栴檀草风景+番外——隐形龟

路带风的军人大步离开，余下两人原地等待期间交换了简短的对话。

“和迟钝的家伙打交道费神费力，”艾尔法用不变的冷淡语调表示同情，“看来你给他的暗示很不够。”

“暗示？”希尔非露出“算了吧”似的笑容，“我从不指望他懂。”

四

活下去，别让电脑抓住你。

希尔非看到模糊的人影，视野边缘发黑，他疲倦地试图睁大眼睛，觉得眼眶干而疼痛。

“你叫什么名字？”梦中忽然出现的伊奥问。

希尔非伸手想抓住他，梦境一颤淡去，空气干燥的触感让闭着眼睛的他知道自己醒了。床垫柔软，比希尔非至今睡过的所有床都舒服，

其宽敞却令他不自然地发冷。伊奥当然不在这里，性格古板的他连约会都特意选择偏僻的宾馆，两人同在基地内时更连希尔非的房门也

不愿跨过，后者想起他白天短暂探望中僵硬异常的态度就好笑。

遇到你为止我可是一个人好好地活着，希尔非自嘲地想。认识伊奥不过两年，约会结束后希尔非通常会确认一遍自己仍能“一个人好好

地活着”，毕竟两人的一切那么不同，在希尔非的生活圈子里正经恋爱仅仅是种娱乐性很强的笑话；我一个人是能好好活着的，他想，

虽然活着与否并不重要。少年时代希尔非由于生活不规律得过厌食症，现在他一边回忆呕吐的前兆一边走进厕所。

“怎么回事？”

半夜收到希尔非询问止吐药的邮件，伊奥回复“房间里就有”的同时起床出门，五分钟内赶到希尔非住处，硬装出来的冷淡脸孔让希尔

非捂在被子里发笑。厕所的确有呕吐的痕迹，伊奥用房间配备的简单诊断程序取了几颗药。

“也许我对这儿的食物过敏。”

“电脑会帮你诊断，”伊奥皱眉不看他，“你不读使用说明吗？”

“乱动弄坏了我可赔不起。”

身材纤细的希尔非缩在床上时尤其显得瘦小，生怕自己会动摇，伊奥转身背向他打开柜子，找出一盒保护肠胃用的膏药扔给他。从声响

可知希尔非在慢吞吞研究使用方法，伊奥继续背对他，磨蹭好一会儿生硬地说：

“你认识他多久了？”

“谁？”

“雷登……上将。”

“嗯，”希尔非撕着膏药包装，“差不多两星期。”

两星期前艾尔法人在基地，此外伊奥很难想象他和情人、而且是男人交往的样子，因此怒火渐消后感到两人的会面很可能不是自己想象

的那样；也许该尝试解除误会，伊奥想，虽然他至今还没意识到这种误会一直是单方面的。

“你们怎么……认识的？”

“这个可以贴在屁股上吗？我还拉肚子。”

伊奥不禁叹气。希尔非回避问题时必有的轻快语调往往激起他的怒火，但这种怒火通常难以持久，今天也一样；伊奥垮下肩膀教他把药

片贴在特定穴位上，看到他皮肤白皙而留有伤痕的腰腹时血涌上头，赶紧转开脸。希尔非打个喷嚏，重新裹好被子：

“他说喜欢我的表演，让我来这儿见他。”

“……你就来了？”

“本来不想。”希尔非吸吸鼻子，“但他说来了就告诉我你的号码。”

“……”伊奥无意中抓住头发，“你偶尔也说说真话吧。”

他又会岔开话题的，伊奥提心吊胆地对自己说。身后床边传来舒服摩擦床单的悉嗦声，看来希尔非很满意客房的床铺。

“其实我很少撒谎。”好听的声音里困意渐浓，“ 不过既然你坚持要听……我就说……伊奥·艾梅是我见过最蠢的好男人。”

……

“听上去是个聪明人——看上去则很轻佻。”

夏马审视着艾尔法个人终端屏幕里希尔非的档案说。洛克雷恩借用厨房准备午饭，多闻在为他打下手，宿舍主人则陪夏马站在阳台上吸

烟。联邦安全局监察官和联合军上将的碰头很容易引人注目，两人选定多闻外勤归来的第二天聚会，心照不宣地准备“夏马意图接近多

闻”作为以防万一的借口，尽管艾尔法对此不表现任何多余的欢迎，夏马则显得乐于看到他不高兴的神情。

“有名字就好办。不过我们真的要在这儿谈吗？”

配备高级安全环境的上将宿舍当然不惧窃听，但对话总会以某种形式进入中枢电脑记录，尽管联合军长官们不会发现“雷登钟情于色情

节目演员”的奥秘，真相想必逃不过Ra的逻辑，与其过多使用屏蔽力场招惹怀疑，适当地对Ra展现作为“朋友”的信赖似乎更有效率，

艾尔法以眼神肯定夏马的疑问，后者看他片刻表示怀疑：

“它对你做了什么？”

“多管闲事的恶作剧而已，还能是什么？”艾尔法叼着烟皱眉笑笑，“恐怕很快你就会懂。”

