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歌场上的松木台上下给各式各样的彩条花灯装饰得象个戏棚子一般。场下,自天未黑时便耍闹开了,斗牛走鸡的,摔跤的,吞云吐雾玩火的,对歌的,周围不时暴着叫好声。
毫无悬念,男人在那座高高人松木台上出现了。
今晚的他穿得并不十分正式;一身墨绿衣衫,头上仅插了一根玉簪,给拥趸在一群皂袍笔挺的官员中,姿态英伟高贵不说,居然还透着几分写意风流出来。
自他一出现,阿汉的眼光便紧紧落在他的身上,因而捕捉到他的眼光曾在场上扫了一圈,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阿汉那时心跳快了一下,居然自恋地认为他或许是在找他。下意识里便往前面大个子后面的阴影缩去。
节度使向大家介绍,这位是李公子。没有介绍身份,只有一个称谓,但节度使一脸的恭谨以足震慑全场,一时间,没人敢坐着,满一片奉承问好声。
村长与阿汉挤在角落,周围都是不认识的达官贵人。旁边一个身着锦服的老爷只道他们是哪家的小厮,虽疑惑礼官怎么会放此种下等下厮进来,一时也没法计较,只是烦恶地命令二人站到远些去。满场的奢华益发衬得二人的寒酸,阿汉还好,村长哪里经过此等大场面,扶着阿汉的手便瑟瑟发抖起来。
“阿汉,你这是,这是哪儿弄个的请柬,我们、我们……回去吧?”
“你不想找到楼公子?”
“可是……”
“我有个直觉,楼公子今晚会出现。”阿汉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他们二人在天香楼前面碰面,村长虽只知道廖廖数语,却解答了阿汉主要想知道的问题。
村长说,自前晚起楼公子外出后便一直没有回来,后边李公子出去找人,也再无消息;而村长自己因为惦记着城楼下的摔跤比赛,天没亮便出去了,因为错过了官府缉围天香楼的时间。说着叹了一口气,说怎么楼公子这么秀气温文的人,会干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阿汉脑中浮现起了玉楼的影子,大部分时间安静时的,好脾气笑笑的,温柔地不吭声的,发窘害羞面颊通红时的,还有他最后一晚,面色惨白,神色冰冷没半丝人气的……正在发愣,肩膀给撞了一下,有人往他手心塞了一张纸条。
回头只见勿勿一个陌生的蓝衣背影。阿汉摊开纸条,上面只简短描了一句话:石瑜戏班,后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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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时匆匆一眼,墨绿衣衫的男子已往祭火台上投了第一根火把,周围响起热烈而虔诚的诵咏梵颂之声。按着身份尊卑的顺序,人们先后往祭台扔火把,祭祀,驱灾消厄,祝福新的一年。
广场上大大小小的戏班共计六处。阿汉来到标着“石瑜戏班”的彩幡下边,上面正吹吹打打上沿着醉八仙;阿汉留下村长,在他担忧的眼光里独自寻到后棚,没有人拦着他,因而他很快寻到了失神坐在一堆戏服一旁的玉楼。
这是阿汉自认识玉楼来,他最糟糕最狼狈的一次。
他身上的白衣衫显然是换过了,可是鬓发凌乱,面上有烫伤烙迹,竟与那天看到男人的样子如出一辙。李公子捏着玉梳,轻声道:“师傅,我为你梳梳头发吧。”玉楼如梦方醒似的,说:“不用了。下一场便是你的贵妃醉酒,你好好准备着吧。”李公子咬着唇,深奥哀伤的眼光打在玉楼脸上,良久松开了玉梳,手心已是一片血痕。
阿汉扫过李公子一身,一阵惊艳。
他已换过了戏服,精致美丽的凤冠,鲜红的霞帔,面上敷了浓妆,星眸碎光点点,水袖划过空间形成优雅的水纹,整个人端丽绝美。
玉楼一看到他,便激动地窜到阿汉的面前。
“你见到他了对不对?他在哪里?”
