵郁闷。
“他们最后……分开了?”
海总管叹息,想了想又乐观了:“当年的事情,不能怪他。待找到了人,解释一下,便好了。”
只是……时光的印刻,是一句解释便可磨灭的吗?
这世间,若事事能重来,人心就不会有那么多道,不可痊愈之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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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打歌场时,阿汉向那座松木台多望了几眼,晚上给提起此事,不禁有点讶异。
那时男人已经醒了,一身烫伤已经作了清理。空气间有清凉的薄荷味道,他斜倚在短榻之上,衣衫半袒,左手还把玩着一对琥珀蟾蜍。海总管在一旁奉着茶,二位侍婢立在他身后,轻轻地挥着扇儿,起落有致的动作在他的后方撩起暖昧不定的流光。
他的脸隐伏在其中,安静而阴阳难辨。
看到阿汉面上有丝异样,男人倒是好奇了起来,道:“怎么?难不成在我府里看到会吃人的妖怪了不成?”
妖怪倒没有,只是看到前几日他上府衙办事时遇到的一个府丞,阿汉记得当时自己和村长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对方高坐在横桌上,端着茶碗儿撩着沫渣子,爱理不理;今日见他与另一个相貌端肃的人行走在男人的驿馆里,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一对比,那差距相差了一万八千里。
阿汉想起凰帝南巡,或许这个人是伴驾而来的高官。想想自己不过是一名平头百姓,见了这些达官贵人还不只有磕头请安的份?阿汉决定岔开话题,不挑这个自讨没趣的事儿。
“没什么。只是公子的府邸富丽堂皇,令人应接不遐。”一边还笑得有些假,心中终究有些理亏,问道:“你身体好些了罢?”男人说:“皮肉的烫伤倒是无大碍,倒时后颈这里,肿了一大块。”
说话间,阴恻恻的眼光扫在阿汉身上。
海总管捧着茶的手抖了一下,眼光也死死地盯着阿汉。
“人多手杂的,兴或是在哪里碰撞到了。公子千金之躯,需好好保重才是。”眼光端正,连半分杂质也没有。海管家还没来得及吁出胸中憋着的那口气,就听自己主子急促地扭了一下手里的琥珀蟾蜍,“咯嗒”声音刺耳惊心。哼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海管家一下软在他的腿边,颤悠悠说道:“主子,当时事出突然,也怪这个心肝肺都教狗叨去了的下人下手太狠,奴才还来不及阻止,便……”男人接过他手时捧的茶盏,啜了一口,道:“你到外头候着,搜查的人一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人一走,室内便益发沉闷。
阿汉讪讪道:“我实在是出自一番好心。下手也刚刚好。”想当日村里的二麻子想敲晕家里头发疯的大猪,就活生生将猪的脊梁骨给敲折了,他手艺好,没将他当二麻子的家猪一样砍,已经万分庆幸的事情。
“念你是化外不知教养的野民,这一次我便不计教。”男人的声音幽幽的:“没有下次,知道吗?不然我会杀了你。”那声调让阿汉打起了一身冷颤。
男人其实很心不在焉,因为阿汉移动到他身边时,他才赫然惊醒,杀人的眼光一瞬盯在阿汉身上,象睡醒的野豹。阿汉吓了一跳,摊手道:“帮你看看后面的伤而以!”顿了顿又小声不满道:“我这化外野民虽然自小缺少礼乐熏化,好歹心地善良,更深深懂得知恩图报这项美德。”
想来就郁闷,自己虽然几次冒犯了他,但不太严格算起来,他于他还算是有活命之恩的,他没有一丝感激便罢了,还整天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臭架子,唬谁呢?
偏偏,自己见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觉得刺眼非常。
这算不算自作孽?
