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什么李阁老抓到没有?」符生颇想见识一下这般有胆略有气节的读书人。
「回二王子,说是自焚了。听前往李府的弟兄说,房子全烧没了,里头的人都烧成了焦炭。」
「怎知是自焚?」
「抓到了几个下人。据他们交待,这姓李的眼看守不住了,回去命令家中女人都上了吊,自己带着儿子女儿烧着了最喜欢的藏书楼。」
「这样……走吧。」符生跟着领路的士兵进了城。
半夜。
子释轻轻摇醒李全李还。
先把李还的脸扳过来,直视着她的眼睛:「小还,记着,这是在做梦。大哥带你出去,等咱们出了城,梦就醒了。」李还茫然的点点头。又转过脸去看李全,男孩表情坚毅:「大哥,我知道,这不是梦。我不怕。」
子释无言的拍拍他肩膀。想起白天那一巴掌,不知道他心里记得多少,轻声道:「对不起。那时候,大哥不该打你。」
李全抱着子释的胳膊:「大哥……大哥……」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唤了两声,什么话也不说。
子释叹气。孩子太懂事,让做家长的心疼。
「大哥先上去,放桶下来,让妹妹上去,你断后。」
「好。」
挪开身前两具尸体,踩上井壁用于攀爬的小坑。鞋子湿漉漉的打滑,爬得很费力。这本是一口枯井,浸湿鞋子的不是水,而是血。
子释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深深庆幸。白天清醒过来后,马上拖着弟妹寻到这口路边枯井,躲在井底不出声。第一轮屠杀结束,西戎军队开始大肆洗劫,挨家挨户搜罗金银细软,把藏匿在夹壁中、地窖中、水缸中、草垛中的人和财物几乎都寻了出来,又是一片刀光血影,哭喊惨叫。
子释撕下衣襟上的破布片,塞住两个孩子的耳朵,搂着他们静静坐在井底。
即使是那一世跳楼自杀的时候,也没有感到死亡这样迫近。一瞬间无意识的冲动和清醒着慢慢等待判决,竟是如此天壤之别。在生死攸关时刻,哪里有功夫考虑要不要活着?只顾着拼命挣扎求生啊。原来这才是人的本能。
耳边回荡着一声声濒死的呼喊,子释心中无限凄凉。
洗劫之后,安静了一阵。正想着要不要上去探看探看,就听有人在头顶附近走动说话,叽哩咕噜不知说什么。原来西戎士兵又来了。
忽然传来夏人的声音:「大爷饶命啊,饶命啊,小人不想死啊——啊!」戛然而止。一个西戎兵用字正腔圆的夏语说道:「装死?这下不用装了。穷鬼,就这点值钱东西……」片刻工夫,两具尸首从井口扔了下来,「啪!啪!」打着了井壁,几乎直接压在子释身上。
头上刚出现动静的时候,子释就捂住了李全和李还的嘴。现在更是将他二人脑袋死命压在自己怀里。几个西戎兵骂骂咧咧的走远,大概是搜罗其他死人身上的钱财去了。子释颓然靠在井壁上,浑身冷汗。
直到入夜,总算没有再出现别的状况。
子释攀着井沿爬出来,搬开附近的死人,找到弃置一旁的吊桶,绑在打水的轱辘上。试了试绳子的结实程度,这才缓缓往下放。枯井多日不用,轱辘转动不畅,「吱呀——吱呀——」,声音在夜色中格外尖利,传出老远。子释的心跟着一跳一跳,竖起两只耳朵仔细听周围的动静。
好容易把李还和李全拉上来,几乎脱力。顾不上歇口气,辨清了方向,继续往南门奔去。一路跌跌撞撞,不停有东西绊脚,或是断臂残肢,或是离项的人头。四周黑影幢幢,阴风惨惨。月光下处处尸体堆叠,血肉狼藉。天上明月似乎也不忍见这惨绝人寰的景象,不一会儿,悄悄躲到云里去了。
西戎军队除了中级以上将领聚集在太守府和二位王子庆功,其他士兵都在北门外的驻地喝酒狂欢。隐隐传来的喧闹和火光更衬得南城一片死寂。子释兄妹三人在尸山血海中艰难行进。偶尔也有和他们一样的幸存者从某个角落爬出来,沉默着彼此望一眼,各自继续自己的道路。
