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李文。」
「小人李章。」
「都姓李……李氏文章,是吧?」
「啊,是。」李文心道:这西戎王爷没事问这个干什么?这么近距离一瞅,年轻得吓人,真没想到……小心解释:「我二人入了忠毅伯府的户籍,故此随了主人姓氏,蒙少爷赐名文章二字。」
「『忠毅伯』……听说,这是你家老主人的爵位?」
「是。」问题越来越奇怪了。敌方主帅,怎么会关心这个?对方一副等待更多详情的样子,李文心思动得快:据说当初老主人可是亲上城头指挥杀敌,跟西戎人当面交过手的。这西戎皇子不会是要算旧帐吧?他又是打哪儿知道的?……
正盘算着,就听李章昂然答道:「回禀王爷,李府老主人,乃前翰林院大学士,一品太傅,彤城之战中以身殉城的李阁老李大人,皇上御赐『忠毅伯』。我家少爷,除了承袭老爷爵位,因文章出色,学识一流,敕命紫宸殿侍讲,为天子参谋。此次特由兰台令擢为尚书仆射,出使贵邦——」
起初李文吓一跳,听到后来明白了:阿章是不想叫对方轻忽了少爷。受制于人,也只得铤而走险,至少不能弱了气势。唉,一到维护少爷的关键时刻,这小子胆子比谁都大。于是也直起腰身,抬起头来。
「彤城之战」四字入耳,长生仿佛看见两个人的命运轮回旋转,在那一点碰撞相交,缠成一团乱麻。
彤城之战。
杀千刀的彤城之战。
忽忆起当日城头旗杆下那个青衫飘举稳如磐石的身影,长生万分感谢上苍手下留情,没有让自己一时冲动,一箭射出去。
又想起符定下令屠城之时,自己也曾有过闪念间的犹豫。若当时加以阻止,又会怎样?
只可惜,现在回想这些,除了证实命运之无稽残酷,已毫无用处。
忠毅伯、紫宸殿侍讲、兰台令、尚书仆射……他还真是——不做官则已,一旦做官,上来就是天子参谋,皇帝心腹啊。
不提防又想起之前听到的种种传言,长生觉得那一团乱麻直接勒在了脖子上。
定定神。不管了。就算是一团乱麻,只要刀子够快,总能斩得断。哪怕磨刀磨久一点,既然老天把他送回我身边,多费些工夫又有什么关系?
瞧着面前二位忠仆,此等情形下还能进退有据,不卑不亢,足见主人平日熏染。忽问:「你二人叫做『文章』——既有文章,想必还有『道德』?」
李章一拳打在棉花上,愣住。
李文应道:「这……府里入了籍的,尚有两个丫头,唤作『歌曲』,两个厨娘,唤作『味道』。」
长生听罢,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笑容:「原来是文章歌曲味道……」转口,「你俩非要见我,不放心你家少爷对不对?」
「是。少爷突然病倒……」李文停了停,希望对方至少给自己二人一点暗示。少爷怎么会毫无由来说昏倒就昏倒,被王爷殿下直接从校场抱进了主帅内室?这也太诡异了。等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等到。和李章悄悄对个眼色,不约而同想起上一回也是这么无端端重病不起,差点把命都送掉,心中疑惧不定,又担忧又害怕。
「少爷……突然病倒,我们把平日吃的药拿了来——庄大人说军中大夫十分高明,这个自然。不过,不过,平日吃惯的总能派上用场……」
「你说平日吃惯的——什么意思?」
李文望望李章。李章一向负责汤药,于是接道:「少爷身子不是太好,大夫配了几味丹药,吩咐常年坚持服用,所以这趟也带了出来。不知,不知王爷可否许我二人在驿馆照看少爷?总不能这么一直麻烦王爷和各位大人……」
长生不理会他最后两句,追问:「身子不是太好……你告诉我,怎么个不好法?」
