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逸儿,你来跟朕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麽回事!”一身黄袍的李鸣端坐於书桌後面,抛给了面前人儿一纸奏章。
“这种小事竟然也要皇兄亲自过问,看来那些大臣们实在太懒了。皇兄您一定要好好整治一下才行,每月发给他们那麽多俸禄却都不知出力。”飘雅清秀的白衣少年漫不经心地展开奏折浏览了一下,却有意无意地用撒娇般的语气想要扯开话题。
闻言,书桌後向来对面前人儿都是温柔和煦的目光突然变地冷硬起来:“小事?十一名新生儿一夜之间猝然毙命,你竟然说是小事?……逸儿,这等残忍的话当真是从你口中说出的?”
目光闪烁了一下,李迪逸心虚地避开了兄长有些痛心的注视:“哪有,我只是不希望皇兄因为这些琐碎的事情累到而已。再说,此事皇兄为何独来问迪逸呢?”
“奏折上说,这十一名新生儿恰恰都是荣德二年腊月初六诞生的,而且……死因都是被一种锋利的锐器切断了喉管,伤口短小异常,却是一刀毙命。连──挣扎的机会都不曾有,便无声息地死在繈褓之中。”紧紧盯住面前人儿有些不自然的表情,李鸣一字一字道:“若朕没有记错,这种杀人之法,普天之下大概只有四个人能做得到……而如今,应该只剩下两人。”
“皇兄……逸儿与倪真人约好要听他讲道,现在便去了,有什麽事我们改天再说好不好……”
纤瘦的身体边说边悄悄往门边退去。却不想眼前一花,高大的人影已然立在自己面前。
“逸儿,事到如今你仍不肯说实话吗?”见那个平日被自己百般宠爱的少年立刻垮下了肩膀,李鸣加上了一句更加有威胁力的话:“还是要朕派人将魈抓到这里亲自拷问才行?”
“不行!” 提到自己最忠心的下属,李迪逸眸中瞬间添了几分慌乱:“你不能动魈!”
“不能?哼!”仿佛听到什麽好笑的话一般,李鸣嗤笑:“就凭他一夕间杀死十一名初生儿这种残忍的事情,朕便可以处死他一百次!”
“不可以!皇兄,是我要他去的。魈不过是听命行事而已,要罚就罚迪逸好了,与旁人无干!”
“真的是你?……”虎目中充满了不敢置信的痛心,仿佛有些无法承受这个现实一般向後踉跄地退了一步。
“皇兄……”见兄长神情不对,李迪逸赶忙上前似是想解释什麽,只是伸出的手却被李鸣用力挥开。
“别叫朕皇兄,朕没有你这般残忍的弟弟!”深吸了口气,冰冷的话语一字一字清晰地吐出。却深深刺伤了面前的少年。
“皇兄!倪道长的话你都忘了吗?‘倾朝之云,既浮於世,自得天下而後居之’,您真要将大殷这来之不易的天下拱手让人吗?”
“难道仅凭一个道人信口雌黄的几句话便要白白牺牲掉这许多无辜婴儿的性命吗?”李鸣俊毅的面庞罩上一层铁青。何时开始,这个一直被自己捧在掌心中的人儿竟变的如此残忍?