临出城,子释从几具死相不那么难看的尸体身上剥下几件衣裳。居然还找到一些火石匕首干粮之类,毫不客气据为己有。
平明时分,到了南门外的积翠山下。涵江水穿城而过,绕过山脚,斜斜往北流入练江。城中江水早已被鲜血染得通红,流到这里,水势宽广,终于稀释成透明的粉红色。
子释已经顾不得这许多,带着弟妹在江边冲洗一身血迹污秽。外衣没法再上身,任由它顺水而去。里衣在水中泡泡搓搓,拧干了,带着。把死人堆里顺手牵羊剥来的衣裳套上。拿起匕首割下李全李还身上过长的袖子和下摆,正好打两个包袱。
一通收拾,虽然血污无法全部冲洗干净,总算比较像人了,不再是刚从地狱修罗场出来时的狰狞模样。后背因为被烧着的梁柱砸过并且灼伤,疼得麻木了很久。这会儿水一冲,神经末梢根根复苏,皮肉突突乱蹦乱跳,心里没着没落的。子释安慰自己:这是活着的证据,忍着吧。
「咱们上山待两天。」
「为什么?」李全问。
一夜惊魂,这孩子不仅支撑下来了,还能如此镇定,大将之才。
「西戎军队很快要进攻下一个城市,多半是南边的缭城或者东边的信安县。不管去哪里,都得走南门这条大道。咱们不多远就会被他们追上,不如等他们离开,再慢慢上路。」
「他们不会上山么?」
「不会的。」子释笃定的回答,「他们喜欢骑马,不喜欢爬山。」
一个小脑袋撞到自己胳膊上。低头看时,却是李还迷迷登登在打瞌睡。
咬咬牙蹲下身,把妹妹背到背上,长吸一口气,站起来。心想:背上这个,是员褔将。
手里提着包袱,叫李全跟在身后,往积翠山深处走去。这山也算是彤城小小名胜,每年踏青赏秋,总要来两趟,熟得很。半山腰有一处隐秘的洞穴,与旧日少年朋友嬉游时无意中发现的,正好可以藏身。
第〇〇二章:相煎何急
符生坐在符定身边,酒到杯干。
符定道:「二弟,符亦送了消息来,说夏人威武军几万兵马正边打边往南撤,我打算迎上去截了他们退路。和符亦前后夹击,定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这主动出战,前后夹击,本是路上符生用过的招数。
「长进很快嘛。肯用脑子了。」符生心里暗笑,面上却依足礼数:「但凭大哥做主。」
「父王曾说,彤城是江南重镇,叫咱们打下来就不要丢。你是愿意跟我去截击呢,还是在这里留守?」
符生看符定的表情,分明不想自己跟去抢功劳,道:「我在这里留守好了。静候大哥佳音。」
「给你三千人马,够么?」
「足矣。」
「我估计有个三四天就回来了,到时候让符亦在这儿守着,你还跟我南下吧。」
「谢谢大哥。」
兄弟俩不再说话,端起杯子喝酒。
庆功宴上酒肉菜肴都是太守府和几家富户的库存。彤城地方富饶,哪怕守它一两个月,物资都不见得受窘,可惜军事力量实在太弱。
西戎军队从来没有携带粮草一说,就地补给,打到哪抢到哪。自从南下以来,可是开了荤了,金银珠宝,美女娇娃,简直抢不过来。官兵上下,大呼过瘾。不过,论杀人抢劫,哪一次也没有像在彤城这样痛快过。
其中也有不和谐音符。
彤城太守王元执是名宿儒,只因年纪大了,上不得城头,就在下边组织百姓,搞后勤工作。敌人破城之时,老头子穿戴好官服,在堂上肃然端坐。他家眷并不在此,一干下属忠仆尽皆自愿留下,整整齐齐立在两旁。
冲进太守府的百户翼符敖见此情景,一愣,心头说不出的诡异。忽然怒不可遏,提刀就把王元执砍成两段。士兵们见头领动手,纷纷操刀,如切菜砍瓜,顿时满地狼藉。从头至尾,对方竟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呻吟。若不是看见鲜血喷涌,骨肉支离,符敖会以为自己等人不过剁碎了一屋子木偶泥塑。
太诡异,太可怕了。
这场仗,实在是南下以来,杀人杀得最痛快,也最痛苦的一次。符敖心里别扭得要命,只好领着手下疯狂的找人来杀。