文章二人愈加奇怪。李章经不住对方逼视,开始详细交待:「也不算特别不好……就是每逢春夏之交,秋冬之际,容易伤风着凉。前年冬天一场伤寒……大损元气,越发小心保养。自那之后,便把「归经益中散」掺在饮食里,常日吃一点。不过最近一年来,脾胃不和症状越来越明显,饮食更加难调,吃多少「郁消和胃丸」也不见好利落——可也不能不吃啊,吃了不见好,不吃肯定糟……」
李章说得认真,语气渐渐放松,倒好像平时跟李文等人唠家常一般,关切忧心之情溢于言表。
「……吃不好饭倒罢了,最麻烦的,还是睡不好觉。失眠的毛病多少年了,一直靠缬草根煎水安神助眠。时间一长,不得不加大剂量。是药三分毒,大夫说,这草跟曼陀罗类似,用得太多,可能损伤记忆,甚至……伤及心智。少爷干的活儿,那是天底下最费心力的事,大夫的意思,也不是不能喝,控制用量就好,少爷却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
「……差不多天天忙到半夜,就算睡着了也直做噩梦,总要快天亮才得一时安稳。赶上实在挺不住了,好说歹说劝着喝一碗,睡一宿权当补十几个晚上,简直就是,简直就是——熬命哪!……这样苦这样累,一到白天还跟没事人似的,真不知,真不知……」
「啪嗒」一声,李章掉下泪来。嗓子眼儿噎住,说不下去了。
文章二人一个讲得投入,一个听得恻然,都没注意对面王爷殿下差点陪着哭起来。
长生待胸口阵阵抽痛过去,问:「天天忙到半夜……他都忙什么呢?」
「忙着抄书啊!「集贤阁」烧得只剩下一沓子目录,少爷立志要补全所有缺失典籍——」猛地意识到集贤阁里十万藏书是什么人烧的,李文立马住嘴。
长生整个人都呆了。
庄令辰一直在后头站着,听到这,忍不住问道:「这位小哥,你说你家少爷立志要补全《集贤阁总目》中所有缺失典籍,这……怎么可能……」
想到少爷为保全典籍所下的功夫,自己却不慎失言漏给了敌人,李文急出满头大汗。然而对方已经发问,却又不能不答。不独庄大人,连王爷殿下都十分关注的样子,这可如何是好?
干脆把心一横,侧身朝庄令辰施了一礼:「回大人话,大人说的是。少爷也曾说过,光凭他自己,加上兰台司和其他愿意帮忙的人,不过图个皓首穷经,做多少是多少。这几年四处征集搜寻,誊抄辑录,校注整理,竟也恢复五六分旧观面貌……」
见庄大人一脸不敢置信,李文傲然道:「我家少爷家学渊源,聪明颖悟,过目成诵,满腹经纶。年方十四,便已高中彤城春试案首,乃江南一地声名鹊起少年才子。入蜀之后,全凭往日记忆,校出十卷养正斋终稿《诗礼会要》,成为蜀州士子科考依据经典。以弱冠之龄出任翰林院兰台令,国子监祭酒陈孟珏陈阁老深为期许,连称其位得人。为补全缺失典籍,少爷竭尽心力,废寝忘食,两年之间有此成就,理所当然,大人又何必觉得不可思议?」
语调低沉下来:「据说当初修订《集贤阁总目》,数百翰林学士费时近十年,方成概貌。我家少爷凭一己之力,不惜家财,多方求援,做到这个地步,无论换了谁,怕都不能够罢?……兰台司每一条书目,每一页卷册,都是少爷日积月累,呕心沥血整理出来的啊……少爷说——」
话已至此,也没什么可顾忌了。望一眼庄令辰,回身面向长生:「少爷说,盛世治典,乱世救书。小人愚笨,不太懂其中的意思。王爷和大人都是有学问的人,想来一定明白……」
李文一番言辞,把庄军师震得目瞪口呆。望着床上沉睡的人,几句话浮上心头:
诗礼簪缨,芝兰玉树。盛世治典,乱世救书。
如此耗尽心血,但为往圣继绝学。
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人……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长生才能重新开口:「你们说,拿来一些丹药,药在哪里?」
「搁在外头了。」回话的却是庄令辰。正要退出去取,早有倪俭一溜烟奔到门外,捧着药箱子进来,双手递给李章。
李章接过专用于随身携带的犀皮双层小药箱,冲倪将军鞠一躬。
