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仁可能会遭遇到什么不堪的境况,逸隽就一阵锥心之痛。当务之急是快些找到仁,把他接回来,至于备战方面,逸隽连理都懒得理会。
另一方面,凌若允虽觉得这次的鲁莽决定实为不智,但他仍固执己见地将战书送了过去。本来就很厌恶逸隽这个人,再加上他将仁软禁于赤冥国并宣称要娶仁为妻,这就更是火上浇油。若允恨不得以万千铁骑踏平赤冥国,将逸隽抓了来,狠狠泄恨一番。可是情绪冷却后,若允又不由得忧心起来,他的战书上写的是:五日期限一过,倘若不能交出仁,真囹国就要动用武力讨伐赤冥国。这种事情一旦发生,两国之间将再无宁日,到时候又会有多少枉死的百姓和破散的家庭……可是他既然说了这样的话,就不能再做反悔,现在也能寄希望于逸隽身上,希望他在五日之内把仁交出来,使两国免于战事。
“熏,他果然越来越像你了。”斜身坐在床榻边的男子以手抚在昏迷人儿的脸庞上,似有似无地轻声呢喃。他的眼睛虽然瞬间不眨地注视着床上之人,但那悠远深长的视线似乎是穿透眼前人,直接看到了别人的影子。他轻拢着眉头,刚毅俊美的五官都渗透出淡淡的悲伤,修长的手指一遍遍抚摸过光滑的皮肤,每一次触碰都带着浓浓的眷恋。
脸颊上暖暖的,即使不知道是谁在抚摸,他依然感受得到那双手的主人绝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一种熟悉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多年前尘封的记忆不断在脑中流转。是谁?如此温柔,又如此哀伤?是谁,究竟是谁?
不知是被碰触有了知觉,还是被浓浓的悲伤所感染,床上的人儿竟然睁开了眼睛。
男子慌忙收回手,整理了下外泄的情绪,尴尬说道:“二皇子,您终于醒了。”
“泽……泽休老师……”仁有些失措地低声叫道:“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你!”
那日为了摆脱侍卫的跟踪,仁耗损了大量真气,再加上这段时间营养和食物汲取量不足,他走着走着便倒在了一片树林的边缘,却没想到这意外的遭遇竟让他遇到了多年前的恩师---泽休。
泽休堪称一代奇人,精通天文地理,曾任前朝宰相和皇子的老师,他得到皇上的器重和众位大臣的敬仰,十年前却不知所为何事而突然辞去了官职隐遁山林,朝中上下一片惋惜,却也留不住这旷世奇才。
“微臣归隐之后就一直居住在这片林谷之中,却也未曾想到此生还有机会能见得到二皇子。微臣虽然深居简出,但对二皇子近十年来的功勋也略有耳闻。十年了,你果然不负熏,哦不,是你母妃所望,成长为一名出类拔萃的男子了呢。”
仁听着泽休的敬语总觉得怪怪的,他笑着温言道:“能不能还像以前一样,叫我仁?只有十年的时间,难道我们之间的情份就生疏了么?”
低眉含笑间,泽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娴静端庄的女子。仁跟熏有着同样明媚的笑容,只是仁从小就笑的很少,不像熏,永远都是那么温和地笑着,即使被迫遵从父命嫁给了一个她并不熟悉的男人,也始终那样笑着告诉他:这是命中定数,她会坦然接受这样的安排。熏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她辜负了他的情深似海,如若还有来生的话,定会与他再续今生之缘。他同样回给熏一个灿烂的笑容,告诉她:他支持她的任何决定。
可是熏,你知道的,没有你在身边,我根本无心恋世。熏,为了陪在你身边,我宁愿走上令我嫌恶的仕途,尽心尽职地教导仁和逸隽。熏,如果不是你临死前跟我说要我好好活下去,那我又怎可能苟且存活于世?你用你温柔的残忍束住了我的一生,熏,如果这就是命的话,那我注定无处可逃……
“老师……”敏感地感受到有一股哀伤的情绪逐步蔓延,仁轻推了下沈思中的泽休,转个话题说道:“您在这儿住的还习惯么?”
“有什么惯不惯的呢,反正泽休并非奢侈之人,只要有一间足以遮蔽风雨的陋室,自食其力,够自己的温饱,也便满足了。”泽休看得出是仁为了分散他的悲伤而故意岔开的话题,这样不经意的温柔都和熏如出一辙。“倒是你……”当日他看到仁倒在林边的时候着实大吃一惊,将其带回来小心诊断之后,才发现仁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虽然有特质的丹药护体,但还是显露出极度虚弱之态。泽休也听说过赤族男子有生育的能力,但毕竟这是头一回见到,所以诊治起来也难免多番顾虑,只能先采取保守的方法护住心脉胎儿,等仁醒了,问清楚状况,再行诊治。
泽休不明白,虽说孕育新的生命对母体耗损极大,但仁的体质优于常人,按理说应该不至于如此气血虚浮,难道是孕期之中仁遭遇过什么重创?
