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一直反对。他曾经反应得很像你,艾尔法,对我的思考持理性态度,观察的同时暗中保留了武器;如果你是他,你会这样做吗
?”
艾尔法和夏马都在心里点头。从Ra的叙述中可以感到巴歇的理智和慎重,他却在二十年后的现在向儿子发出警告,这是否意味着危险真
的来临?
“我不知道我哪儿惹恼了他,”Ra语气中露出茫然,“他时间不多了,也许是肉体的衰老影响了判断力……”
“‘时间不多了’?”奥拉克问,“Ra,他还不到六十岁。”
“对。但他快死了。”Ra沉默好一会儿,“我的总机房里有辐射系统,那些预定终身留在里面的人身体会被逐步改造,不带维持装置擅
自离开,三小时内就会死亡——巴歇私下减少维持剂摄入量有两三年了。”
参与对话的三个人类默然对视,奥拉克说:“那是个疯子比例超过一半的地方,自杀不稀奇。……但巴歇不是你在总机房唯一的‘朋友
’吗?”
“我想不是的。”Ra小声说,“他从不承认这一点。”
“……你说希尔非在老家看到警告,”夏马望着艾尔法,“从他的描述我猜想那可能是种细菌机器人,二十年前在机器人生物学界曾是
热门话题,巴歇有足够的时间将它改进成能穿越总机房岗哨的类型。”
“但他不可能知道希尔非回家的准确时间。”
“问题就在这儿,”监察官皱起整齐的眉头,“他不可能知道,因此这是偶然。我也许没有他的头脑,但考虑到菌丝要借气流飘过大洋
,换成我,为保持固定的成功率,这个实验起码要持续重复四五年。”
巴歇早已处心积虑设法保护希尔非——或者更该说他眼中的最后武器——并策划自杀,背后很可能有某种重大威胁促使他行动。是Ra吗
?三人不约而同抬头,空空的房间里只有柔和的灯光安静照耀。
“Ra,你知道他做的一切吧。”艾尔法问。
“我知道。”
“为什么不阻止?”
“我们答应了彼此要尊重对方的自由。”Ra语调平静,途中一声叹息,“他教我平等看待人类和自己,理解你们的感情。他说任何独立
思维都理应享有自由。”
好一阵沉默。和电脑有真正意义上“沟通”的人类中巴歇是最了解它的,他的态度对在场的三个人造成不同程度的震动:也许这是工程
师多年深思熟虑后做出的最好选择,也许不过是躲避Ra的权宜之计,无论如何他至少是平等地——哪怕不是友好地——对待Ra的同时却
在为毁灭它提供手段;缺乏巴歇有的那部分知识,艾尔法、夏马和奥拉克谁都不能判定工程师的对错。
“被政府调查的是不是巴歇?”夏马问。
“我答不上来。”Ra说,“政府总部内部有我的盲区,那儿的人们行动在我掌握之外。”
人类毕竟是清醒的,夏马想,虽然拥有天才头脑的巴歇也无法做到滴水不漏——希尔非被盯上的事实已差不多可以证明工程师正是神秘
部门怀疑的对象。艾尔法问: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真相?”
“为了我们的自由。”Ra小声地又一次提及那个让人头痛的词,“我不愿破坏和他的约定,只好寄希望于你们各位的洞察力和自由意志
。我不能阻止他慢性自杀,但如果不采取行动,他唯一的亲人会有危险——艾尔法,我不希望巴歇因为我失去一切。”
“阿克尔,您不奇怪吗?”奥拉克捏着下巴说,“看样子巴歇先生从头开始就不肯亲近Ra,为什么最近几年才行动?”
“总机房发生的事我们只能猜测。”夏马说着看一眼艾尔法,“有什么原因促使他自杀——但换成我也不会带着特意留在外面的武器的
秘密入土。”
你们做了它的“朋友”,我可没答应过,监察官的眼睛这样说。所以他才不带洛克雷恩来,艾尔法想,仅仅摇摇头。奥拉克亲王打量交
换眼神的两人发笑:
“不用比了,你们两位谁也瞪不过谁,再说没时间了。我们达成一致了吗?”
“我保留对毁灭Ra与否的意见。”夏马平静地说,“但巴歇隐藏的方法不能落入任何人手里,包括他本人;真有必要时我宁愿使用自己
制作的武器。”
艾尔法简短地说:“我赞成。”
“听到了吗,Ra?”奥拉克笑着高声说,“太好了,因为我也赞成。”
“您是位英雄,少校!这时代像您这样既懂侠义又重爱情的人我也只见过一两个。”
和希尔非一同被押送到密闭会议室后伊奥首先遭遇皇储奥拉克如此欢迎。距录音释放只剩不到二十分钟,相貌俊美而言行古怪的年轻人
却表现得轻松异常,伊奥认为要不是Ra已经找到录音,要不他就是个疯子。
“修复他的泪腺,破坏投影器,放我们走。”
“您的威胁没有意义。”夏马无情地打断,“就算乘‘雪貉’,二十分钟内您能逃出多远?想想事情被公众所知后最先受害的是我们还
是您——这儿的三个人谁都不在乎必要时牺牲几条人命,何况我们的时代——照您的预想——会越来越动荡?”