阿汉给摇得眼晕眼花,神色迷惘。李公子在后头握住了玉楼的手,说道:“师傅,你先放开他,让他好好说。”眼光如炬地落在阿汉身上。
一副阿汉应该知道什么内情的样子。阿汉一时不确定他们所问的“他”是不是指他们要刺杀的对象,心里倒是虚了。这二日他确实是见了那人,不仅见了,还处心积虑地提醒那人要小心周围的暗杀。
总算得到自由后,阿汉皱眉:“什么他?”
“你装什么糊涂?我来问你,那天下午,你趁我醉倒,都干了什么事情?”阿汉脑子里嗡了一声,原来是为这事!难道他那天做了什么疯狂的事情?
阿汉尴尬道:“一时嘴馋,把你坛子里的酒喝了,我也醉了啊。”
“那你扒了我的戏服,还杀掉了外面的侍卫,一个人来到外面,意欲何为?”
他杀了人?!
阿汉震惊地退了二步,喃喃道:“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杀人?我还扒你的戏服?可是我醒来的时候,旁边没别的东西,身上穿的依旧是前日的衣服啊!”他抱住头,脑子里一片兵荒马乱。
他酒品不好,酒后能乱性,这是小桃村公开的秘密。阿秀一直不让他喝酒,只是有时总会忍耐不住。有一次他醉后披头散发的样子甚至让村里一名孩童受惊魔魇了三天。自那次起,他自己也自觉地约束自己。
在那日,他心情是太过压抑了,才会神使鬼差地喝光李公子壶里的酒。
只是这一次的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他不是暴戾的人,怎么可能杀人?一丝想汉一闪而过,阿汉说:“不对!门口的那几个侍卫武功高强,以我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将他们杀死?”
“谁知道你用了什么阴损的法子?”李公子恶狠狠揪住他的衣襟,一把短匕抵上阿汉的颈项:“你再狡辩试试?”
近距离之下,李公子眼中触目惊心的恨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炽烈。诡异的感觉让阿汉心里打了个突。
玉楼一手拨开了短匕,突兀地跪了下来,抱住了阿汉的大腿,眼泪从眼角滑下。“你有没有杀人都好,十个一百个也没关系。求求你告诉我,你出去的是候遇到了谁?他现在在哪里?那个人,对我很重要!”
咣当一声,短匕给恶狠狠在扔在一堆杂物之上。“师傅,你或许是眼花了!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玉楼摇头:“不,不。我亲手针黹的牡丹戏服,烧成灰了我也认得。那时我以为是阿笙你,可你当时明明是在天香楼里。他面色大异,皮肤比你还要白一点,他还追过来问我,玉楼,你怎么叫我阿笙?我听得清清楚楚,是他!不是幻觉,决不可能认错!”
阿汉听着听着,终于听出了味,不由眼露震惊。
他立刻便联想起二个晚上之前男人的那一场追逐,与玉楼口里的相遇其实是同一个时间段里的。照玉楼的说法,当时阿笙在天香楼,那么二人所遇到的人是——
是正主儿?
他还活着?