“此事说来话长……”面对自己的恩师,仁的确没什么可隐瞒的,于是就大略地说出了近一年来自己的情况。
“仁,其实逸隽那孩子心地并不坏,只不过是他的执念太重。”听到仁说逸隽杀了他的近身侍卫,又将他囚禁在自己身边时,泽休忍不住为逸隽开脱。逸隽的心思,泽休是早就知道的。逸隽爱着仁,早已超脱了兄弟间的情份。泽休也曾劝说逸隽放下这段不该有的感情,可逸隽却执意说自己不求回报,只求能陪伴在仁的身边,他也正是为逸隽这份执念所打动,所以才暗地里教导他习武和医术,却没想到这份执念让他误入歧途,做了很多不该做的错事。
“……”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将目光飘向远方。是非对错已无关紧要,他亦不想再牵涉其中。名利情爱只不过是过眼烟云,这些他曾经追求过的,现在看来却犹如粪土般不值一文。
仁的眼中虽失去了年少时的抱负,却多了一分闲适宁静,衬托着他淡定的笑容却也显露出别样傲气风骨。如若可以放得下一切,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泽休把手搭在仁的肩膀上,轻松说道:“不要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调整好心态和身体,安心待产。”依仁的体质状况,这孩子八成会早产,并且也不会太为顺利,但为了稳定人心,他只得尽量不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那么忧心忡忡。
“我……”虽然不想麻烦泽老师,但以他个人的力量怕是很难生下这个孩子。“那……谢谢您。”
……
跟泽休相处的日子一切安好,只是仁渐渐发现泽老师并非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文弱,正相反,他不但精通医术,更有一身好工夫,这些都是仁所不知道的,而最让仁不解的是---每日他上床休息后,透过门缝都能隐约地看到老师坐在门外,对着一个木雕发呆,还时不时重重地耸下肩膀或是叹气。那个木雕一定是对老师有着特殊的意义,他无意探人隐私,但仁总觉得那个木雕他似乎在哪里见过,究竟是哪里呢?
……对了,是母妃!他曾经见过母妃将一个没有雕刻着五官的木雕当作珍宝一样收藏,仁曾经问过这个木雕的来历,母妃只是说这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送给她的,但这个“重要”的人究竟是谁,母妃却从未跟他说过。这个人难道就是……
趁着泽休进城之际,仁悄悄地掀起了覆盖在木雕上的红纱,红纱被揭开的霎那,仁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拿起木雕仔细端详,这个跟母妃的那个做工完全一致,绝对是出自一人之手,若要说两者有何不同的话,那也就是老师的木雕上雕刻着五官,而那五官的轮廓完全是按照母妃的相貌雕琢而成。老师与母妃之间……
仁细细回想:从认识泽老师那天起,就能感受到他的全身都被悲伤的情绪所笼罩,那抹浓得化不开的伤感,仿若旋搅的漩涡,能将人吞没进去。老师的目光总是追随在母妃身上,虽不敢明目张胆,却也是饱含深情。老师的离开是在母妃辞世不久,再加上今天看到的刻有母妃轮廓的木雕,这一切都证明了他的猜测无误。
“给我!”刚进门的泽休一把抢过仁手中的木雕抱在怀里,强大的冲击力撞得仁的身体不由后退,泽休迅速揽住仁的腰将他拉向自己,尴尬说道:“刚才是我太鲁莽了,你没受伤吧?”
“没……没有,对不起,擅自动了老师的东西……”仁微微低下头,掩饰眼中的惊讶。
“仁,其实你已经发觉了吧。”以仁的聪慧,相信只需点点蛛丝马迹,便能猜测到事情的原委。“仁,你听我说,我跟你母妃之间……”是发乎情止乎礼,绝没有半点跨越雷池之举。
“老师不用再说了,我相信你们之间是清白的。”虽然不清楚母妃和泽休之间究竟是怎样的爱恨交缠,但仁相信,泽休是个正派的君子,绝不会作出什么有违道义的丑事。
看着仁清澈坦率的眼神,泽休知道不用再做过多的解释。“仁,谢谢你。”
“……”腹部忽然阵阵疼痛,仁微弓着身子,以手捂住腹部。
“仁,不舒服?”眼见仁瞬间煞白了脸色,泽休急忙扶着他躺回床上,“孩子是不是又闹你了?”
仁摸着不时鼓动的肚腹,胎儿频繁的蠕动让仁充满了期待,但也难免有些惊怕。“这小东西最近越来越活跃了……”怕是待不到足月就急着想往外钻了吧。
“你要多保重身体,这一胎十有八九会早产。”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呢。”
“对了,我已经找到了适于静养的地方,这两天,我们就搬过去。”
“嗯?这里不是已经很安宁了么,为什么还要搬到别的地方?”