符生到达的时候,正看见符敖指挥一帮士兵清洗大堂。
「怎么搞成这样?」符生问。
符敖好学上进,一般将领会几句夏语就满足了,他还想学文字,私下里偶尔向符生请教。两人算是有点交情。
「见过二王子。咳,这事真他妈晦气!」符敖气哼哼的把经过说了,「二王子你说,这些南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符生笑笑。瞥见大哥远远过来了,不再搭腔,径直迎过去。心中暗想:「銎阳城里自皇帝到百官,倘若有半分这样的骨气……不过,有骨气又怎么样?死得更惨罢了。」之前有个李阁老,这会儿又听说了王太守,如此手下败将刀下亡魂,让你一想起来心里就硌得慌。夏人,真是奇怪的种族。
酒过三巡,将领们渐渐放开了。一些人上来给两位王子敬酒。符生面带微笑,来者不拒。
刚开始的时候,许多人颇不看好漂亮的二王子。几场仗打下来,才发现他年纪虽轻,却是一身真本事,下手果断狠厉。最难得那份镇定功夫,多少老兵都未必比得上。与大王子杀气迫人的威猛不同,此刻他十分平易近人,敬酒的却不敢随便造次。
又喝了两轮,自然胡闹起来。大厅里伺候的,都是城中掳来的年轻女子。这些劫后余生的女人,早已经过几番蹂躏。此时或战战兢兢,或麻木茫然,任人肆虐。
符定搂了两个相貌最好的,摇摇晃晃往后堂走去。没两步,又停下来,挂在两个女人身上,回头笑道:「二弟,别亏待自己。江南女子,滋味大是不同……」
「大哥尽兴就好。」
符定哈哈笑着进去了。
忽然一声尖叫,厅中一个年纪极小的女孩子,看去不过十一二岁,被两个十户长钳着,已经撕下了半片裙子,正花容惨淡死命挣扎。
符生勾勾手指。两个十户长虽然喝得醉醺醺,还知道放手,推一把女孩儿:「去吧,好好伺候二王子。」
教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放下杯子:「给我倒酒。」
女孩子直打哆嗦,一边倒一边洒,半天也没能斟满。
「没用的东西。」反手一刀,女孩儿悄无声息的倒在地上,立时气绝。
「扫兴。」符生自斟自饮了两杯,醉眼蒙眬,趴在案上。
子释寻到半山腰的山洞,安顿好弟妹,又出来检视一番,遮掩了踩过的明显痕迹。再回到洞里,无论如何也支撑不下去了,直接倒地昏睡过去。
醒来时,胳膊一时没有知觉。原来两个小脑袋枕在上头呢。看着两个孩子香甜的睡脸,触手可及,过去一天的经历倒带般在眼前重现。
「以为是个梦……到底是真的。或者……只是我还没有醒?」子释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干脆闭上眼,认真审问起自己的记忆来。
他还隐约记得西山的晚霞,记得从高空下坠时灰色的天空,以及一些更加遥远的前因后果恩怨纠葛。然而浮现脑海的尽是杂乱无章的片段,似乎很多要紧的东西早已遗失。强迫自己往回想,这回连画面也模糊起来,只知道它们存在过,却忘了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以什么状态存在过。单剩下无数零碎的细节四散逃逸,告诉他曾经在另一个世界有过一个凄迷繁复的梦。
他心里并不觉得可惜,隐隐还有些痛快和兴奋——无以为继,正好推翻重来。
浑身都疼——想起自己一天一夜的奔逃,眼下这条命,可真是来之不易啊。受了多少活罪,才挣得了这个活受罪的机会!背上疼得厉害,也不知趴着睡了多久,肋骨被地面咯得好像散了架。侧头看看,外边光线暗淡,大概已是黄昏。
梦境?现实?何必再问。
庄生梦蝶,蝶梦庄生。左右不过这一只蝴蝶,这一个庄生。是蝴蝶的时候,过蝴蝶的日子。是庄生的时候,便过庄生的日子罢了。
