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城建筑以黑白二色为主,白墙青瓦,斗拱飞檐。屋角尖尖细细卷曲向上,勾出一道道游丝流云,又用青瓦片在屋脊嵌了各种镂空花草图案。原本最朴素的颜色搭配,生生纠缠出一番华丽妩媚来。富贵人家则以朱碧二色点缀,拿金粉描边,在细节处下足了功夫,为的是豪华而不失格调。
家家户户杨柳成荫,花木相扶。高低错落,位置颜色都讲究得很。月季、栀子、山茶、凤仙、美人蕉……全部开得嚣张灿烂。尽管不少被踩踏压折,萎顿在地,还在枝头绽放的,却照样昂首挺胸,夺目逼人。
符生不知道那些门窗雕镂的名目,也叫不出这些美丽植物的名字。只是突然觉得惆怅。
多么美丽的地方。甚至比画中仙境銎阳还要迷人。他想起伴随自己长大的沙漠、残阳、冷月、帐篷……当然很美,可是,永远也无法叫人沉醉。
怎么可能像这儿,哪怕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都让你忍不住流连忘返。
这些夏人,总喜欢把心思花在这样没用的地方(当然,确实很美)。又不禁好奇:什么样的人,才会花那么多心思,把居住的地方打扮得如此妖娆?一时间又疑惑起来:之前在城头奋不顾身以命相搏的,真的就是同一批人么?
不管是不是,都已经成了满城死尸。
看看天色,太阳马上要下山。符生返回北门。沿途看见好几处尸体堆成的小山。一个十户长过来汇报说找到了不少散火药和菜籽油。符生点点头:「今儿就算了。寻几个稳妥点的地方放着,明天再烧吧。」
出了城,回头望望,夕阳中的彤城染上了金色霞光,有些晃眼。细节处看不清楚了,只剩下一片一片纤巧秀丽的剪影,渐渐模糊。
半夜,符生猛然惊醒。自己那匹坐骑「越影」正在帐外不安的低低咆哮。
「来人!」
卫兵进来了。
「值夜的人手增加一倍……把范围扩大两里。」
卫兵出去传令。符生睡意全消,干脆出了帐篷,准备在营地里走一圈。脚下的大地突然开始震动,隐约有呼喊声传来。几个斥候飞马狂奔:「二王子!是夏人,夏人!好多——」
夜袭!怎么可能?大地的震动越来越强烈,喊杀声越来越清晰。竟是这般大张旗鼓毫不掩饰的夜袭!
片刻的混沌之后,符生翻身上马:「吹号鸣笛!」
三千人马很快结集起来。连续大捷,打得夏人没有还手之力,不可否认,西戎军队有些得意忘形了。好在这些士兵沙场征战惯了,虽然意外,并不慌乱。
「二王子,怎么办?」奉命留下来协助符生的百户翼单祁焦急的道:「看样子,对方人马远远超过咱们,不如趁他们尚未合围冲出去……」
「来不及了。」符生冷冷道。
放眼望去,火把连成的巨龙已经形成一个大包围圈,只怕不下几万人。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哪里来的几万夏军?
一下子想起了昨晚符定对自己说的话:「符亦送了消息来,说夏人威武军几万兵马正边打边往南撤,我打算迎上去截了他们退路。前后夹击,定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那边打边往南撤的几万夏军,怎么就那么凑巧,和前去截击的符定迎面错过,来得这样快,这样及时,恰好围住了留守彤城的三千西戎士兵,以及,二王子符生。
果然长进很快啊。自己这个冲动的大哥,什么时候,学会扮猪吃虎,借刀杀人这些招数了?