“他们不是白白牺牲的。”
李迪逸清秀的面庞仿佛瞬间变得成熟起来,“这大殷的基业下有父亲、大哥、二哥还有许许多多将士、百姓的性命!就算皇兄不在乎,迪逸却绝不允许有动摇我国基的事情发生。即便真人的话未必全都是对的,但就算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迪逸也不会让那卦言成真。所以……皇兄不忍做的事情,就由迪逸来做,这罪过就由我来承担,若上苍要责罚,也只罚我一人好了……”
“啪──”
御书房的两个人都征住了。
目光怔怔地胶粘在一起,直到──
“皇兄,你打我?──”伸出手抚上火热的面颊,李迪逸不敢置信地望著面前的兄长。这是那个从小到大从来不曾舍得动自己一根指头,对自己呵护倍至的人吗?难道他不明白自己这麽做完全是为他著想吗?胸口好痛,痛的连脸的的伤处都感觉不出来了。
对面那双震惊的眸子中所蕴涵的委屈与不敢置信也深深刺痛了李鸣。机械化地低头望著自己还有些隐隐作痛的右掌,一时不知该说什麽才好。从来不舍得伤害分毫的人儿,疼到心坎里去的人儿──刚刚自己居然动手打了他。
“逸儿……” 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中涌上的雾气,李鸣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拭掉那滚落眼眶的晶莹。却不想对面的人儿躲开了他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逸……” 张口想喊,却又化为无声。只能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掌,上面的湿润尤在,是刚刚那人儿转身奔开前飘落上的。
御书房中,大殷的帝王黯然将手掌放在唇边轻吻著,仿若吻著什麽稍碰即碎的珍宝般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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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奏陛下,王承智的叛军由安阳起兵,数日来已经接连攻占了昌顺、爵安、南奉,若朝廷再不派大军剿灭,臣恐……後患无穷呀。”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上,须发皆白的左相刘松身承报著军情。
坐北朝南的龙椅上,李鸣锐利的眼神盯住了下面的老丞相,威严地开口:“以王承智区区几千人的叛军,居然在这麽短的时间内连续攻下了胗的三个城池──左相,你怎麽说?”
“据前方送来的情报,是叛军暗中纠结了许多当日曾宣誓效忠我皇的郢朝余孽。在叛军发动进攻的时候里应外合,才会在短短时间内攻陷我三个城池。”恭敬地回答皇帝的问题,刘松依然不敢起身。他早在年轻时便效忠於先帝李业,并一直追随李业父子打下这大殷江山的功臣。也是亲眼看著如今的皇帝是如何金戈铁马、跨驭驰骋的。经历了无数场战役的洗礼以及之後的宫变,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年轻帝王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所以,他是打心地敬仰著自己的皇帝。
“看来,朕得尽快选出一名勇将率兵围剿才是……”李鸣沈吟著,如电的目光在下面殿中的一侧的武将身上扫过。
“陛下,臣弟愿带兵出征,替皇上剿灭叛军!”清亮的声音蓦地在鸦雀无声的大殿响起。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飘然如雪的身影已从队列中跨出,肃然立於大殿中央,正是皇上最疼爱的幼弟德王李迪逸。窃窃私语声迅速在殿堂上蔓延开来。因为谁都知道这德王身体向来不是很好,所以虽然自小习武却也只是为了强身键体而已。况且,皇上也绝对不会答应才是。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李鸣英挺的眉头微微一皱,便断然开口否决:“不行。”
但李迪逸却似乎主意已定,不肯轻易退却:“陛下,臣弟资质驽钝,一直不曾为我大殷立过任何功劳,所以恳请陛下给臣弟一个机会,可以为国出力!”
恳切的话语让殿中诸大臣不由动容。因为谁都没有料到面前这位看似文弱,又向来被皇上的滴水不漏的人儿竟会有如此勇气。
“不行!”还是毫无转圜地拒绝。没有人知道李鸣此时心中的感觉,自从那日出手打了这个人儿之後,除了每日上朝便再不曾见到过他,连这人儿最喜欢的凝雪居都不肯驻留。如何不明白他是在恼自己,愿本以为只是小孩子心性,过几日等他气消了自己再慢慢哄也就是了。却不想他今日居然在大殿之上提出如此卤莽的要求,这不由让李鸣有些气恼。当然,无论如何自是不可能答应这个自己向来捧在手心中呵护的人儿去冒险。
“陛下……”
“朕说了不行,此事休要再提!”李鸣挥了挥衣袖示意李迪逸退下,也表明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李迪逸非但没有放弃,反而一撩衣摆咚地跪在殿中:“陛下若是不允,臣弟便永不起身!”
殿中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包括李鸣。
“陛下,既然德王如此忧国忧民、勇气过人,陛下何不……”原本是想溜须拍马的大臣,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後在龙椅上杀人的目光下化为无声。
李迪逸一动不动地跪著,低垂的头让李鸣只能看到他冠起的青丝。手掌不由自主地紧紧收拢,指甲甚至陷进了皮肉中,却丝毫不觉疼痛。逸儿,这是你给胗的报复吗?知道会让胗心疼、著急,所以非要这样做吗?素来刚硬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但是当著满朝文武大臣,却又不能表现出分毫……
“陛下!”队列中跨出一名年轻武将,咚地跪到了纤瘦的李迪逸身边,恳求道:“ 末将不才,恳请陛下让末将带兵出征,讨伐叛军!”
