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隐在屋檐下,听他们说话。
「黑蛮子打来了?」烧饼刘紧张的问。
一个中年人道:「先头西戎兵只封了榆平一段江面,上游一些的,还能讨口饭吃。谁知前些日子突然沿江而上,南北两岸一路烧杀,跑得稍微慢点儿就没命。」
「我们县里张屠夫家老二是白沙帮的,要不是他连夜赶回来送信,我们这些人哪里还有命在!」还是先前那老者的声音,「才走出不到三十里,县城就着起了大火,那些手脚慢的,舍不得家当的,可都死在里头了。」
「以为黑蛮子在后头追,大伙儿拼了命的赶路哇——竟也没追上来。」
「六叔,你没听张二哥说么,他们只是清理两岸,远的地方是不管的。要不然,就凭咱们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的黑蛮子骑兵。」这回说话的是个小伙子。
「这么说暂时不会来了?」烧饼刘又问。
「大概吧……听说黑蛮子在东边抢了无数金银财宝,嫌车马拉起来费事,要用大船走水路往銎阳运,怕出岔子,干脆把两岸杀光烧光。」
「黑蛮子几时会操船了?」
「哼,说是有一员水师大将投降了……」
投降的是东海水师右中郎将白祺。
符杨为东征大军统帅人选犹豫了两天,又听了莫思予有关东南沿海如何富庶的生动描述,最后决定亲自上阵,奔赴东南前线,为西戎大帝国统一事业添写华丽辉煌新篇章。
打下苑城,俘获大批美女。正要赏给底下将士,其中一个千娇百媚的站出来,说自己是东海水师白将军的七夫人,还是白将军两位小公子的娘,混乱中失散了,求大王格外开恩,帮忙寻一寻两个孩子。
莫思予立刻劝大王招降白祺。
白将军果然是有情有义好男儿,接到西戎王使者送去的信物——大人孩子一共三块肚兜,二话不说,领着愿意跟随的两千水兵就投降了,并接受了西戎首任水师大都督的光荣职务。
新官上任三把火。白将军给新主子出的第一个主意,就是以「拔城清野」的方式控制内河。所谓「拔城清野」,即大江两岸百里以内,夷为平地,不留人烟。如此一来,船只在江上行驶,两侧稍有异动,立时能够发觉,并且能及早用弓箭远程消灭敌人。
取得内河绝对控制权的好处是数不清的:打通銎阳至江南的水道之后,可以大规模运送粮草财物,方便迅捷,大大有利于征伐南方地区和蜀州。同时很大程度上消除了江南反抗力量利用水上优势暗中活动的隐患。更何况,完全失去水上途径,人员和物资要进入蜀州支援西京,可就难得多了。
这些内情难民们自然不知道,来来去去不过是些道听途说。长生站了半天,再没什么新鲜内容了,这才挪腿,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
两个多月浪迹江湖,差点把本来身份都忘记了。猛然间被人提醒,惊出一身冷汗。听到这些夏人议论父兄功绩,心情实在复杂难言。
从懂事起,就目睹父王如何卧薪尝胆,励精图治,终于踏入中原,向着建立西戎大帝国的伟大目标迈进。自己原本是整个事件的参与者,突然变成旁观者,刻意遗忘了这么些天,一旦重新想起来,心中的失落竟如此强烈。
可是……
不知不觉间,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和想法都变了。或者说,很多从前没有看法和想法的事情,慢慢有了看法和想法。
锦夏,从前不过是墙上一幅画。从母亲那里听来许多故事,也不过是把墙上的画变成脑海中的画。如今,自己不但走进了这幅画,还成了画中之人,在此间流连忘返。转身跨出去,似乎并不难,然而再回头焚毁它,就难免有些犹豫了。
十分微妙的感情,顾长生不知要怎样向恢复了身份意识的西戎二王子符生说明才好。一抬头,已经到了租住的小院门口。天差不多全黑了,因为他没回来,柴门还开着。往里走两步,听见子释正在给弟弟妹妹讲故事。