长生道:「这里头都是什么?怎么用?」
「白瓷瓶子里是『归经益中散』,每日晚饭拿这小银勺加一勺到饭食或者汤里即可。青瓷瓶子里是『郁消和胃丸』,每顿饭前吃一颗,胃疼的时候加倍。底下一层是晾干的缬草根……」
长生打断他:「瓷瓶子留下,安神的药草就不必了。你二人这就搬过来,有什么事也方便照应。」
李文李章还愣着没动,庄军师使个眼色,倪将军忙过来请两位小兄弟。等三人都出去,庄令辰试探道:「殿下,锦夏使团其他的人……殿下是不是先见一见,交待几句……」
「叫他们等着。」走到床边坐下,看子释没有醒的迹象,伸手在额头探探,才接着道,「后边所有的事,都等我……跟他商量了再说。」
「这……」
庄令辰眼看殿下没有更多指示,心里犹豫着下面的话要怎么讲。
正准备开口,忽听殿下道:「嘉时,这件事……我从前陆续跟你们提过一些,因为时候不到,有些话没办法说得很清楚。本来还没想好,事到临头怎么跟你们几个说,这下……也用不着说了。我只想要你明白,凡事皆有因果。我先认得了他,后来才可能认得你们。先有认得他的顾长生,才有后来你们认得的符生。至于最初……他跟我为什么会认识——怕只有天知道了。所以,拜托你跟他们几个都说说,不要因为这个胡思乱想,更不能……在他面前胡说八道……」
王爷竟然抛开上下之别,以字相称,郑重委托。庄军师当场跪下了,别的什么话都先压下去:「是!殿下放心。」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他跟我的事。是我擅自把它变成了大伙儿的事,变成了天下事。我以为……」顿了顿,换个话题,「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身份,我们……会等来这样一场重逢。如此一来,他跟我的事,再也绕不开天下事——没办法,只好,」一声无奈轻笑,「也只好——齐家治国平天下,一锅烩了。」
庄令辰听到这,暗忖:把惊世骇俗之事做得自然之极,靖北王本来就是这种人。而君临天下者,家事国事天下事,说到底,也本就是一回事。殿下要一锅烩,正煮到半生不熟,无论如何,先帮着添柴吧。
嘴里问道:「锦夏使团的人,总得找点事做,一直干晾着也不是办法……」
「你既身为军师,这种事就不要拿来麻烦我了。」
呃……点头称是,行礼告退。心想:锦夏使团的人,便由军师亲自作陪,领着参观参观军营,交流交流国情,拖个三五天再说吧。
长生拿起案头的白瓷瓶子,看看,又放下。再拿起青瓷瓶子,一样看看,又放下。军中只有外伤药物,多亏两个尽职的书僮,随身带着这些丹药。
睡了这么久,也该醒了。夜里惊悸最厉害的时候,不得已封穴截脉,叫他彻底昏迷。转眼便担心血脉不畅麻痹伤身,才过片刻复又松开,如此煎熬了整个通宵,白天总算好转许多。这一番惊吓折腾,那安神的药草,决计不能再用,慢慢寻别的法子罢。其他什么散什么丹,醒来之后,总得设法叫他吃下去。
「嗯……」床上的人眼睑微微跳动,额角现出薄薄一层虚汗。取过手边巾帕轻轻擦拭,下意识的去解他颔下纽扣。
轻薄柔软的白罗里衫,紧心交领内侧压着一排单翼盘扣,把脖颈护得严严实实。在紫罗外袍五彩如意纹镶边映衬下,那一抹洁白的内衣领口,连同玉雪般颜色的肌肤,充满了禁忌意味的诱惑。
头上云簪金冠早已摘下,青丝堆了满枕。唯独这排纽扣,耗了几乎一天一夜,最终也未能解开。长生一刀捅得自己浑身是血都没觉得头晕,偏偏只要把手往他衣领处伸过去,立刻禁不住心慌目眩,总以半途而废收场。
「咚咚」,有人小心翼翼敲门。
「进来。」
却是李文。手里捧着一叠衣裳:「启禀王爷,我二人已经安顿在侧院,阿章正在熬粥,小人先送两件替换的衣裳过来……」站着不动,欲言又止。不好意思明说:您是不是应该回避回避?