“仁……”泽休也不知道那件事究竟该不该说。
看着泽休欲言又止的神情,仁更加肯定他定是有事隐瞒着自己。临盆在即,任谁都不会劳师动众地把产夫转移到其它的地方,除非是他们原本居住的地方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老师,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唉!事到如今也隐瞒不了了,真囹国已经侵入我国土,马上就要逼近皇城了,这片林谷虽然隐蔽,但毕竟离皇城太近,我怕这儿不安全,所以才……”
“若允……攻打……赤冥国……呃……”
“仁,仁你怎么了?别激动……”看着仁紧紧抱着肚子呻吟,泽休知道是大事不妙了。早知道仁会是这般剧烈的反应,就不应该把实情告诉他。泽休从怀中掏了颗安胎的丹药给仁服下,再静静地将自己的内力传送到仁的体内为他导顺乱窜的真气,待仁面色稍稍转好才停止了输送。“你先休息一下,不要想太多。”
引起两国战事的关键人物是仁,泽休当然希望仁可以去平息这场战乱,但以仁这般身体状况……
“老师,我要回去!”
“仁……”
“这件事因我而起,我必须回去做个了断。”
“好,我送你回宫。”
44
五日期限过后,逸隽依然没有交出仁。为了自己的君威和颜面,再加上怒气攻心,若允真的依照战书所言,举兵攻打赤冥国。
逸隽刚刚即位,把持朝政还不算得心应手,再加上消极的应敌态度,使得赤冥国战败连连。凌若允进攻的花样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他总是能以最低的人员伤亡控制住整个战事局面,战争中死伤人数甚微,大多数赤冥国兵将都被真囹国俘虏了去,他们并没有遭到血腥的屠杀,而是被凌若允关押了起来。逸隽知道,凌若允始终是顾忌着仁的身份,才不敢徒添更多杀戮。面对连败的局势,逸隽非但不着急,甚至恶意地希望凌若允能多杀些人,因为他每杀一个赤冥国的子民,仁就会恨他多一分,恨意一点一滴积累起来,仁就永远不会再原谅他了!
若允很快就攻到了皇城脚下,但他并不急于攻城,而是将大部队驻扎于城外,一是由于赤冥国的皇城易守难攻,更甚者是因为皇城是一国的政治经济脉门所在,一旦皇城失手,赤冥国就必定会亡国,若允的目的只是要仁回到他的身边,并未想过要灭了赤冥国,他想再给逸隽最后的机会,希望他把仁交出来。只是日复一日,逸隽非但不领会若允的良苦用心,反而时不时地站在城台上大放阙词,口出狂言。若允虽非易怒之人,可是一旦提到仁的话题,他就失了沈稳,逸隽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处处以仁刺激他。
“凌若允,既然你不打算攻城的话,那我劝你还是早些退兵滚回真囹国,仁他不会见你的!”逸隽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向下俯视,眼中是不屑一顾的倨傲嚣张。
若允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可没说不攻打皇城。要我撤兵也可以,除非……仁亲口对我说!”
“仁现在身有不便,这些事他不便操劳。”
“分明是你囚禁了仁,不让他出来见我。”
“笑话,我为什么要囚禁他?他的身心,甚至是他腹中的胎儿都是我的,他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我何必要囚禁他呢?仁已经答应了,要做我赤冥国的皇后,而我们的孩子就是赤冥国的皇子,他让我跟你说要你对他死心,他不会跟你回去的!”
“一派胡言!”若允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剑,怒言道:“你叫仁出来跟我当面对峙!”
“他既然答应嫁给我,我这个做丈夫的自然可以代表他的意见。”
“你……”面对逸隽的胡搅蛮缠,若允实在不知说甚是好。他看得出来,逸隽是绝对不会让仁出来的,他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讥讽,无非是想刺激自己,动摇自己的信念。
身边众将士的阵阵唏嘘尤为刺耳,若允冷眼扫视了一周,身旁的众人才乖乖闭上了嘴巴。若允扬起冰魄般的眸子对上逸隽那双含笑的双眸,疾言厉色道:“你不要在这里造谣诽谤,毁人清誉!”
“凌若允,只有你还被蒙在鼓里吧。仁当初嫁给你也是迫于形势,他怎可能真的对你动情?得知仁怀孕,我早该把他接回来,只不过那时,我怕众人对仁有诸多责难,所以才勉强将他留在你身边。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贵为天子,即便是娶仁为妻,又有谁敢在背后说三道四?”
“混帐,闭嘴!”若允早已被激得怒火焚烧,他转向身边的将士,大声吼道:“攻城!”若允抬头望向逸隽时,看到他眼中乍现的一抹精诈之光,才惊觉又中了逸隽的激将,只是皇命一出,就如同离弦的弓箭,再也挽不回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啸的马车停在了战场的中央,门缓缓被推开,泽休跳下车把仁扶了出来。
“仁!”
“仁,泽老师!”
两军在最高统帅的命令下都撤离回原地。原本应万马奔腾,众人厮杀的战场现在却空荡荡地只站着四个男人。
“仁,你终于肯见我了。”若允欣喜地向前一步拉住仁的手,却被仁不留情面地甩开了。
一番颠簸过后,仁觉得身体非常不适,心脏狂跳得厉害,胃中的酸水还频往上翻,他抚着起伏的胸口,低声却坚决地说道:“你马上把赤冥国的俘虏全部释放,并且带着你的兵马撤回真囹国!”
“这就是多日未见,你要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仁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将若允从头到脚浇得透彻。“那些人的死活就比我还重要?……又或者说,在你心里,最重要的始终是逸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