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酷暑,长生见识到了所有用竹子制成的家什器物:竹凳、竹椅、竹桌、竹床、竹席、竹帘、竹筐、竹匾……
四人一人一顶遮阳竹笠,背上一个半圆竹篓,脚下一双竹编芒鞋,手中一枝探路竹杖,俨然楚州本土人士。饶是顾长生无比朴素的脑袋,换上这身行头,也觉出一股山水清灵之气来。
这一日计划在仙霞镇住宿。刚过了辰时,日头已经相当毒辣。离镇三十里,路过一个水塘,两个孩子说什么也不走了,贪凉多玩了一会儿。两个大的也按捺不住,跳了下去。最后子周子归都想上岸了,哥哥们却玩得完全没了正形。干脆四个人在池塘边打起水仗。开始子释带着子周,长生带着子归,双方对阵。没多久,就变成长生一个人与李氏三兄妹抗衡。
正开心,长生忽地大喝一声:「什么人?」跃上岸拾起一块卵石激射出去。子释三人这才发现来了小偷。那人趁着他们在水里玩得不亦乐乎,潜近了翻竹篓里的东西。石头正好打中他的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长生刚要冲上去抓人,谁知这小偷身手灵活异常,立即爬了起来,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泥鳅一般扭了两下,再冒出头,竟已到了水塘中心。
长生气得弯弓搭箭,就要动手。
「别!」子释已经上岸,发现只丢了最上边一袋干粮,底下的包袱都还没来得及动,连忙拉住他。
「为什么?」
「没什么要紧东西,跑了就跑了吧。你射伤了他,还要下去捞人。到时候,杀又不能杀,救又不能救,放又不能放——」
确实麻烦。长生放下弓箭。他俩说话的当儿,那小偷在对面上了岸,一溜烟跑了。大概能看出来也是个少年。
四个人晾衣裳的时候,有了刚才的教训,把竹篓挪到身边看着。长生想起偷东西的贼,道:「那人水性竟好成那样。」
子周道:「这算什么,我们那里端午时节弄潮,表演『踏滚木』、『水傀儡』的人,比他厉害多了。」
「踏滚木」大概可以想见,「水傀儡」又是什么?长生疑惑。
子释捡了根小树枝,一边画图示意一边解说:「所谓『水傀儡』,是用轻木雕成的活动偶人,约二尺高,只有上身。底部托以竹板,后边隔以纱帐,操纵之人隐在水中,纱帐挡住头部,双手在竹板下操控,让偶人表演各种动作。」
「就好像偶人自己在水上动一样,有趣得很。」子归拍手道。随即垮下脸,「可惜我只看过一次,以后可再也看不到了。」
过一会儿,子周接下去道:「听说东宁海口八月十八大潮,潮头夺旗的那些人,还要厉害百倍。前人诗中说『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写的就是这个。」
子释却道:「逐波踏浪,如履平地,自是了得。但若论熟知水性,则当推东海采珠工。」
长生自从学会游水,克服了自幼以来对深水的畏惧,一直颇为兴奋。这时听得强中更有强中手,才知游水一事,技艺可以高超至此。
「据说采珠工但凭腰上一根绳索,潜入水下四五百尺,能水中视物,取蚌杀蛟。连水师高手都比不上他们。」
子周听了大哥的话,从鼻子里哼一声:「水师高手?水师只有敲诈勒索的高手罢?」
「小孩子不要这样愤世嫉俗,老得快。」
子周侧身横移三尺,让过了子释敲来的爆栗。自从长生学游泳那天提了练功夫的事,两个孩子比对待文化课更上心,天天抽空扎马步,学出拳。这些天下来,居然小有成就。别的不说,至少反应快了不少。
子释有心一起练,不到三天就累得连赶路的体力都预支了。长生捏捏他手腕:「你天生骨骼细,体质也算不上太好,每天走几十里路已经足够,再加码适得其反,就这样吧。」倒是两个孩子,歇一歇就活蹦乱跳,在习武方面表现出来的悟性也丝毫不比文化课差。
「难道是因为遗传基因的差别?」子释不无悲哀的想。这话却没法说出口。关于一对双胞胎的身世问题,兄弟俩从彤城出来,都装作忘记了,再没有提过。
