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下子弹倏然出膛,出乎意料的后坐力令他全身后倒,无法瞄准,起身时只见对方倒地,四肢能动,看来并没致命。
“……走。”
伊奥勉强支起身体,防弹衣被击中时的冲击令他背心剧痛,深深抽口气才恢复呼吸,哑着嗓子如此警告一声,发现希尔非正含泪笑着来
拉自己。
“你还活着。”
他竟还能用那么轻快的语气说话,伊奥百忙中暗自佩服。走廊那头又出现两个人,伊奥摸出随身携带的微型炸弹迅速设定范围掷出,炸
弹贴上远处天花板,他在冲击波扩散前揽住希尔非从走廊窗户跳下。专为阻拦敌人设计的炸弹只会产生巨响和波动使人晕倒,范围精确
,不至于累及房客,但两人还是在腾空的瞬间受到影响,耳朵暂时失聪。
住宿时伊奥已检查过四周环境,落地点在邻近矮建筑顶上,失去听力,他从光线判断敌人的飞机还在旅馆背面。眼前一片都是杂乱的民
居,街上还有行人,对逃跑有利,他带希尔非下到地面,钻进房屋间错综的小巷,奔跑中反手伸进自己衣服下熟练地拔出弹头,一眼判
明那是最新样式——没有标记,许多军队和组织都在使用,包括行星联邦联合军。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艾尔法是否料到了?上将心情不好似的脸孔浮现在脑海,伊奥马上下了肯定结论。如希尔非所说,不惜名誉也要和他
见面的艾尔法一定有重要理由这么做,而凭伊奥对年轻上将的了解,后者决定过的事通常不会动摇;然而禁用联合军力量、仅靠伊奥一
个人和他能携带的简单武器装备对抗实力可与联合军抗衡的神秘敌人,伊奥认为艾尔法不会作出这样愚蠢的决定,但如果他的目的是谋
害两人,圈子又绕得太大了。
“伊奥?”
被男人拉着一路快跑,希尔非看看四周无人时小声开口。听力还没恢复,自己也听不到声音,伊奥头也不回,看来他同样聋着,希尔非
微微一笑:
“伊奥,我爱你。”
男人果然没有反应,希尔非凝视他的背影再次微笑。伊奥正毫发无损地拉着自己在陌生的城市奔逃,品味这奇特事实的希尔非忽然觉得
前所未有地踏实。
敌机不见踪影,看来尚未入睡的城市令他们有所顾忌,但这反过来意味着深夜后他们可能再度出现。留在治安不严的这里无法安心,伊
奥皱眉思索逃离的方法,小城的轨道班车夜间停运,要到国境线他们至少需要一辆车。躲在他身后的希尔非轻声说:
“你看街那边。”
道路上不时有车辆驰过,街对面是几座公寓似的建筑,临街一面有上锁的车库。希尔非问:“你有电线吗?”
“干什么?”
“偷车。”
那个词被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伊奥甚至没听懂,希尔非已离开藏身的墙角穿过街道。追上的伊奥被他拉到路灯柱下抱住,希尔非装成
热情的情人缠着他,躲在他怀里摆弄个人终端和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电池、尖锐的小剪刀和金属片。
“……铁片是哪儿来的?”
被质问的希尔非手一顿,抬起脸用伊奥无法承受的视线盯着他,微笑求饶:“好吧,是你的打火机上拆的。我很久不偷东西了,别生气
好吗?”
这非常时刻听到他撒娇恳求,伊奥气恼地发现自己竟无力反抗。希尔非要不是记性很好,要不就是不像他说的那样很久不偷东西,很快
就做好奇形怪状的小工具,搂着伊奥假装醉倒,坐在车库门边,借他身体掩护打开电子锁的盖。连伊奥也能看出样式古老的锁一两分钟
内被开启,警报毫无动静,同样古老的车出现在两人面前。希尔非将就手上“钥匙”更不困难地开了车,伊奥稍觉别扭,但很快抛下这
种感觉坐到座位上。
“我以为你会抱怨两句。”希尔非启动引擎时笑着看他一眼,“你对偷情和偷窃的标准不一样吗?”
“……你的命更重要。”
这是伊奥好容易憋出来的回答,希尔非却并不如他预料的那样讥讽或转换话题,而是抿嘴惊讶地笑了。车随车流驶向出城方向,伊奥关
了两台个人终端防止追捕,车内一阵沉默。
“我们一起逃吧。”希尔非轻声说。
伊奥皱眉不答。希尔非再次开口时声音恢复轻快:“嗯,当然是开玩笑的。不过你是为了命令才保护我吗?”
“对。”
“如果没有命令,刚才你会保护我吗?”
伊奥要开口又犹豫,终于说:“……会。”
脖子一紧已被搂住,接着柔软的唇贴上脸颊,伊奥正要发火时被放开,看到希尔非愉快地冲自己眨眨眼睛。
六
“艾尔法,你寂寞吗?”