一会儿之后,男人趴在短榻上,阿汉撩开他的长发,为他后颈的瘀肿处轻轻揉药。
空气似乎因为躯体的接近而微妙变化。阿汉正冥思苦想该如何开口玉楼二人的事情,浑然不觉。男人的脸伏在背光处,两眼紧闭,神色却罩上几分奇异。
阿汉一会后才探询地开口:“假如有人对你不利,你会如何对付那人?”男人后背紧了一下。“谁?”阿汉忙道:“我是说假如。”男人一哼:“在我这里,只有是与不是,没有假如。”
这男人,已强势到不容置疑一切。
“这世上,好女千千万万,何必去追逐一名存在虚幻的男人……”并且,还是不爱自己的。只是这话一出口,阿汉立刻便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没来得及住口,身体便给他大力掀在案几上,男人单膝跪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看他,鼻尖几乎与他相触。
“你嘲笑我龙阳断袖。”一手便捉起阿汉的前襟:“你敢证明自己就不是?”阿汉开口想要解释,自己并没有轻侮的意思,他的唇已经欺压了下来。
嘴唇相贴的时候,阿汉瞪大眼睛,后脑勺发炸的那个感觉如有实质,在他脑中绚烂华丽地炸开,一片血红。
因为太过震惊,忘记了挣扎。
这个男人,外表阴娈强势,却有二片很柔软的嘴唇。
落下之时,表面是微微的凉意,唇瓣里面,湿濡而温暖。阿汉的牙关紧闭着,他一手扶上他的后脑,舌尖灵感地滑进他的唇瓣里面,沿着牙根一圈圈地舔噬。发丝随着动作散到阿汉颊边与鼻尖上,撩拨得四处麻痒,缺氧的感觉让阿汉最终打开了牙齿。
他的舌尖连半丝停顿都没有,长驱直入他的口里,与他的纠缠在一起。
阿汉的胸脯上下起伏,第一声呻吟,就这么逸出喉结。
男人的手,渐渐在阿汉的腰间收紧,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时,猛地推开了阿汉。
阿汉的双眼水气淼淼,亮得惊人。
他的头还维持着后仰的动作,喉结处张着漂亮的弧线。男人第一次发现,阿汉颈子延伸至衣襟内的肌肤白皙细腻,肌理分明,他有一身很漂亮的肌肤,只除了一张脸。
只是,这一瞬间,那么激烈的心跳是什么?
男人试着让自己吁了一口气,面上已换了一种恶意神色。
隔着衣料,他握住他下面,感受那里已经变化。
男人侧身垂下头,含住他的耳垂。“如何?想要么?”
阿汉浑身一阵冷战,像泼了一桶冰水,迅速从头凉至脚尾。呼的一声,一拳想也不想便挥了出去。
男人侧身避过,阿汉不要命了一般,膝盖一曲,便顶了上去,正中男人小腹,他唔地痛哼了一声,也怒了,伸手也挥出了一拳。
旗鼓相当的力气,近身缠斗,往往两败俱伤。
阿汉挨了二拳,男人也没有讨到便宜。可是阿汉还觉得不解气,指着他狠狠骂道:“你再说一次试试。”
男人抹了一下唇角,冷笑道:“你对男人有反应,何必迁怒到我身上来?”
阿汉气得直哆嗦,挥拳又扑上去;男人侧身避开,厌烦道:“够了!”阿汉坐在地上,半晌一阵失神。
一窒弥散着令人窒息的尴尬。
不知多久,男人一脚踢在阿汉手臂上:“给我倒杯水来。”
阿汉起身倒了水,一仰头对自己嘴巴便灌了下去。男人整张脸立刻阴沉了下去。
“不就是一个吻,怎么就跟一个女人失了贞操一样要死要活的?”
“你闭嘴!”
“其实你还挺享受的吧?这么热情,是不是平时妻子没有满足你?”
阿汉眼中几乎喷出火,血气翻涌了一会,才冷静地想到了反击的话。“你这么做,就不觉得对不住你那情人?”
男人一僵,面色白了下去,没再说话。
阿汉知道自己话说重了,只是这时却没有心思说什么委婉的话,顿了顿道:“我先出去了。”男人说:“谁允你出去了?”
阿汉回头阴沉地望住他。
男人说:“星回节是你们的大节日。上松木台参加庆典对你们来说怕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我让海京几张贴子给你,如果你有兴趣,就过去看看吧。”
这算不算是讨好?
阿汉半晌没有说话,男人狠狠瞪了他一眼:“如果还没有死,就和我一起聊聊天。”
……
那一晚,气氛总是若有若无的尴尬。男人与他漫无目的地聊着,阿汉旁敲侧引地引导着他,要注意身边的危险。最后阿汉终于敌不过周公召唤,歪在椅上睡了过去。
很久之后,阿汉才明白,那时男人心中,其实很害怕。
当你习惯了九十九个黑夜之后,第一百个黑夜,有人提前告诉你,度过今晚就可以拥抱他一直渴盼的署光,那一晚,你会过得比以往九十九夜相加起来还要漫长。
绝望,可以让人死一般坚忍,希望,往往伴随着贪婪灵魂的滋长,令人浮躁。
并不是他的定力不够,他只是太过渴望,渴望到再也不堪忍受这夜里的孤独。
他需要有一个人,能陪他打发这漫漫的等待时光。
那个人,需要是他并不讨厌的一个人。
他选择了一个叫阿汉的男子。具体聊了什么终究在岁月中模糊,唯一越来越清晰的是,男人的眼光偶尔在投射在阿汉身上,隐晦难明;那一晚,他与他一起分享了那份孤独,那一晚,他们有了一个变了味的吻,唇舌交缠的悸动,像鸠毒一般扩散。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这成了李啬心中,一直无法跨越的一道心魔。
第二十一章
男人勾着眼,半袒的衣衫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脯,结实性感的线条若隐若现,从松散的领口处,一直延伸至小腹深处。
他勾着薄唇,眼神散着鸠毒似的勾引:要吗?要吗?要吗……
阿汉腾地自床上跳了起来,眼光短暂地空茫。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要命?他居然做起了一个春梦,对象是一个男人。
歪在外间的小厮给吓醒,揉着眼睛问道:“公子醒了?”