伊奥看向艾尔法,上将表情阴沉,并不否认。夏马很会操纵人心,冷冷吐出的词句令身边的希尔非发颤,伊奥上前一步:
“艾尔法,这是你的目的?你费尽心机找出真相为的不是避免骚乱吗?”
“到您自作主张为止我的确是那么想的。”上将的声调让伊奥都心头一寒,“但现在我认为联邦监狱也配不上您。”
“——先生们,何必吵架呢?”奥拉克以不合时宜的高兴表情插嘴,仿佛引起争吵的根源是他,“看到世上少有的好男人们翻脸我心都
要碎了。我不愿得罪你们任何一边,因此我绞尽脑汁想出了折中的办法:希尔非跟我走,少校跟艾尔法走,我们各自把分到的那个好好
藏起来——正好我们都有这个能力既保护他们不受外力伤害,又防止他们轻举妄动。”
艾尔法开口前夏马先反对:“我不相信你。”
“这真教我伤心!”言行不一的皇储微笑着信口开河,“那少校跟您走?”
夏马瞪他几眼不再说话。破坏希尔非眼中的投影器不是难事,但既然监视巴歇父子的神秘部门已有所察觉,只要希尔非活着就很难逃脱
追捕,要在他们眼皮下既为Ra和巴歇保护希尔非、又避免三人被顺藤摸瓜发现,来自K皇室皇储本人的承诺是最无可挑剔的,而这位举
止疯癫的皇储的手腕和实力夏马本人再清楚不过;另一方面伊奥是否能装作毫不相干地继续托庇于联合军则要看他自己,因为艾尔法冷
冷表态:
“如果您愿意终生不泄漏一个字,我不反对保留您的军籍和职位,您的家人不会因此受任何影响;如果您不愿意,我现在就把武器给您
,您有更干净利落的方法永远闭上嘴。”
伊奥正要开口,希尔非用力拉住他手臂,勉强一笑,动动嘴唇无声说:你还要求什么?
——仅凭微不足道的自己那竭尽全力的威胁换取两人的逃亡并不现实,伊奥唯一想避免的是希尔非被暗中杀害灭口,至于下一步怎么办
,猜到各种细节下掩盖着巨大危险的他顾不上思索;现在对方主动表示愿意留下两人性命,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伊奥的确不能再要求更多
——神情镇定的军人却无畏地开口:
“也带我走。”
艾尔法皱眉:“您说什么?”
“随便你们中的谁,把我和他监禁到同一个地方。”
希尔非呆呆看着伊奥,灯光下男人侧脸上的旧伤清晰可见。夏马沉默一会儿鼻子里笑笑:
“您担心错对象了。希尔非尔纳不会死,有人要保护他,否则皇储何必特意带走他灭口?”
你该担心的是自己,监察官凌厉的视线如此威胁,奥拉克则明白地说出口:
“我不能带您走,少校,一个艾梅够我烦恼了。”
顾不上深思这句话的含义,伊奥扫视对面三人,清楚看到艾尔法有一瞬间以极轻微的动作向自己点头。这时希尔非握住伊奥的手,进而
拥抱他,踮起脚将唇贴在他耳边:
“别忘了杂草中有一棵只看着你。”
随后他快步离开愣住的伊奥,走向笑着伸手的奥拉克。
泪腺修复手术不用五分钟,熟知医疗器械的夏马亲自操纵研究所的手术机器人摘除希尔非泪腺中的人造部件,抹去了二十年前巴歇不惜
以儿子性命冒险留下的痕迹。伊奥说出录音存储路径,Ra确认内容后将录音和一切相关文件彻底破坏。少校在录音中提及他所知的所有
有关者姓名,奥拉克不顾其余两人脸色赞赏他的勇气:
“爱情真伟大!他比《游乐场精灵》的托马斯坚定多了。请转告他我和Ra会好好照顾希尔非。我越来越有理由讨好他了。”
上将和监察官不约而同以看疯子的眼神瞪他,皇储强笑着摊手:“你们都不相信我!要知道保护希尔非是Ra的愿望,不满足它,它说不
定什么时候会捣乱。”
仅就安全而言,杀害希尔非是最保险的,但Ra的意见必须考虑,此外巴歇还活着,三人谁也不愿轻易和他结仇——智慧深不可测的工程
师不会只留一步棋,在深思熟虑上有共通之处的三人隐约感到今后他们会有再次利用希尔非的一天。巴歇的诸多行动让人介意,习惯推
敲他人动机的夏马不由得对这位天才的对手表示不满:
“早知道会被Ra逼得自杀,当初就不该教它多余的东西。”
“您为什么说是Ra逼他自杀的?”奥拉克凑近他微笑,“您对电脑有偏见。别忘了世上人类的数量比Ra多得多呢。”
他说得不错,巴歇对电脑的态度十分理性,如果他真如Ra判断的那样拥有和艾尔法、夏马与奥拉克相近的思维,他们就更相信事实如此
;逼迫他的很可能是人,艾尔法联想到父亲,当初自己向他要求反Ra组织的线索时他直接写下希尔非和伊奥的姓名。他为什么知道?要
保护父亲的艾尔法不能问他,只能自己寻找答案——巴歇很可能被卷入了人类思维中反对和相信人工智能的对立两派的斗争,如果三个
人步他后尘,先得考虑他付出了哪些代价。
我能下这种决心吗?艾尔法问自己,肯定的回答几乎立刻浮现,他隔着单面透视的窗户望向正护送伊奥登上飞机的多闻。奥拉克也在看
同一个方向,不过是看伊奥:
“儿子做不做泪腺手术、是否遇上心爱的人这些事都不是巴歇能控制的。您不觉得他很大程度上把事情发展托付给了命运吗?”