不能怪人家聪明,只能怪自己太笨。轻敌了。
也不完全是。勾结敌人谋害同胞兄弟,符定会做这种事,真没想到。看样子,还是我太善良了。符生想。
「二王子,怎么办?」单祁又追问一遍。
符生调转马头:「进城!」话音未落,已经催马疾驰。
「咱们这点人马,怎么守得住?再说……」单祁一边追一边嚷。
西戎士兵几时会守城?根本不必等对方往城头爬,只怕就忍不住开了门出去冲杀了。
「不会守城,放火会不会?咱们把彤城烧了,挡住他们,从南门出去。」
南门应该是安全的。除非来夜袭的夏军和缭城守军联手,南北合围。据自己对夏人的了解,他们没有这么团结,也不可能这么迅速。
借着火药油脂的威势,先是由城门开始,刹那间扯出一条火线,在夜风的配合下猛的扩张成一道火墙。很快,整个北城变成了一片火海。原本打算焚尸,现在只得烧城。之前一番准备,正好用来救命。歪打正着。
三千人化整为零,各处点火。二王子的命令:火起之后不再汇合,尽快从南门出城,兜圈子绕到夏军后头北上,去桐罗方向找大王子和符亦将军。
符生骑在马上,心想:既然夏军都在这里,北上的道路必定畅通无阻,这三千人多半能保全下来。哼,没准,符定压根儿没走多远,正在路上等着差不多了回头收拾这些夏人,给自己报仇呢!谁都可以去找大王子和符亦将军,唯独自己不能去。回銎阳吗?无凭无据,见了父王怎么说?
想到这儿,一个激灵,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符定那样莽直的性子,怎么使得出如此阴狠毒辣的计策?是什么人给他出的主意?父王他……让我跟着大哥南下,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他明明清楚,大哥和我……难道说……
不会的。父王一定不知道。符生使劲压下潜意识里往外蹦的念头,打迭精神往前奔。他的马快,本来跟的人就不多,恍惚之中一通疾驰,连勉强跟着的几个手下也落在后边了。把心一横,干脆甩掉他们吧,眼下这种情形,跟着我,实在没什么出路。
正思量着,忽听身后一道轻微破空之声,本能的侧身让过。心神不定之际反应到底差了点儿,勉强避过要害部位,一枝箭直射入背心。与此同时,「越影」一个趔趄,仰首长嘶,慢慢仆倒。原来竟是两枝箭一上一下同时抵达。
「好箭法!好准头!」
居然埋伏了这样的高手在我身边,留下如此致命的后着。
符生强提一口气,翻身落地站稳。凝神,转身,弯弓,搭箭,中!
弹指间连珠五发,几声惨叫接连响起,跟着的五个手下相继掉下马去。多亏这一把大火,半边天都烧得红彤彤的。符生根本无需检视,也知道必定没有活口。还好当初长了个心眼,与符定一路同行,始终留了一手,否则今日定然逃不过命丧当场的噩运。
只是,接下来,去哪儿呢?
第〇〇三章:见死须救
子释扒开洞口长草,呆呆望着北边的大火。
整个彤城铺天盖地一片金红,远方的黑色天幕好似变成了熔化的铸铁,喷发的火山,铁水岩浆滚滚而来,要把世界吞噬。记忆中夕阳也好,朝霞也好,再没有什么景色比得上这一刻的壮丽。
造化有时穷,人力终无限。自己那个爹放火烧屋自焚,已经壮观得很。原来放火烧城,能烧出这种效果。
彤城彤城,今日城如其名。
这把火,是什么人放的?隔着大火,隐约听到鼓噪声。难道又打起来了?不对啊。当日被围,林将军曾几次派人偷出城外求援,均是有去无回。过了这么多天,谁会跑到这儿来和西戎对仗?听这动静,人还不少。真要再打起来,谁知道是什么形势?一动不如一静,在山上多待些日子吧。
想了想,站起来:「小全、小还,咱们出去一趟。」
两个孩子都被眼前大火吓呆了。子释拍拍他们,这才反应过来。
李全又看了一会儿,转过头,火光映到脸上,神色迷惘:「大哥,彤城……就这样没有了?」
李还一撇嘴,眼泪啪嗒啪嗒,却没敢放声大哭:「大哥——我们是不是,再也不能回去了?」