子周站到安全范围之外,冲大哥做个鬼脸,继续侃侃而谈:「大家都说,如果当初东海水师能及时进入内河,沿江备战,至少江南可以保住。若如此,隔江对峙,鹿死谁手,亦未可知。」
子释冷笑一声:「是,如果……」
「大哥,难道他们说得不对?」子归发问。
「天下事,哪能靠「如果」二字?要说如果,如果三十年前,朝廷采纳当时伏波将军韩朝临终前的建议,整顿水师;如果二十年前,先皇能妥善平衡外戚和朝党之争,不至随意废立太子;如果十年前,今上能秉承睿文、显昭二朝良策,以文治武功教化安抚西戎,何来今日祸事?」
两个孩子都沉默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半晌,子周闷闷的道:「大哥,我们真的……只能等着做亡国奴么?」
「蜀州天险。史上曾发生过数次朝廷退守蜀州的情形。其中时间最长的一次,守了五十八年。如果咱们运气够好,没准能在那里安度余年。不过从前蜀道更难行走,大概守起来也容易一点。」
长生忽问:「没有退守蜀州,然后反攻收复失地的先例么?」
「有。只有一次。」子释看一眼子周,「考考你,是哪一次?」
「我知道了,是前朝『幽燕勤王之变』。」
历朝史实,长生说不上很熟,许多故事却是听母亲讲过的。这下也想起来了:锦夏之前咸锡朝后期,景王欲图篡位,燕王率兵勤王,与退守蜀州的王师配合,很快平定叛乱。只是,后来燕王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天下不服,纷争四起,终于江山易主。
「『幽燕勤王』的局面,与今日并非没有相通之处,然而……」
见大哥瞅着自己,子周知道随堂考试还没有结束。虽然考的是他,动脑筋的却是三个人。
「前朝之所以能反攻,是因为外有燕王配合。大哥所说相通之处,是指如今西京一样有外援么?」子归首先开口。
子周想一想,道:「但是,当初幽燕勤王成功,不过一年。如今朝廷入蜀却已经两年了。大军勤王的动作,未免太慢。要么是实力太弱,难以克敌,要么就是……」他虽然想到了,却不愿意说出来。
「要么就是根本无心勤王。」长生替他接下去。
子释点头:「听说凉州威远军、雍州威武军曾在西北与西戎缠斗一年多,终于溃败。楚州定远军跟着皇上进了蜀州。现今只剩下威武军残部和东北定武军。」——他们还不知道彤城外全军覆灭的就是威武军的最后一支力量——「看看西戎军队南下的速度,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了。
「再说,前朝末年,朝廷只是无为,却鲜有戕民之举……你没听说么,西戎入关之前,雍豫等地因为苛税粮荒,暴动了好几回,连彤城都来了不少流民。」
「可是,」子周握紧拳头,站得笔直,「大哥,前朝不论景王、燕王,均是内乱。眼下西戎入侵,乃是外侮。难道,难道就没有可能,中原大地,戮力同心,奋起抵抗,共御外敌?」
子释叹口气:「你说的这种可能性,需几个前提:一要同心,二要得人,三要借力,四要用智。这一路上,你也看见了,离敌人近的,弃城而逃,离敌人远的,无动于衷。朝廷龟缩蜀州,被动防守。锦夏大势岌岌可危,试问谁有此手段力量足以回天?」
子周露出激愤的表情,那意思是恨不早生二十年。
「而且,」子释放慢语速,招呼子周过来坐下,「还得祈祷西戎军队速度不要太快,下手不要太狠……听说那西戎王也是个人物,他若懂得选择时机,放下屠刀,使出怀柔手段,恐怕……」
长生听得入神。忽然想起了父王身边高深莫测的莫先生。这一刻,李子释给自己的感觉,居然和莫先生很有几分相似。没想到,他竟是这般胸怀丘壑,满腹经纶,实乃将相之才。不过,真奇怪,他说起这些,包括提及锦夏皇帝,都带着一点置身事外的冷漠味道,是因为灰心失望吗……