阿汉愣了一会,才反应是在与他说话。“我怎么在这里?”
“公子不记得啦?昨晚你在主子房中睡去了。怕你不舒服,后来把你抱到这边。”
“抱?”脑子里腾地又是一阵空白。
小厮点头:“是主子……”阿汉面上一热,小厮说话不利索,咽着口水,总算把话说完:“命莺四爷把你抱了过来。”
“有冷水吗?”
小厮疑惑地带着阿汉来到外头。阿汉一声不吭,舀了满满一盆,一头浸进冷水里面。
他需要清醒清醒一下。
他怎么会喜欢男人?一定是太久没有行房事了,一定是的!
男人早就人去楼空,也不知道昨晚那些拐弯抹角的话人家是听进去了没有?阿汉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犯上心事重的魇症了,莫名其妙想叹气。一回头,看到海京捧着二张红彤彤的柬子走了过来。笑得一脸的深意:“阿汉公子昨晚睡得可好?”
阿汉无可抑止地又想起昨晚猥琐的春梦。海京的眼光太深沉,仿佛能穿透人,阿汉不自禁微退了一步,点点头,客气有礼地说:“海管家请叫我阿汉就可以,我一个乡野小子,担不起公子这个称谓。”
海京压低声音:“阿汉公子就是想有一天老奴给你跪下侍候你也不是没可能;想要扶摇直上,只看能不能抓住机会。”
“海管家的话真让人不懂。”
“你只管记住,我们主子权势可遮天,若要发迹,呆在他身边小心伺候着,只日可待。”
就算他是皇帝老爷,他阿汉也不是趋炎附势、蝇营狗苟之徒哪!
阿汉压下心头光火,淡淡点了下头。“谢谢海管家的提醒,若没什么事情,阿汉就要先告辞了。”
海京碰了个钉子,面上一阵讪讪。哼道:“真是狗咬吕洞宾,年轻人,可别那么倔强,放着大好前途与自己过不去!”说着放下了红色的请函,说道:“就好比这柬子,城中多少达官贵人耗尽千金也不能求到,我们主子轻轻一句话就有人给你送来了。人往高处走,难道就想这么守着一处破屋子,蹲在这个么旮杳里,过上一生?”说完径自离去了。
阿汉有时走过一段路,也会停下来,思索一下人生。
意义和责任,那是太过沉重严肃的问题。阿汉没那个细工慢活去思索那些有的没有的。只认认真真规划过,寻一处地方,一间小屋子,给桑椿寻个媳妇,给自己添个儿女,一家人,虽贫贱却和和美美,没什么不好。
如今依旧觉得很好,应该这样,只是,心头却袭上一丝难言的怅惘。
阿汉捏紧手中柬子。今天是星回节最后的一日,玉楼若要行动,就是今天晚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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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府门前阿汉回头望了一眼,高高的牌匾上挂着“李”字。
那个男人姓李?阿汉觉得自己与这字,似乎有不解之缘。
一路打听天香楼的地址,路上的人一听到“天香楼”三个字便避瘟神一般避开。阿汉一下子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过了一条街拉住一位老汉换了个地名询问。老汉说:“蓝竹坊?天香楼隔壁那个?”说着指了路,阿汉佯装不在意问:“老伯,一路上都听大家在说天香楼,是出了什么事儿了?”老伯道:“你还不知道啊!天香楼今早上就给官府的人查封了,听说私造炮仗。塔矣大神哪!举头三尺有神灵,也不怕遭神遣!”
塔矣大神的图腾是火镰,整片滇南地区都信奉火,明文禁止制造炮仗,那是对神的亵渎。因此这个东西逢年过节虽有大用,却一直是官府管制的产业,违禁者惩罚也重,已经与杀人罪共论了,可还是有人因为暴利而飞蛾扑火。
阿汉一路消化听到的消息,满脑子乱糟糟。
天香楼果然给封了,醒目的白条,两边站了持矛的官兵。
就这么给封了,那么玉楼师徒二人呢?村长呢?这个时机过于敏感,阿汉第一个想的,就是,是不是玉楼的行动败露了?阿汉在掉头想重回李府时,后背给拍了一下。
最后一晚送火神,是整个星回节的最高潮。
今晚的重头戏,一是朵哈即送火仪式;二是为前一晚选美卫冕的男女颁发荣誉的冕冠。第二项原本为前一晚便该完成的仪式,推迟到今晚,听说是因为那位自天朝来的贵人不仅会点燃祭火仪式上的第一把火,还会亲自给选美的卫冕者加冕,真是莫大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