命运迫人成长。不过一天功夫,两个孩子就好像长大了不少。反倒是自己,有时候仿佛变幼稚变脆弱了。
「幕天席地,四海为家,有何不可?小全、小还,从今天起,咱们人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既要藏匿一些日子,不可不多储备口粮。之前顺手牵羊得来的干粮三个人省着吃大概还能撑一两天。子释想起上山路上那片杨梅和枇杷,虽然没熟透,不妨拿来充饥。
借着冲天的火光,兄妹三人很快来到果林。把外衣脱下来铺在地上,子释和李全上树采摘,李还在下头捡拾。
「多采一点,以后几天咱们要尽量少出来。」
「大哥记不记得,前年——」李全掰下一根枝丫,上边果实累累,扔给李还。
「小全,别这么采。太明显,会让人一眼看出来。」
李还轻声笑道:「对了,那时候大哥说的也是这句。」
子释用心回忆片刻。嗯,还有印象。这片果林是山上云华寺的产业,前年夏天,李免偷偷带了弟妹来玩。枇杷杨梅正好熟透,三个人一通狂吃狂采,被寺中和尚追出二里地。前来寻人的家仆付足了银两,陪尽了笑脸,才得脱身。
过了些日子,母亲和小姨娘非要他陪同上山进香。小心遮掩半天,却迎头撞上前次抓贼的和尚。方丈归元长老听说了,把他叫过去,上下打量几眼,笑眯眯道:「闻说李阁老家长子李免公子文采风流,果然一表人才。」
李免心中十分忐忑,不知眼前的老和尚要如何整治自己。为了上次的胡闹,回去后被老爹罚抄十卷《诗礼会要》,而且逼着他正式拜了天下第一严厉古板方正老夫子王元执大人为师。若不是这些天读书读得太苦,怎么会经不住诱惑冒险进这云华寺?
「大师谬赞,小子不敢当。」
「不如这样,老衲出个上联,李公子对合适了,云华寺的果子便许你随便吃。」
少年人好奇气盛,当下朗声道:「请大师示下。」
老和尚思索片刻:「听好了:枇杷树下弹琵琶,琵琶声停枇杷落。」
这上联与眼前情境相关,兼用了谐音、同旁、顶针,委实刁钻。
李免心里的傲气去了八分,低头寻思着。耳畔传来钟磬木鱼声,想起七夕将近,入寺时看到不少来求姻缘的年轻女子,连自家翠翘姐姐和红玉姐姐也跪拜了半天。
施了一礼,道:「小子权且试一试,不妥之处,请大师指教。我的下联是:因缘镜里看姻缘,因缘劫动姻缘来。」
听了这个下联,归元长老朗声笑道:「好一个『因缘劫动姻缘来』!李公子年纪轻轻,这因缘二字,是知道呢,还是悟道?算不得十分工整,不过心思这般灵巧,也难为你了。」捻了捻胡须,「老衲说话算数,回头就给李阁老捎信,说那些果子是云华寺请李公子吃的。李公子若喜欢,摘点带回家去。」
又解释道:「之前不让摘,并非寺里小气。云华寺不做法事,不收香火油钱,这果林是衣食来源,一般人都知道,没有人会去摘。」
偏偏自己这个公子哥儿不知道——李免到底红了脸,诚心道歉。
归元长老哈哈笑:「无妨无妨。也祝李公子修得一段好姻缘。」
想到这里,子释有些感慨。
好姻缘……不提也罢。可惜这品种上佳的枇杷杨梅,归元长老许了自己随便吃,后来课业紧张,竟再没有来过。
那时候刚刚听说西戎打下了銎阳,皇帝逃往蜀州,北边州府正组织兵力勤王。虽然父亲和夫子整天忙碌,彤城却依然歌舞升平。谁能想到……不过两年功夫,偌大一个锦夏,完全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若没有这场战争,今年父亲本打算送自己进京参加秋试。
前年三月,十四岁的李免取了彤城春试案首,一心想当年就赴京赶考,视功名如探囊取物。拜在王老夫子名下后,夫子把满纸朱批的习作拍到案上,板着面孔道:「逞才使气,轻浮毛躁,不堪大任!」背地里却对李彦成说:「良才美质,须精雕细琢。思哲,这孩子更胜你当年。隔年秋试,你们老李家就准备迎接第二个状元郎吧。」
这话却是母亲悄悄转述给李免的。