自从病情好转,每天晚饭后,是固定的「消食讲古」时间。
「……那书生惊醒过来,竟然还是在原先的庙里,墙上的壁画也还是老样子。他跟同伴说自己刚刚进到了画里,还和画中的美人成了亲,谁也不相信。他自己也糊涂了,觉得可能是一时打盹做了个梦。临走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看,只见画上美人本来梳着少女发辫,这时却变成了少妇发髻,天真活泼的笑容也变成了相思含愁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子归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就这样了。」
「后面难道不是,嗯——他走出庙门,再回头,发现那寺庙已化作一堆乱石野草——不应该是这样么?」子周的声音。
长生无声的咧嘴笑笑。李子释说天气太热,夜夜讲狐鬼花妖生凉消暑。情节固然千变万化,结局却永远大同小异。偏生俩孩子听得津津有味,赶上一个有新意的,居然不依不饶。心想,今天这个故事倒不吓人。
只听他懒洋洋的道:「你若要那样想,也无妨。」
女孩尚不肯罢休:「大哥,那个书生看到美女的变化,会不会又回到画里去呢?」
「我怎么知道。」
「大哥——」女孩儿不乐意了,看大哥懒得搭理自己,自顾自兴致勃勃往下幻想,「我看他一定舍不得,要回到画里头去找那个美女……」
子释被这故事无意中触动情怀,有点惆怅,心不在焉的道:「你想他回去,当然也可以。问题是,他要如何回去?回去了又当如何?讲故事嘛,钻牛角尖做什么?真是小孩子……」
——要如何回去?回去了又当如何?
李子释这两句话好似定身法。长生在心头颠来倒去反复念叨,忘了抬腿。
因为天热,门窗都敞着。子释瞧着他进了院子,一副莫名其妙失魂落魄的神情,半天也不见进来,已经嘀咕了一回。这会儿注意力彻底被他引过去了,撇开心中那点惆怅,饶有兴味的等着顾长生。
这边厢子归仍然没有放弃:「可是,大哥,不兴这么讲故事的——没头没脑不清不楚,吊得人好难受。」
子释摆摆手,表示就此结束。拿起桌上砚台敲几敲,扬声冲外头那人道:「顾少侠何事徘徊而不入?」
长生被他一唤,弹指间魂回梦醒。猛抬头,入眼是屋内桌上油灯跃动的焰芯,灯光里一张素白的脸正对着自己,格外清晰。只见两道蓝鹊尾羽般修长润泽的眉轻轻舒展,一双水底乌晶般光华流转的眼微微敛起,唇边一缕微笑,恍若月色下初绽的石生花……顿时陷入更深的疑惑之中。
如何回去?回去又当如何?
这两个问题忽然变得无限神秘深奥起来。
「……给你留了晚饭,是就这么吃呢还是热一热?」
先头几句完全没听着。总算捞着一个尾巴,忙道:「不用热了,就这么吃好。」
直到饭快吃完,长生才慢慢从恍惚中走出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真假难辨的感觉。更不明白的是,那感觉让人慌张又让人沉迷,情不自禁想拿出来在心底回味,越回味越糊涂,狠狠心放下,转而寻思容易想明白的问题。
如何回去,回去又如何,权且不说。可以确定的是,只要自己还没有想清楚,就还不是回去的时候。
子释坐在长生对面,手里一叠毛边纸,是子周和子归今天的抄经作业。
即使在他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两个孩子的文武功课也未曾落下。每日上午练功,下午由子周带着子归复习从前学过的内容。后来身体好些,就增加了讲经和抄经。再后来,又增加了晚上「消食讲古」的娱乐项目。
长生被差遣去买文房四宝那天,曾经问子释,可要买什么书。双胞胎一同笑道:「长生哥哥,不用了。」子归又调皮的加一句:「你不如问问书肆老板,缺什么书,叫大哥抄出来卖给他。」
有这么夸张?