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自李公子身上扒下的衣服会穿在他的身上?阿汉脑中有千军万马在倾轧,忍不住狠狠地拍打自己的头。
为什么?他不知道。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第二十二章
外头梆子敲了三记,醉八仙谢幕了。
阿汉的不对劲终于让二人停止了逼问。玉楼将阿汉扶在木椅上,神色疑惑:“记得先前在客栈时你就晕过了一次,你有偏头痛的病?”阿汉闭着眼睛吸了二口气,才道:“老毛病了,春末秋末那当儿,会痛得更厉害。”
“可问过了大夫?”阿汉说:“自己配了药了。以前从崖上掉下落下的病根。”
衣料一阵簌簌,玉楼温热的指尖触上他的额侧,给他轻轻揉按。
后面站着的李公子没有出声,呆呆地看着,一道水渍自眼角滑了下去,花了精描的妆。“师傅,该我出场了。”
玉楼身一僵,缓缓地点了点头。
“师傅……就算他没有死,你也要我去的,对不对?”下意识阿汉拉长了耳朵,却没有等到玉楼的回答,颊边一热,李公子附在他耳边,声音轻如蚊哼:“好好照顾我师父……这是你欠他的。”
一句令阿汉大惑不解的话。张开眼时,只看到他孤绝的背影,牡丹霞帔红得象血,浓艳如斯。
甚至,没有回头,没有给最心爱的人,一个决别的拥抱。
“阿笙。”玉楼出声唤,红色身影在转角处僵直地顿了下来,只是听完玉楼的话,绷着的双肩终是垂了下去。
玉楼柔声说:“师傅对不住你……若是有来生,连同这一世欠下的,师傅一起偿还你。”
侧面投射的光束将李公子的影子打在戏棚彩幡上,他的嘴巴张开合上,却没有发出声音。
师傅,你没欠我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来世啊……若你一直这样,相遇了又如何?
只为来时晚,花开不及春。
既然无法开花结果,那么用生命来结束也未尝不可。他鼓起勇气回头,天地间上下左右都摇曳着一个他,需要他紧紧收缩着瞳孔才能凝结支离的光驳斑点。他语里有着刻意的轻松:“师傅,第二回开头那句‘二六’转‘二倒’板子总是押得不好。虽是最后一回了,师傅依旧象从前一般,在后台给我数着拍子可好?”
“好。”
“师傅……请一直看着我。”说完这一句,身姿象燕子抄水,窈窕地穿过彩幡,没再等待玉楼的回答。
钟乐丝竹的声音伊伊啊啊地吹打起来。
阿汉一边捂着头,一手提起了给抽走了魂魄一样的玉楼。“那个人还活着,你怎么还是要让他去送死?”玉楼轻轻说:“人死过了一次了,怎么还能让第二次悲剧重来?十多年了,那个烂渣象个阴魂一样追在他的后头,我都不知道他是否有轻松地呼吸着空气,晒着阳光的时候过?我怎么能再看着这种事情的发生?所以,若是苍天有眼,他还活着,那个烂渣就更应该死了!”
怎么会有人拥有温柔而诚挚的眼眸,却将残忍做得如此安静?
阿汉松开手,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头痛欲裂,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自怀中摸出小巧深蓝色的刺花布袋,揭开绳套服下了一颗药丸。自金冠白蛇身上提取的这种药丸能抑止他的头痛之症,但毒性却极大,并且带有罂栗一样的成瘾性;每减一分痛苦,就会朝死亡多迈进一步。阿汉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去碰他。
“能告诉我你的计划吗?”阿汉回复神智的速度连一边的玉楼也感到诧异。玉楼皱眉:“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们的事?”
为什么?这个问题暂时无解。甚至连阿汉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确是操心过了火一些。只是阿汉没有多想,脱口而出:“我们是朋友。”
“朋友?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二日你都是与那烂渣在一起?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了是吧?连上松木台也带着你一块儿了!说起来,你认识他还是在我之前呢!这个朋友,你是帮我还是帮他?”阿汉很平静地望着他,问心无愧的表情;玉楼毕竟不习惯说伤人的话,别开了头。阿汉说:“天香楼给查封了的事,和我没有关系。”玉楼咬了咬唇,说:“我知道。”
二日来白城城防突然卡紧关哨,城里秘密进了大量的暗哨。有部分人暗里勘查,一部分却是拿着画相,挨家逐户地打听着人。他与阿笙虽行事低调,终难免会给一二个人看了去。他行事仍是那般雷厉风行,可是惜错过了抓捕他们的时间。
磨一磨,也好。事情才显得更加自然。玉楼微笑,对阿汉道:“告诉你也无妨,三年内,我另一个对他也恨之入骨的朋友进行了数百次的暗杀,却没有一次成功过。那个烂渣身边的侍卫太多太可怕了,根本无法下手。但这世上,或许只有一人能接近他的身边,让那个烂渣放松警惕。不巧的是,阿笙和那人生得孪生兄弟一般地像,这几年出落得越发如此。”
玉楼的眼神很亮,神采飞扬了起来。
“三年了,我训练阿笙忘记自己的本性,举止与下意识动作都模仿着他,等的就是这一天,把阿笙送到那个烂渣的面前,在他最出其不意的时候,给他一刀。”
阿汉禁不住身体一阵发冷。只道:“计划是极好,只是你怎么就能确定,他今天会发现阿笙?”