「大哥,」子归想起最切实的问题,黯然问道:「你说,如今,蜀州能守多久呢?」
子释起身,哈哈一笑:「子归,你当大哥是神仙哪?管他守多久,反正肯定能守到咱们去了之后。听说蜀南奇峰深谷,险峻非常,到时候,咱们找个角落隐居起来,做那逍遥自在方外之民,有何不可?」
不知怎的,听了这话,长生忽然莫名松了一口气。
这般耽搁,自然错过了宿头,又丢了干粮,加上讨论重大话题,心情都有点郁闷,四个人过了一个十分凄凉的夜晚。
第二天上午,到了仙霞镇,两个小的就病了。因为头天贪凉玩得太凶,夜里又受了风,上吐下泻发热头痛,折腾好几天。
等他俩好得差不多,子释却病了。他体质尚不如弟弟妹妹,之前要照顾他们,心中焦虑,一直强撑,这一病倒,来势汹汹,把另外三人急得团团转。子释自己心里清楚,事实上,这个身体大概从四月初起,一直处于极度紧张劳累状态,近两个月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也确实需要休养一阵子。磨刀不误砍柴功,当即决定,在仙霞镇逗留一段时日。
不等好一点,就吩咐长生去租了一椽民居,从客栈搬了出来,如此既节约又舒服。管他时局如何,先安心养病。
「又瘦了。」搬家那天,长生把子释抱进去,边走边抱怨,「我看你往后不用走了,直接等风吹吧……」这人始终不怎么愿意吃肉,顽固得很。
子释无奈的笑笑,心想,话变多了呢。躺下来,看着他忙前忙后,良心发现,忽道:「顾长生,你当初肯定没想到,救人的人会变成三个大累赘。」
长生一愣,随即道:「说什么呢?」过来摸摸,「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
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由向来板正的人说出来,别有情趣。子释弯弯嘴角,闭上眼睛。
第〇〇九章:润物无声
六月已经过去,天气还是热得很。
南方的溽暑让长生觉得十分难受,每天晌午教完两个小徒弟功课,自己再打一趟拳,练一套刀法,就光着上身站在院子里水井边扯两桶水从头往下浇。
这天正冲得痛快,矮墙外边一个倩影闪过。不一会儿,房东家十五岁的女儿喜妹捧着罐子站在门槛上,伸出两根青葱般的手指扣扣柴门,甜甜的笑道:「顾家哥哥,我娘让我给李家哥哥送点荷叶粥来。」
向房东自报家门的时候,顾家哥哥和李家哥哥是表兄弟,还带着李家两个弟弟妹妹,从东边逃难来,往西边投亲去。李家哥哥病了,寻个清静地方将养一段日子。
长生披上衣衫,点点头,喜妹笑盈盈的进来了。看她架势要往屋里去,伸手拦住:「还没起来呢,给我吧。」不等她答话,接过罐子就进去了,把女孩子一个人撂在院子里。
四个人一日三餐,就在房东家搭伙,另借了炉灶熬药。自从长生向房东胡三娘打听买文房四宝的地方,知道了他们几个是读书人家的孩子,三娘便求他们给在外地谋生的兄弟写信。这封信由三娘口述,子周执笔。子释靠在床头,让他念了念,毫不留情的去掉了几句骈四骊六和几处用典。三娘道:「到底是有学问的哥儿,又清楚又明白。往常求镇上私塾先生写的,多半听不懂,我兄弟那头还得找人解说。」
此后隔三岔五,就有人上门求写家书,顺带捎些果蔬点心。胡三娘对子释更是格外照应,时常差女儿送汤送粥。
长生端了粥进去,子释正在喝药。
楚地习俗,早晚饭菜俱全,中午随意。又嗜食辛辣,往往大清早摆上桌的就是几盘子红通通的下饭菜。长生吃得高兴,子周子归吐了两天舌头,也习惯了。唯独子释,宁可吃白饭。后来三娘留意到了,总给他额外加餐。
长生看着手里的粥,浅浅的碧绿色,带着荷叶清香,知道他一定喜欢。心头恨恨:李子释看似随意,其实挑剔娇气得要命——这种人,居然出来逃难,居然就还真有人肯伺候……真是没天理。一抬头瞧见他拿着药碗,想起早上几乎什么都没吃,忍不住沉了脸:「又空着肚子喝药。」