他用下巴示意厨房，擅自连入烹饪程序的油滑声音隐约传来：

“为什么不让我来呢？……你有0.55的概率会切伤手……但实际上……”

“最近只要开着‘闲聊’它就会主动搭话。”洛克雷恩将菜肴端到餐室时说，“这样下去……”

“它很快就会在卧室里插嘴了。”艾尔法接上话头，“不过要是它敢这么做我就和它绝交。”

电脑赶紧放大音量：“我不会的，艾尔法！你要一个多闻煎的鸡蛋吗？”

没人理它，Ra停顿几秒开始谈论天气，直到聊天程序被切换为音乐。对电脑的饶舌四个人都想摇头，艾尔法想到自己是如何为这样一颗

人类文明的结晶费神就更拧起眉毛；电脑从不回答他关于“父亲”的追问，夏马等人也仅从他不触及宾馆密谈内容的大略叙述中得到希

尔非的初步印象，尽管能自然联想到德·巴歇很可能是参与Ra构建的工程师，要由此猜出真相却不太现实。

“说到神秘的核心工程师们，”夏马以完美的闲聊语气开口，“传说他们在安全局的档案都只以编号代替身份资料，曾有弄反了姓名和

年龄号码导致魔鬼诞生的笑话。”

艾尔法笑笑：“他们总不会一出生就待在总机房？从前的经历怎么处理？”

“本人被伪装死亡或调任抹除民间户籍，”夏马轻描淡写地说，“所有熟人——少数知道真相，大多数不——被暗中监视，到死为止。

”

“被你们吗？”

“不。据说，”监察官微露讥讽，“是某个不存在的部门负责。”

希尔非曾在老家目睹奇特警告，在知情的艾尔法看来他父亲德·巴歇多半正是这样一位科学家，希尔非本人恐怕也处在某种监视下。核

心工程师警告儿子“别让电脑抓住你”，电脑却诱使自己招来希尔非，尚不能看清真相，艾尔法明白希尔非可能因此面临危险，但他别

无选择；至少让伊奥去保护他是对的，上将冷静地想，少校那无可挑剔的敬业加上最近领教的、他对希尔非的执着会有大用处。不觉陷

入沉思，艾尔法膝头被担心的多闻在桌下轻碰时才醒来，恋人和盟友就在眼前却无法对他们吐露全部线索，他将不满指向设下这难解谜

题的罪魁祸首：

“Ra！”

常主动搭讪的电脑偏在这时执行起直接对话需要权限的纪律，默不做声。

四天后伊奥接到召唤命令进入艾尔法指挥室时，上将正用细小喷枪清洗古董打火机内部。

“请坐。您的打火机好用吗？”

“……我弄丢了。”少校闷闷不乐地说，“我已经向纪上尉道歉，请他帮我另买一个。”

在旅馆的那天行动太仓促，当时找不到打火机的伊奥没放在心上，再回去搜寻时已不见踪影。艾尔法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凭伊奥的想象

力，猜到希尔非出于留恋偷走打火机的事实似乎是不可能的。“快告诉他真相”，Ra忽然在耳机里插话，艾尔法皱眉不理。

“希尔非尔纳起居正常，谢谢您对他的照顾。”

我只是执行命令，脸色不快的伊奥以立正如此表明。希尔非坦率承认答应过要为他和艾尔法的谈话内容保密，几天来无法长时间面对他

的伊奥只能在独处时猜测两人的关系；我们是情敌吗？他自暴自弃地看着艾尔法想，随即为使用了“情敌”这个古老的词汇嘲笑自己。

“您知道希尔非的老家吗？”

听到上将以惯有的阴沉语气提及那个昵称，伊奥不自在地肩头微颤：“他说在I国小城市。”

“我要您护送他回去。”艾尔法试试打火机，满意似地点头，“I国独立于行星联邦，治安不好，他是我的客人——”

“请您派别人。”伊奥明白地拒绝，“我和他有私交，不适合担任警卫。”

艾尔法注视他片刻，并不移开视线：“我还没说完。您要护送他但拿不到任务书，途中只能使用民用设施，携带尽量少的装备，便装和

隐藏身份；您要送他安全到达指定地点，把发生的一切向我报告。”

年轻上将冷淡阴沉的语气对了解他的人来说意味着事态严肃，伊奥皱眉揣测他的真意。艾尔法接着问：

“您对我看法如何？”

这个问题不易回答，此外来得突然，伊奥一愣。

“我通常被认为由于政府的别有居心才得到这个职位，”艾尔法语气平淡，“功利主义，疏远人情，心狠手辣；您怎么看？”

“……我赞成以上三点。”伊奥不出声地叹气，“此外我认为你很少犯错误。”

他的直率超出艾尔法预料，后者微微瞪大眼睛：“……很好。我的确不愿在无意义的事上浪费精力，所以我对您下了以上命令，您将以

他朋友和情人的身份请假陪他回国；您接不接受？”

“……你为什么信任我？”