玉楼一笑:“我有把握。也真是神使鬼差,不知因何他竟然对他的生死起了疑,二日来在城内找人弄得鹤唳风声的。阿笙一出现,只怕就有几百只眼珠子盯着了,更何况……一阙独一无二的贵妃醉酒?”
前朝皇后为自娱所创的版本,在民间是找寻不到的。
“你疯了!”阿汉咬牙道。“你可知道,刚刚阿笙在我耳边说了什么话?”玉楼一愣,阿汉一字一字地说:“他让我好好照顾你,可你,对他除了利用,还有什么?”
玉楼抿着唇,转过身没有应话。
外头暴出一声喝采……轮到阿笙上场了。玉楼忆起了,自己答应他,在后台,帮着他数着拍子,阿笙要自己,一直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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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很圆,只是浓烟以及焰火的光芒让那一分皎洁失了颜色。
红色的身影在台上演绎着倾城红颜,台下的人看得痴醉,四周平静得看不出异常。阿汉下意识朝松木台那边找寻那抹墨绿身影,然后,他瞪大了眼。
松木台上此时正在给前晚选美的优胜者颁发冕冠与花团。十对男女整齐地站在台上。令阿汉诧异的不是颁奖的那名唇边含笑,透着优雅尊贵的那个人。而是十对男女中一名身穿嫩柳色衣裙,面颊绯红,笑语盈盈的女子。
待要上前,旁边伸出一只手扯住了他。
“你们怎么来了?”带着面罩的桑椿点点头,依旧惜字如金的性格。“前晚就来了。我和阿秀一直在找你。”阿汉面上有一丝歉然。这几天的事情转木陀一般一直没有停下来,大节日里都将二个家人忽略了。
阿汉离开小桃村时桑椿留在家里等着阿秀。阿秀迟了五日方始回家。她老阿爸的疟疾基本稳定了下来,巫医说少了几味药,于是二人也顾不上大年,坐着马车来到白城买药。
二人说着话,台上的人已经跑了下来,阿秀远远地挥手,明媚的容貌艳胜桃李。
拨过人群,阿秀扑在阿汉怀里,献宝一般扬了扬头上戴的冕冠与手里捧的花。阿汉眉眼放柔,轻点她的瑶鼻,尽是宠溺。“调皮鬼!”
人家夫妻甜蜜相逢,桑椿调转了眼光。望着松木台正有些愣神,一道劲风挟至。桑椿下意识要躲,但随之硬生生顿住,这么一迟疑,脸上的面罩已给揭开。
那人啊了一声,退了一步。阿汉回头,诧异道:“莺四大哥,怎么了?”
莺四捏着面罩,眼光直直地打在桑椿脸上。“这位是谁?”
“是我的内表兄桑椿,莺四哥,不知我们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
莺四淡淡道:“没什么。”抬手将面罩还给桑椿。桑椿一伸手要拿,莺四忽反手为擒拿,五指并勾戳入桑椿脉门。桑椿似是出其不意,啊地一声痛呼。阿汉眉眼大皱,倾身格开了莺四,阿秀也心痛地抢上前握住桑椿的手臂,对莺四柳眉倒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