心下豁然开朗。于是另一些细节在脑子里涌现出来,渐渐清晰。
父亲——到底有点不自然——致仕居家的前翰林大学士李彦成,人称李阁老,连日协助林将军守城。自己——错了,是长子李免,一直跟在后面。虽然只是做些上传下达的工作,未曾亲手杀敌,但城上城下,刀箭无眼,生死只在旦夕之间。凭着满腔凛然之气,居然不觉害怕。
家中男仆全部上了城头,粮钱财帛统统拿出来充了公。眼看事不可为,李彦成道:「我李氏门下断不可为夷狄所辱。」叮嘱妻妾几句,带着三个儿女进了藏书楼「四当斋」,准备点火。
因为怕李全李还年纪太小,受不了要乱跑,李彦成拿绳子将两个孩子绑在柱子上。李全瞪着父亲,李还吓得大哭。李彦成着了魔一般,一边打结一边道:「孩子,你们虽然不是李氏子孙,也只能跟着一起走了。你们的父亲若是赶上今日情形,一定也是如此这般……启明,对不起,你的骨肉,我保不住了……」
弟妹身世,李免隐约猜到一点,此刻才听父亲明确提及,却已经要同赴黄泉。
后来的事情,子释想,就有我参与了。那些属于李免的记忆,和后来属于李子释的记忆,其清晰真切程度,竟然没有差别。过得一会儿,二者渐渐连成一片,再也分不清楚了。子释以为自己会恐慌,心里偏偏冷静得很。
「我那时候,居然没有冲上去阻止他。我怎么就会觉得很应该呢?我怎么就……」
想着心事,没注意到两个孩子已经醒了。李全和李还互相看看,发现大哥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趴着,不约而同,哇哇大哭。
子释一骨碌爬起来,搂住他们:「怎么了?小全,小还,哭什么呢?」
「大哥……你不要死……不要死……」
「大哥没有死,大哥在这里呢。」轻轻拍着两个孩子,子释坐在地上,怔怔的掉眼泪。
两个孩子越哭越厉害。这么长时间来不及回味的惊吓、恐慌、害怕……终于回头反扑,李全和李还一声声唤着爹娘,在大哥怀里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兄妹三人抱头痛哭。
前世今生两辈子的痛,身体心灵双重的痛,来得过于猛烈过于急促,让子释曾在短期内陷入麻木,忘了反应,这一刻却全面苏醒。
已经舍弃的世界并不值得追思。曾经的不甘也并非因为眷恋。眼前面临的又是什么呢?我还活着。只不过,我的爹娘,我的亲人,我的同胞,我的故乡,我的国家……都没有了……
子释在心里说:这个世界一无所有的是李免,那不是你。可是,为什么,泪水流啊流啊,怎么也流不尽呢?
哭了一会儿,觉得一个自己在旁边静静看着,轻轻摇头叹气,而另一个自己正涕泗滂沱,捶胸顿足,满腔怨恨,充塞天地。终于,李子释上前将李免拥住,渐渐融为一体——此时此刻,今生今世,只得你我彼此支持,就让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吧。
收干眼泪,记得洞外不远有一处山泉,站起身:「小全小还在这里等着,大哥去弄点水来。咱们准备吃晚饭。」
符生送走符定,带着一小队人马在城中巡视。
昨日进城时天色已晚,直接去了太守府,没来及细看。这会儿看清楚了,处处死尸堆叠,散落着残肢断臂人头。路上一大滩一大滩紫黑色的血迹,马蹄踏上去,才发现是凝固的血泊,一踩一个坑。
今晚还是继续在城外驻扎好了。
早知道要留守,就该阻止符定屠城的愚蠢命令。弄出这么多死人,搞得这么零碎,这么难看,可比收拾活人麻烦多了。传令下去,先把北城清理出来。尸体堆在几处空旷地方,到各处库房找找火药油脂之类,码几个大柴垛,准备焚烧。
继续巡视。
脚下没法看,干脆不低头。一条街一条街信马由缰的溜达,参观参观房舍屋宇,阶栏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