长生看一眼,皱眉:「怎么又是紫的白的?」
王爷殿下尽问些出人意表的问题,不知不觉也习惯了。李文耐心解释:「没有别的了,少爷出使而来,带的都是朝服。天气虽然炎热,不过少爷一向畏寒,两层罗纱正好。」
「给我吧。」
「……王爷?」到这份上,非问个清楚不可。这西戎王爷言语态度,竟比自己和阿章还要亲昵神气得多。你是西戎的王爷,可不是我李府的主子。李文脊背一挺,就要说话。
「李文,看你模样,快二十了吧?」
咦?
「是,小人十九了。」
「你知不知道,我当年认识你家少爷的时候,他才刚满十六岁。」
啊?!
「回头等你家少爷醒了,看他乐不乐意告诉你。给我吧,他不会怪你的。」
李文蒙头转向退到门口,长生忽又将他叫住。
「敢问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眼前没有旁人,这个李文看起来比那个叫李章的书僮更活泛些,正是问话的好机会。
「李文,你家少爷他——」
歇口气,再接再厉:「他——」
那横在心头最在意的一句话,爬到舌根打个转儿,又和着血咽回肚子里。
「没什么……你去吧。」
瞅瞅手中衣裳,心道怎的也得给他换下来。身上的早沾了汗水,湿气回侵,定然受寒。况且好几处地方染着血渍,更须及早清洗。
要换衣裳,先得脱衣裳。
入目素白艳紫,交相辉映。穿在他身上,实在是说不尽的雅致蕴藉,别样风流。
长生被李文提醒了,这梦中一样美丽的着装,原来只是朝服。
该死的朝服。
动作里不觉带出几分火气,仿佛只要脱下这身衣裳,就可以连同他的家世背景身份立场一起剥离。
「啪」一声轻响,线绷纽断。余势不减,领口衣襟一并撕裂。
正呆愣愣眼睛发直,一只手忽然搭上了自己手腕。
「你放开。」他说。
长生于是傻傻松开。
「我自己来。」子释也不羞也不恼,只冷冷的,淡淡的道:「别给我撕坏了,回头没法见人。」坐起身,慢慢解开腰间玉带,脱下紫罗外衣,露出贴身的白色单衫。
「子释,我不是……」长生知道他误会了,急欲辩解。然而眼看他把那华丽明艳之色一点点褪尽,把那黄金白玉七彩锦绣堆委在身下,心里明明急得要命,却如同着了魔似的,痴痴望着他,失去了言语行动的能力。
专用来衬朝服外袍的内衣,式样相当保守。不用衣带,交领下长长一列袢丝单翼盘扣,直排到右衽尽头。解到最后一颗,质地垂感极佳的「素云罗」倏忽滑落,恍若坠地的白蝴蝶。
——小小圆圆的石头坠子静静贴在胸前,明珠般幽幽绽放光华。
长生泪水夺眶而出,猛地一把将他搂住,用体温紧紧包裹:「笨蛋……想什么呢……不过是换衣裳……会着凉啊……」嘴里说着会着凉,手上却丝毫不愿放开。那嵌在两人之间的小石头,如同心中种下一颗太阳,源源不断投射出温暖的光芒,融化了血肉灵魂,照亮了天地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