艾尔法沉默。
“真寂寞呀。”
电脑在耳机里发出装得很像的叹息。最近Ra在上将面前吐露的废话渐偏感性,也许是因为它和自己有了“友谊”才开始表现真情,艾尔
法这样猜着浑身别扭。个人终端展开的全息屏幕上本来是他调出的演习地图,角落里忽然擅自打开窗口,闪烁一行字:
【托马斯:别担心,不是有我吗。】
艾尔法分明记得这是昨天中午《游乐场精灵》男主角的台词——Ra是在期待他如此回答,笑不出来的艾尔法视而不见。电脑又叹口气:
“不知道他们旅途顺利吗?”
“……为什么指定艾梅去?”
“希尔非是我唯一的兄弟,”电脑用明显虚情假意的伤感口吻说,“虽然他不认识我,我,我希望他幸福。”
艾尔法鼻子里哼一声。上次会面一两天后,夏马回政府总部暗中调查希尔非尔纳的身世,从安全局保密资料上发现民间公开档案没有的
、标明他是特殊监视对象的暗示,部分证实了至今的猜想。此外安全局内部有Ra总机房核心工程师接受调查的蛛丝马迹,夏马利用他深
不可测的关系网也仅仅打探到些许风声,连被调查者的性别代号都查不到,更不用说姓名。假设这位出问题的工程师正是德·巴歇,那
么他的独子希尔非尔纳很可能也面临逮捕,要不动声色地保护他,和他有两年情侣关系、身手了得且出身正统的伊奥·艾梅的确是最佳
人选。
“你关心的真是他的幸福吗?”艾尔法冷冷反问,“你到底在图谋什么?”
从透露“巴歇是我的父亲”时起,Ra主动搭讪的次数明显增多,十句话里有六七句在谈论午间剧,一两句在关心艾尔法和多闻的相处,
其余则在回避质问;电脑的唠叨和含糊其词都异于平时,留意揣测的艾尔法感到它是在关心甚至——如果它能的话——“担心”某件事
,而且这件事很可能来得紧迫,因此它给了艾尔法等人暧昧的提示促使他们采取行动,一方面又不肯提示太多。“父亲”是什么意思?
艾尔法早在思索这个问题,这时Ra正东拉西扯:
“为什么不珍惜眼前的人呢?我也想要一位恋人,可你已经有……”
“希尔非的父亲是哪一天死的?”
对这突然的询问电脑停顿一下,为艾尔法调出希尔非的档案,上面明记其父于79年2月5日死于“机械事故”。
“那是今年7月19日前多久?”
Ra用电脑应有的平稳声音回答:“22年192天。”
“7月19日你在水底对我们说过一个数字。”
电脑对此不作回应,再次东拉西扯起来,表现出令人不快的“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态度;艾尔法不为所动:
“别装了。你说你第一次向人类以自由意识发起交谈是当时的20年零178天前——别告诉我多闻记错了。”
“……多闻是个可爱的人,不是吗?”
“你和德·巴歇交谈过。”
假设德·巴歇就是Ra第一个试图当成“朋友”的人类,他到那时为止必然有机会和Ra接触,如果他“死亡”后进入Ra总机房,这在时间
上是不矛盾的,而假如作为核心工程师的巴歇和Ra形成独立思维有直接关联,电脑在众多构建者中惟独称他为“父亲”就可以解释。记
录上的巴歇“死亡”时才三十多岁,他完全可能还活着,以某种手段给儿子发信,要他“别让电脑抓住你”——给予电脑思维的科学家
却对它严加提防,另一方面艾尔法凭直觉认为Ra对巴歇父子不抱恶意,交错难辨的各种线索着实令人不解。
到警告出现的地方去寻找真相,这是艾尔法私下对希尔非的要求,后者爽快地答应,听说警卫是伊奥时反而露出些微犹豫。万事无谓的
外表下,希尔非有着思维清楚的头脑,从不可思议的警告甚至日常生活中他应该已察觉被人监视,所以对伊奥提及四处逃命,被艾尔法
借助Ra对伊奥终端的联网窃听到;甚至对自己的生死也显得不在乎的年轻演员单单在意着刻板的伊奥,后者也对希尔非表现出不坦率的
执着,结合理性和亲身体验深知情感不可理喻的艾尔法既理解他们,又为复杂事态被火上浇油感到头痛。
“你真聪明,”Ra含糊其词的同时不忘添上一句,“和多闻再配没有了。”
艾尔法无动于衷地皱眉:“会发生什么?”
Ra沉默,艾尔法几乎以为它放弃了对话时它说:“你会因为我能思考而毁灭我吗?”
“不会。”艾尔法一顿,“虽然我不保证不会因为别的理由这么做。”
“你是个好朋友,艾尔法,”Ra轻声说,“遇上你我真幸运。”
旧式车无法利用高速轨道,希尔非将它开上车辆稀少的公路。P国反行星联邦诸省经济普遍落后,幸亏如此他们才找到安全级别低的旧
车和与之配套的老路,一度惯于偷窃这种车的希尔非驾驶起来得心应手。
“报案最快也要明天早上,在那之前我会拆掉它的识别系统。这种车慢归慢,燃料倒很持久,我们会一路到边境的。”
希尔非轻快的语调一如既往,仿佛两人是在去约会而非亡命奔逃的途中,伊奥忍不住从反光镜中窥视他:
“你从哪儿学来这些……本事?”