“不一定是信任。我要让他安全到达某个地方，我认为您承担这个任务再合适不过。本来由我或多闻去更干脆，”艾尔法皱眉一顿，“

但有人威胁我警卫不换成您就要恶作剧。”

五

在伊奥强迫下穿上勒紧身体的防弹衣，希尔非在座位里不舒服地动动。从联合军基地出发不能直接到独立于行星联邦的I国，他们选择

乘班机到P国机场，换乘轨道车进入屏蔽网内的反联邦省份，再从那里走陆路穿越国境到接壤的I国。相比行星联邦各国间一站式的便利

，这是趟麻烦的旅途，但也仅仅多出几次换车，让希尔非困扰的只有防弹衣，身旁坐姿僵硬的伊奥对他而言和简单的行李没有两样。

进入旅馆房间时天已全黑，从窗口可见比基地更低的天空一角悬着光芒清淡的卫星。遵照艾尔法私人陪同的命令，伊奥沉着脸订了单人

房间，装饰陈旧的室内只有一张大床，他和衣躺在床上。

“不想听听理由吗？”

希尔非靠在窗边，眺望着下面街道问。他竟主动暗示要吐露些什么，这可太稀奇了，伊奥看他背影一眼又闭上眼睛。

“我可不可以脱？”

演熟色情节目的他接着以撒娇似的声音诱惑，伊奥暗暗咬牙：“不行。”

“……他是个好男人。”不受打击的希尔非自顾自说，“很少见的那种——大概和你的蠢一样少见。”

“……”

“但我没和他睡过。那天我们在‘栴檀’只待了二十分钟。”

由于生活环境影响，希尔非某些场合中用词的下流是自然而然的，完全无意掩饰；先对此不满，随后责备起自己的古板，伊奥冷冷说：

“我知道。”

“招待和密会色情节目配音演员不是光彩事吧？他却有不惜牺牲名声也要我做的事情。”希尔非将烟放进嘴里，辣味令他微微蹙眉，“

我觉得帮帮他也无所谓。”

“——不用再废话了。”伊奥突兀不快地打断，“我有任务，会尽全力保护你，没必要说理由。”

窗边的希尔非回头，夜光下脸有一小半笼上阴影，他明亮的眼中有笑意：“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想不想和我一起逃？”

伊奥抬头瞪他。希尔非的笑容和任何时候一样轻松不可捉摸，沉默时间太长，伊奥却没发现他藏在身后的两手正紧张地绞在一起。

“过来。”

主动要求在伊奥也是那么稀罕，希尔非不自觉瞪大眼睛，两颊竟发起烧来，昏暗中伊奥并不在意，招手要他靠近自己。

“……干什么？”被男人不客气地拉到面前皱眉凝视，希尔非脸终于全红，心砰砰跳，“今天吹了哪阵风……”

“风声不对。”伊奥眉头皱得更紧，“我记得这儿没有机场？”

面前的希尔非脸色古怪，伊奥看在眼中却没往心里去，侧耳倾听。不明究里的希尔非见他拉着自己只顾发呆，迟疑一小会儿，试探着抬

起手臂搂他脖子，伊奥的视线越过他看到一个细小光点投在地上，跳下床用力将他拉向门边。

——砰的一声地面碎裂，连着黑色绳索的金属尖端牢牢扎进其中，风声陡然变大，连希尔非都听到引擎低沉模糊的噪音。建筑外强光闪

烁，视野混乱，他看到一个人影从窗口沿绳索滑进房间，双臂一紧已被抓住。冲到门口的伊奥一步跃上床，右脚狠狠踢向敌人颈侧，对

方低头避过，他顺势腾空，右手从腿侧拔出手枪，落地时击中对方手臂，希尔非趁机挣脱，不用警告，抓起挎包跑出房间，伊奥在敌人

肚子上补一脚，扔下他追了出去。

脱离行星联邦的此地建筑多是完整的旧式，走廊地面还是水泥的，回声很大，附近房客们还没来得及或者故意不作出反应，伊奥几步追

上希尔非，两人奔向电梯。身后传来脚步，同时伊奥听熟的、子弹出膛时特有的骚动声响起，没时间判断被瞄准的是谁，他不加思索地

一跃而起，背脊挡住了希尔非。

两三声沉闷的撞击传进耳朵，希尔非背上一沉失去平衡扑倒，本能地撑起上身时感到温热的重量滑落。伊奥面朝下倒在地上，脸孔扭曲

，一瞬间希尔非清楚看到他颊边留着的几条旧伤。心脏漏跳，希尔非茫然想，他们打中了他。视野仿佛冻结，他看到伊奥还握着枪的手

正在身前，就镇静地从他手中取过这件武器，被意外的重量压得肩头一抖。

面罩蒙脸、手持长型武器的敌人正大步迈向两人，背对他的希尔非用身体挡住了取枪的动作。伊奥携带的手枪是从没见过的型号，但从

前四处流浪谋生的希尔非对武器并非一无所知，冷静地找到扳机，两手牢牢握住枪柄，举起来对准敌人开火。一切在数秒内完成，消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