李鸣放眼看去,说话之人正是国舅谭守之子,二品武将谭启辉,论辈分也可算是他的表弟。这谭启辉虽然年纪轻轻,可是从小跟随父亲从战场上摸爬滚打,也立下了许多战功,李鸣登基後。封他为掣霆爵,官位二品。由於李谭两家的关系,他可以说是与李迪逸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既是朋友也是兄弟。如今见向来喜文不喜武的李迪逸竟然出人意料地主动要求带兵平叛,虽然不知道缘由,但情急之下只能挺身而出希望皇上将此重任交由自己,让自己去面对所有可能的危险。
“不!请陛下让臣弟去!”
“不成,剿灭叛军这种大事岂可儿戏!你从未上过战场,如何能如此贸然涉及险?……”情急之下,谭启辉一把扯住了身边李迪逸身侧的一只手,示意他不可再逞强。可是当他碰上对面坚持的目光时,才突然发现自己低估了李迪逸的决心。因为那双漂亮的眼睛中所蕴涵的,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坚定。
这幕情景看在众臣眼中,无不认为是一幅感人至深的兄弟友爱画卷。但却没有人发觉,在那一瞬间,他们皇帝的脸色却突然变的阴暗无比。一双微眯的鹰眸牢牢锁定在那两只交握的手掌上……当然,除了一个人──
“陛下──”从噤声恭立的大臣队列中跨出一人,正是定国将军谭守,也是李鸣生母的哥哥,他的舅父。
虽然年事渐高,可武将出身的他依然背脊挺拔、声音洪亮。望了一眼跪在殿中央的德王和自己的儿子,在心底悄然叹了口气,他上前一步奏道:“臣有一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看著舅父出面,李鸣才略微收起了一点刚才不经意间透露的戾气,缓缓开口:“国舅请讲。”
“臣以为,德王博览群书,尤其喜欢涉猎兵法方面的书籍,诸人皆知,只是苦於一直没有施展的机会。如今王承智起兵造反,说不定正是老天给德王的一个机会。陛下不如看在他诚意可嘉的份上,答应德王吧。”抬头看了一眼李鸣已经已经有些发黑的脸色,依旧继续言道:“掣霆爵虽然资质驽钝,但还是有一些实战经验,陛下可封他为副将,跟随德王为陛下平灭畔军!”
此言一出,所有人皆是一震。他竟然自愿让自己身为爵爷的爱子替年幼又没有实战经验的德王担任副将,摆明了是为其做垫脚石,助德王建功立业。而且,即使不能顺利平叛,以掣霆爵的本事,保护德王安全也还是绰绰有余的。
如此一来,连李鸣都找不出理由出言反驳。满朝文武众目睽睽之下,若再不答允,庇护之意便太过明显,恐日後……唉,也罢──
“德王李迪逸听封!”低沈而充满威严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上。
“臣在!”
仰起的目光与高处的眼神在空中交会,纠结的,却是一方的兴奋、一方的怅然。
“朕封你为平远将军,带领10万大军去剿灭逆军,务必得胜回朝,震我国威!”
“臣领旨!”
…………
“掣霆爵谭启辉听封!”
“臣在!”
“朕封你为副将,务必要保证德王安全!不可有半点疏忽!”
“臣领旨!谭启辉定当保护德王周全,早日剿灭乱军,不辜负陛下厚望!”
第 十 七 章
皇城南门
晴空之下,无数象征大殷的盘龙幡旗飘扬,间有镶蓝边嵌“德”字的帅旗飘扬其中。十万大军革衣盔甲,整齐肃穆地立於城下,等待著他们的天子检阅。
高高的城楼,威武的大殷皇帝李鸣屹立於上,百官跟随於後。没有谁能从李鸣面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什麽,更逞他波涛汹涌的内心。
“不要走!”
“不要走!”
“留在朕身边!不要走!”