子释暗叹。当日李免尚有凌云壮志,今日李子释却只求苟活。话又说回来,李免也好,李子释也好,不管在哪个时空里,都是应试天才啊。
李还忽问:「大哥,你说云华寺的僧人们还在不在?」
「听说几个月前就散了,归元长老也不知去向。」
把果子拢一拢,打了一大两小三个包袱,准备返回。有两只枇杷滚远了,李全不甘心,跑过去在草丛里摸索。一只手从杂草深处探出来,碰到了他的脚,却又一动不动了。
「啊!」李全惊叫一声,立刻捂住嘴,瞪大眼睛望着草丛里黑乎乎一团,压低了声音,打着颤:「大哥……快来……」
「是个人。」趴在地上,背上还插着一枝箭。子释蹲下来捅一捅,「恐怕已经死了。」
谁知那人猛地抬头,一双眼睛在暗夜里幽幽放光:「救我!……」吐出两个字,头垂下去,再没有声息。
子释又捅一捅。站起来:「咱们走吧。」转身开步,双手提起最大的包袱。
「我们不救他吗?」李全跟上来问。
「他中了箭,多半救不活了。」边说边走。
「可是……我们不救他,他就真的死了。」李还背着小包袱,弓着小腰,有点费力。
「死了就死了吧。」
这一两天,过眼的死人成千上万,审美疲劳了。子释加快脚步。包袱不能往背上背,提着真费劲。
「大哥……等等……」
三个人回到洞里。子释放下包袱,坐在地上喘气。正想着这些果子用什么办法可以保存得长久些,面前出现了两张严肃的小脸。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大哥。」
双胞胎就是这点好玩。子释还记得十年前父亲把他俩带回来时自己觉得多么新鲜奇妙。两个小人儿刚会说话,却常常不约而同说出一样的句子,还有几乎一模一样的圆脸蛋。这双弟妹,是自己童年时代最有意思的玩具。慢慢长大,男孩女孩样貌没有小时候那么相像了,可惜……
「大哥!」
「嗯?什么事?」
「那个人,他向我们求救。」李还声音虽小,表情坚定。
「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李全念了几年书,会拽文了,脸上一派神圣。
「他只差最后一口气没死透,多半白费力气。」子释不为所动。
「他应该和咱们一样,是从城里逃出来的……」李还红了眼圈。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大哥,彤城现在……还剩下几个人呢?」李全轻声质问。
好小子,上个月教的诗句,这么快就会活学活用了。脑子里自然冒出当时教李全背诗的情形来。忽然愣住:李免和李子释之间的那一点别扭,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消失了。
定定神,看着他俩,道:「救不活倒也罢了,万一救活了,就添了一个累赘一张嘴。咱们可是自身难保,搞不好半途还要把人丢下,不如不救。」
「但是……大哥,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李还接了一句:「我吃得不多的……」
这两个孩子,好一副侠肝义胆古道热肠。李彦成李阁老的人生观价值观教育简直太成功了。
子释把匕首翻出来揣在怀里,往洞外走。
「大哥做什么去?」
恶狠狠地:「去看看那人死透了没有。若没有,就补一刀,省得你们为难我。也免得他泄了咱们行踪。」
「啊!?」两个小人儿跳起来跟上。
洞外似乎比先前更亮堂了。城中火势只见增大不见减小。彤城方圆两万余亩,房屋街道密集,建筑几乎全是砖木结构,这一场大火,不烧光不能罢休,天知道要烧几日几夜。
路过一处岩石,子释停下来,绕到背面:「把这些凤尾草都拔了。」
「拔这个有什么用?」
「既然出手救人,就不能让他死了。别忘了,这草是止血的良药。」
李全李还小声欢呼:「大哥尽喜欢吓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