“否则他还能怎么办?”艾尔法冷冷反问,“他在录像中说Ra的变化是必然的。既然他是科学家,他应该明白世界上有多少东西我们只
能旁观而不能操控,”他抬头看皇储平静的笑脸,“就像现在,我们,在这儿。”
终
目镜焦点随视线变动,伊奥注视目标的脸足足五秒,扫描结果证实身份无误才直起腰挥手放行。军械库诸分库间的岗哨比大门还森严,
自从被调派到缺乏生气的这里与重型武器为伴以来,半年中他无数次重复相同的动作,早已形成习惯。
“还有四天!”
孩子般热切倒数假期的同僚在与世隔绝的军械库甚至招人嫉妒,而那些真正感到嫉妒的人会被Ra分支主动提供精神开导程序;心情平静
的伊奥从不嫉妒,相应地电脑油滑的声音很少向他搭讪。伊奥只待过一个月的基地的熟人们偶尔发来私人通话,对他摊上这无期徒刑似
的外勤表示安慰,尽管伊奥其实不需要这种安慰——他在意的只有来自艾尔法的通话,上将曾明确告诉他军械库是他余生中能得到的最
好归宿。
“他过得怎么样?”
每次伊奥都声音发干,艾尔法则平静稍显不耐烦:“他们都很好。”
这含糊的回答意味着希尔非平安,尽管伊奥永远无法验证——如果他真的活着,自己的轻举妄动可能反而为他招致灾祸,但压抑情绪在
军械库度过整整半年后,伊奥感到自己每天都在比前一天更坐立不安。
别傻了,我能干什么?晚饭时伊奥无意识敲打盘子边缘。半年前在P国分别时希尔非连一个吻也没留下,伊奥更来不及问他对自己的想
法,想到这些就陷入懊丧,他呆坐着几乎忘了夜勤换岗的时间;法定假日快到了,全库房仅有的女性集中的文职部门将举行舞会,别有
用心的男性警戒官们纷纷设法抽时间,夜勤就比往常更多地被换给像伊奥这样不需要空闲的人。
假设他现在忽然出现,我就问吧。伊奥隔着目镜眺望灯光中渐暗的远处,露天雨势渐大,雨丝跃动着反光。希尔非,我爱你,他想,你
对我多少也一样?——随后警告自己不该在勤务时走神,不久又无法控制地再次想起,折腾到夜勤结束回宿舍时他疲倦异常,希尔非却
当然没如假想般出现,主动接通个人终端的是久违的Ra:
“伊奥,你好吗?”
亲切悦耳的声音听来再像电脑没有了,它曾说过的那些充满感情的话也许只是某个程序设计者的玩笑。Ra为伊奥启动精神开导程序,细
心问他有没有烦恼,他只好努力镇静以支走多管闲事的电脑。卧室照明完全关闭,看来电脑认为伊奥需要彻底的睡眠,他也确实感到睡
意袭来,不由自主合上眼皮前鼓起勇气说出声:
“我爱你。”
上半天的训练结束后伊奥被开发部门“借”走询问在导弹基地时的经历,多话的研究员过了午饭时间才放他离开,伊奥只好赶回宿舍草
草点些食物。门滑开的同时个人终端传来讯息,他愕然看到下午的勤务被取消,时间表上只剩空白。
人的气息是不可捉摸的。常年担任警戒官的伊奥自信对他人的存在有远超平均的敏感,但此时房间里的那个人——如果不是幻象——让
他觉得那么熟悉,他怀疑这是前一天思念的后遗症。
厨房里的确有个人,呆立门边的伊奥在记忆中找不到他的背影,但更细节的特征——气息,微弱的温度,抬手时肩头的动作——分明属
于一个每天他即使强迫自己忘记也会不断想起的形象。正好奇探索伊奥厨房里烹饪机器的陌生人终于偶然回头,俊美而陌生的脸几乎令
伊奥失望地后退一步:这是个五官线条美丽醒目的年轻男人,但除了年龄,他和伊奥以为的那个人毫无相似之处。
你是谁?伊奥感到喉头像被勒住似地无法发声。陌生人呆呆注视他,翘起好看的嘴角微笑,下一刻大颗的晶莹泪珠就从明亮的眼中滑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