只是这些话永远都出不了口。只能眼睁睁看那个人儿一身盔甲、施然跪拜,然後昂起头,四目相对──
“三哥……对不起──”
“逸儿──”
无言地交会,一方的歉然,一方的心如刀搅。
侧马而去的,不仅仅是德王,还带走了大殷帝王的一颗心。
“不要走!”
“不要!朕不许……”
“…………”
半梦半醒间,依稀仿佛一双温柔的小手轻拭著自己额头上的汗水,那麽地轻柔、那麽地小心翼翼。
“逸儿!”牢牢握住了那只忙碌的小手,蓦然睁开眼睛,入目的年轻面庞是如此熟悉。可此时,那双澄清的细长眸中却布满了疑惑。
“……祥云──”李鸣颓然倒回了枕上。不是没有感觉到祥云的不解,但心底涌上的无力已经让他无暇再去解释。多久了,多久没有再做这个梦了──这个只会让他心痛如割的噩梦。梦中的他是那麽地无力,明明知道结果,却一次又一次重复著自己的错误,眼睁睁地看著那个人儿就那麽地从自己面前飘然而去。
苦笑著握紧了身侧的拳头。这双手掌,可以握住整个天下,却握不住曾经可能的幸福。究竟是谁的错呢?
李鸣并不知道,自己紧闭的眼角渗出了一丝晶莹湿润的东西。而那个跪坐在他身边的人儿也仿佛感应到什麽,只是默默地望著,眸中的疑惑渐渐转成了一抹深思。
“巧儿……”
“怎麽了公子?”巧儿乖巧地应著。主子从早上便坐在御花园的凉亭中发呆,难得开口跟自己说话,她赶紧走到了那个看起来落寞异常的人儿身旁。
“你……可认得一个名叫逸儿的人?” 凉亭中的祥云有些吞吐地问道。
“逸儿?”巧儿颦起了两道秀气的眉毛努力回想著,但却毫无印象,只得摇了摇头,“奴婢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呢。公子要巧儿去打听一下吗?只是不知道是男是女?……”
“是男是女?──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想到什麽,祥云自嘲地笑了笑,“算了,我只是问问而已,不用去找了……”
“公子在找人吗?”声音未歇,一个环佩簪凤的女人走进了亭中。
“祥云见过萧妃娘娘。”祥云见了来人赶紧起身行礼。
萧妃笑吟吟地坐了下来,温和地说:“公子也请坐。”
“娘娘还是叫我祥云吧。”祥云有些拘束地说道。
“那──妾身就直呼公子名讳了。”萧妃微笑道,“祥云,刚刚从亭外经过,好象听到你说要找一个人。但不知道是怎样的人,或许妾身能帮上忙也说不定呀。”
祥云有些局促地挺了挺背脊,但看到对面鼓励的笑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不知道娘娘可否认得一个名叫逸儿的人?”
“逸儿?”乍然听到这个名字,萧妃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了一下。但只有一瞬间,便立刻又恢复了原本的从容。
“你是从何处听到这个名字的?”萧妃不落痕迹地搜索著祥云脸上的神情,试探地问道。
祥云的面色瞬间黯淡了下来,只是不自觉地咬著自己的下唇,迟迟没有回答。
萧妃却似乎已然有了答案,仿佛没有察觉祥云的失态,微笑著说:“妾身倒是知道有个人叫这个名字,但不知是不是公子要找的人。”
对面突然间抬起头紧盯住自己的细长眸子让萧妃心底掠过一声冷笑,可精心装点过的美丽面庞上没有丝毫的破绽:
“你应该知道陛下曾经有过两兄一弟吧,其中最小的德王名讳便唤做李迪逸。而逸儿──是单单只有陛下才会对德王的称呼呢。”
“德王……”祥云的脑子突然变的混乱无比,似乎有什麽东西在其中闪过,却快得让他抓不住头绪。耳边只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说起德王,他可是陛下最心疼的幼弟。虽然同陛下并非一母所出,感情却是最好的。陛下几乎对他事事依从,只要他想要,连天上的月亮都能为他摘来呢……唉,自从德王失踪後,陛下好一阵子都是郁郁寡欢,让咱们瞧了都觉得难过。”看到祥云的脸色因自己的话而越来越灰暗,萧妃的嘴角悄悄扬了起来:
“……这样说起来,你与德王倒真得有几分相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