「你手里是什么?」吸吸鼻子,眼睛亮了,「荷叶的味道!」等长生把粥倒出一碗,子释接过去,却不忙喝,拿勺子轻轻搅动,一边悠悠然叹口气:「『承珠碧玉盏,折舞留仙裾。』三娘竟是位雅人。」
「美人濯素手,袖底暗香余。」这《采莲辞》长生虽然不喜欢,还是读过的,顺口接了下句。想起喜妹粘粘乎乎的笑容,跟这荷叶粥好有一比,不知怎么就加了一句,「熬粥的固然是雅人,送粥的更是位可人。」
听他揶揄自己,子释笑道:「『腹有诗书气自华』,顾公子最近风雅了不少。」
「怎及李公子风采折人?自有佳人倾倒不已,殷勤上门。」
这话怎么有点酸溜溜的?子释眨眨眼睛:「顾公子恐怕误会了。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虽然我不介意白担了名声,可是有人辜负佳人一片心意……子归,告诉你长生哥哥,喜妹上咱们这儿是瞧谁来了。」
「喜姐姐偶尔来屋里,虽然和我们说话,可是眼神儿老跟着长生哥哥转。我们在院子里练功的时候,她总要打墙外经过一两趟……」
长生的脸「腾」的红了。有这事?我怎么没注意?仔细想想,好像真是这样……
「原来人家相中的是文武双全顾少侠。」子释故意皱起眉头,「子周子归,你们的大哥失意得很。来,陪我喝一盅。」给他俩一人倒了一碗粥。
两个小的笑嘻嘻端过去,坐到一旁喝起来。
又倒了一碗,推到长生面前。
「逃难之人,本是水里浮萍风中飘絮,这女孩子一腔心事,怕要付诸东流了。」
青春少年,最易情动。乱世流亡,偶然结缘,最后必定不了了之,徒增伤感。顾长生虽然稳重老成,这情之一字却与秉性无关。子释想了想,还是决定出言点醒。
「尝尝吧。荷叶粥清热消暑,别有风味。」果然是老实孩子,这就不好意思了。玩笑到此为止。
长生转脸看他。因为生病,好些天没见太阳。原本晒黑不少,又全白回去了,瓷人儿似的。本来想解释什么,忽然忘了下茬。
「真的很好喝,不骗你。」对面那人露出一点天真神气。
心情陡然好起来。长生不再提及之前的琐屑,认真喝粥。幽幽一缕馨香散入五脏六腑,果然别有风味。喝了两口,抬起头,恰好子释放下碗,相视一笑。
没人说话。长生只觉得那荷叶清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若有若无,然而如影随形,无所不至。
这可怜的孩子,十四岁就上了战场,领着士兵奸淫掳掠,过早见识了赤裸裸的男性欲望,只觉恶心丑陋,全无好感。他哪里知道,世上另有蚀骨销魂情与色,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足以杀人于无形。
下午,长生上了趟街,采买一些日用品。正准备回转,街上忽地闹腾起来。原来从北边镇口涌进来很多人,中间夹杂着好些车辆牲畜,一下子把路全堵上了。
这些人挈妇将雏,拖家带口,大包小包,行李成堆。男女老少,无不满面惶急疲惫。进了镇子,似乎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寻找歇脚的地方。小孩哭爹喊娘,大人寻儿唤女,牲口喘着粗气嘶鸣,简直要把小小仙霞镇掀翻。
喧嚣了大半个时辰,马车骡车差不多都进了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其余行人有继续往前走的,也有就在路边坐下歇息的,道路总算勉强疏通了。
本镇居民看了半天热闹,听得这些人只是临时过夜,明日继续南行,多数进屋去了。只有那好打听的,跟路边行人攀谈不休。
有几个在烧饼刘的摊子上买了十张饼,就地站的站,坐的坐,一边吃一边和摊主聊了起来。
「你们打德邱县来的?那不是快到练江边上了么?」
「可不是,三天功夫走了二百多里呢。」一个老点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