“什么?”希尔非微笑,“不是自然而然就会了吗?我还会撬古董保险柜和配迷幻剂呢。”
相识两年里伊奥对约会时间以外的他几乎一无所知,更不必说那之前。有张美丽的脸和诱人的悦耳声音、举止无谓、偶尔随口吐出下流
话,希尔非看上去不需要他人担心,自己也不担心任何事,见过他身上各处隐约伤痕的伊奥虽然感到事实并非如此却从来鼓不起勇气问
——一旦问了两人的关系似乎就会越界,走上他无法控制的方向。
“虽然我乐意邀请你和我一起逃到谁也管不着的地方去,你却既不会偷东西也不会诈骗,这事只好算了。”
要不是听惯他声音的伊奥察觉其中颤抖,希尔非说这话时的玩笑态度是无可挑剔的。他为什么动摇?伊奥紧握两手揣度。这是希尔非第
四次对他提及“逃走”,连前因后果都不清楚的伊奥每次都有答应的冲动,又每次都立即克制住了。
“……试探我有什么意义?”伊奥抓住裤腿,“古板是我的公认评语,你反复捉弄我不嫌无聊吗?”
“真是的,”希尔非转头向窗外笑道,“我说过别看我长得这样,其实很少撒谎。”
希尔非的出身;自己家里看重军人世家名誉的、严肃的人们;誓言和职责;无法对爱情要求专一的时代;理由不明的危险逃亡。要为拒
绝寻找依据易如反掌,伊奥却陷入苦恼,因为他分明知道——虽然不愿承认——只要一个证据证明希尔非是认真的,自己就会撇开以上
理由跟他走,而内心正既害怕又焦虑地等待这个证据。生硬得像有棱角的沉默笼罩车内,伊奥死死盯着自己膝盖,看到插在腿侧口袋里
的枪。
“……你会用枪。杀过人吗?”
“没有。”希尔非平静否认,“只帮人卖过武器。”
“在旅馆你对他开枪,普通人仓促间不可能做到。”
“我没杀过人,你为什么不信?”希尔非侧头看伊奥片刻,移开视线,“他——我忘了你有防弹衣,以为他——他——杀了你。”
他突如其来哽咽,伊奥像看陌生人般盯着他。希尔非握住导航手柄的指节泛白,肩头明显抖动,眼眶和鼻尖眼看着红了——但是没有泪
水。他似乎从来没哭过,伊奥茫然回忆,情 欲盎然时希尔非眼中会有近于高烧症候的湿润,但要不是不久前他扶起自己时眼中带泪,
伊奥潜意识中会认为他像典型的、不在乎任何事的人那样从来不哭。
“去路边。”
情绪激动下不宜开车,希尔非咬唇点头同意,从最近的出口开下公路停车。城外大片平原少有植被,车窗下的空地在路灯光里显出尘土
的昏暗黄色,更远处可见车辆在光缆似的轨道中飞速穿梭,伊奥努力想把视线钉在那个方向上,但很快就扭头去看驾驶席上的人。
希尔非用力捏着手柄深深垂头,卷曲柔软的浅色长发滑下来挡住了脸。也许他是在演戏,伊奥强硬地警告自己,因为他是个我无法捉摸
的色情节目演员,因为他行为不端、从不正面回答问题、说不定有几个情人、可能连名字都是假的;然而用如上思考压迫大脑的同时嘴
已擅自张开,伊奥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在城里你说你爱我。我能相信你吗?”
希尔非肩膀剧震抬起头,看到他的脸时伊奥浑身一麻——线条柔和整齐的脸上血色尽失,希尔非满脸是孩子般的惊惶失措,下一刻大而
明亮的眼中涌出泪水,在他还沾着尘土的脸上划下淡淡痕迹;颤抖的嘴唇也许是想做出他擅长的敷衍用的笑容,但在这以前伊奥已用吻
盖住他,希尔非在那瞬间害怕得屏住呼吸,感到左眼针刺般疼痛。
七
别哭。我们不需要眼泪。
抚着自己头顶这样说的是谁?希尔非呆了短短片刻,心脏的剧跳和眼中刺痛终于使他不顾一切挣扎起来,用意想不到的力量推开伊奥,
单手按住眼睛。脸上有陌生的湿润,他好奇而茫然地触摸,忘了注意被自己打击的男人。
“我——让我冷静。”希尔非勉强笑笑,“眼睛……很疼。”
伊奥一言不发扳开他的手,看到他双眼边缘微微红肿,没有异常。这又是一种玩笑?伊奥无法控制地猜测,轻易令他陷入混乱的人用逐
渐恢复轻快的声音解释:
“据说我泪腺不太正常,流泪多了会发疼。”
“……没去过医院吗?”
“何必呢?”希尔非耸肩,“手术要花钱,少流眼泪可容易多了。”
是吗,伊奥心不在焉地附和,盯着自己稍不注意就会按标准坐姿摆放的脚。冲动中好容易鼓起勇气问出的问题被有意无意回避,他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