子释淡然一笑:「大概讲讲经史,自小背熟了的。书是不用,毛边纸多买几沓。」他这副表情,配着病中苍白的脸色和底气不足的声音,反而生出强大的说服力来,教人瞬间感到深不可测。
长生本来听他讲的多数是自己读过的篇章,有一搭无一搭在旁边干别的。没两天就发现,他竟是把经与史完全揉在一起讲,以经论史,援史释经,厚积薄发,妙趣横生。别说两个孩子,就连自己也觉得十分有意思,不由自主竖起耳朵倾听。
这一听之下,才惊觉同样一段圣人文字,被李子释讲出来,竟别有广阔天地。从前自己的书算是白读了,忽然就明白了前人所谓「融会贯通」是怎么回事。
子释教弟妹,求精不贪多,每日只讲一篇,却深究细探,旁征博引,多方阐发。又惯于启发诱导,常常有意激化矛盾,不给定论。有时候说着说着,兄妹三个就争吵起来。特别是子周,常被他哥整得悲愤郁闷忧愁痛苦,脑子一片混乱。长生有时在一旁实在看不过眼,禁不住出言相帮。
他因为特殊身份和生长环境,逼出了深沉的性子,城府自生,却并不十分喜欢浮华诡谲的阴谋机巧。就这一点而言,和子周耿直的脾气颇为相投。子周跟大哥论辩,着急在道理上逻辑上压倒对方,往往顾此失彼,自曝漏洞。长生则直奔主题,不管其余,稳守阵脚,不屈不挠。虽然不一定能说服对方,但对方也常常拿他莫可奈何。
每每此时,子释就会想:这顾长生也是块璞玉,大将之才。
子周和子归抄经的原文,都是子释自己书写,一笔「温氏还真楷书」,为的是让他们打好底子。字体清圆端正,筋骨疏朗挺拔,大方雅致。长生也想练练,子释叫他写了一篇字,看了看,道:「提转之间虽然有些生疏,却自成体势,很有看头。若经常写的话会更好,没必要临帖。」
子释翻了翻手里的作业,见长生只顾低头吃饭,样子实在有些不同寻常,问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之前街上吵吵好一阵,出什么事了?」
长生放下筷子:「打北边来了好多难民。说是……西戎军队正在清理沿江两岸。」把镇上听来的消息一一说了,慢慢讲到西戎要打通水道,听闻有水师大将投降这些事。
子释站起身,愣了半晌,又坐下。望着长生,决然道:「咱们明天一早就走——若这些消息都是真的,东南只怕差不多全完了。有水师相助,练江彻底被控,楚州早晚不保……」忽然轻声惊呼,「啊呀!糟了!这样一来,无法过江,要进入蜀州,可真的难于登天了。这下子怎么办……你回来一直苦着脸,是不是为这个犯愁呢?」
长生还能说什么?当然配合的点点头。
子周子归早围了过来。听出形势严峻,见两个哥哥表情凝重,乖乖的坐着不说话。
良久,子释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缓缓开口:「顾长生。」
这一声叫得郑重。长生有点奇怪的看向他。
「明天一早,你自己走吧。」子释顿一顿,「我给你画一张地图,凭你的本事,没有拖累的话,多半不会被西戎兵抓到。若是运气好,也没准能伺机过江,从封兰关入蜀……」
「李子释!」长生霍的站起来,一股莫名火气霎那涌上胸间,无处发泄,憋得不知如何是好。
「顾长生,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应该是我们不好意思才对。当初救你,也就是顺便。这么长时间蒙你多方照应,实在仁至义尽。此刻我劝你走,并非无私。不是不想拖累你,而是不该拖累你……」
子释语调平平淡淡,姿态悠悠闲闲,好似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明天早上吃什么。
「生逢乱世,只可怨天,不能尤人。何必大家绑在一起自蹈死地?能有人活下去,总是好的……」
长生低头看他。清瘦文秀,才华横溢。这样漂亮,这样聪慧,这样柔弱,又这样坚强。脑子里一个念头清晰无比:如果自己走了,这个人,一定会在战火兵刀中尸骨无存。
「李子释,你看着我。」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要走一起走。这和你们救不救我没有关系。我喜欢人多热闹。我喜欢子周和子归——不想他们陪着固执愚蠢的大哥等死。」
子释仰首瞧他一会儿,笑笑:「随你。」又问,「你不是出去买东西,东西呢?」
「呀,忘在王老头的铺子门口了……」
第〇一〇章:百姓刍狗
第二天一大早,四人向房东胡三娘辞行。
「李哥儿身子还没好利落吧?怎的突然这样急……」
「不碍事了。这些日子多谢三娘关照。」
母女俩对这几个温文有礼模样俊俏的房客很有些舍不得,直送到大门外。
临走,子释正色道:「三娘,西戎兵不定什么时候会来,三娘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不是说只在练江两岸……」
「看他们的势头,可不是抢够了杀够了就走人的样子……这锦夏江山多半要保不住了。来是一定会来的,不过是迟早的问题。三娘,我看,早点儿给喜妹找个好人家,危难之际,也能有个照应。」
喜妹红了眼眶:「李家哥哥,顾家哥哥……」
胡三娘本是精明能干的女子,听了子释的话却有些发懵:「李哥儿,你是说……当真要改朝换代?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又能躲到哪里去?」
「深山老林,荒郊野岭,穷乡僻壤,异土他乡……天下这么大,只要运气不太差,总有地方能躲一躲。若真是改朝换代,熬过兵荒马乱的头几年,等改完了换定了,小老百姓还照样做小老百姓好了。」
三娘强笑道:「说的也是。」擦擦眼角,「多谢你了。你们都是有见识的哥儿,这番话三娘记下了。」
烈日炎炎,长生担心子释受不了,只肯早晚赶路,中午找背阴的地方歇息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于是成了四个人的学习时间。
因为走得慢,很多难民赶上并超过了他们。越来越多的逃难者从北边而来,逃往更靠南的地区。起先的那些人神情虽然狼狈,模样还算齐整,偶尔还有人赶车代步。慢慢的,路上难民的样子渐渐凄惨。成群结队,相携负重,蹒跚于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老人拄杖跣足,儿童牵衣啼泣,叫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
这一日,四人在路边大树下午休。正说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子释道:「『安』者,使其安也。民安而后国安,国安而后君安……」
一群难民大约十几个,男女老少都有,人人面黄肌瘦,衣裳破烂不堪,也过来歇脚。其中一对母子似乎是中了暑,面色惨白,满头大汗,摇摇欲坠,被其他人扶着躺到树下。
子释在背篓里翻翻,找出装药丸的盒子,拿了两颗『七草丹』。看他们当中一个男子像是头领,走过去行了个礼:「大叔,我们兄弟恰好带得有解暑清热的丹药,不知……」
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中年人已经把药接过去,看了看,又闻一闻:「『七草丹』?太好了,正要这个东西救急。」
头领模样的男子起身抱拳:「多谢小兄弟。」
「大叔不必客气,不过是恰好能帮上忙而已。患难之中,本该相互扶持。」
之前说话的中年人把药递给一个女子,又拿来了水囊。看中暑的两人吃了药,这才走过来:「小兄弟,话是这么讲,不过这患难之中,可不是谁都肯出手帮人的。」
「大叔这是打哪儿来?看样子走了不少路。」
「唉,说来话长,我们是从江北过来的。」
「江北?」子释惊问,「不是都封锁了么?」
一席话谈下来,才知道在西戎这场沿江「拔城清野」运动中,北岸百姓的命运远远惨过南岸。同样是由北往南烧杀,南岸尚且有地方可逃,北岸却只能逃往江边。
说到一路艰辛,难民们七嘴八舌讲起来。
「……大船早已经叫黑蛮子抢走,小船也被砸被烧得差不多。成千上万人逃到江边,命好的,力气大的,抢到小艇筏子过江。没抢着的,只能等死。眼看黑蛮子兵马上要杀来,一群群「扑通」就往江里跳哇……四五里水路,不是年轻力壮水性好的,怎么游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