渗出来,晕出片片湿渍。
在这酷热的蒸笼里,有一个人,西装革履的站在大太阳下,显得说不出的突兀。来来往往的人群,忍不住都多看两眼这个怪人。
是李秀哉。
他依然穿着那身招牌的黑西装,从头到脚包的严严实实。即使因为风尘仆仆而面有倦色,衣着打扮却还是一丝不苟,不见纷乱。
丝毫没感觉到自己成为路人注目的目标,他只是专注的、默不做声的打量着眼前的这栋老建筑,心里揣测着到底是罗卿郁六段写错了地
址,还是出租车司机搞错了地方。
这是太过老旧的一栋楼房,似乎每一块砖都渗出阴阴的水意,厚重的青苔爬满了视野,连扑面而来的空气都是带着臭味的阴森。
夏子常,住在这里?
怎么可能?秀哉压抑着自己内心的不安,刻意的嘲笑自己。某种隐隐的,类似于自责的情绪悄悄的在心底最深的角落蔓延……
最终,他还是下定决心,慢慢的走了进去,好像走进了一个异世界。
阴暗,潮湿
走廊上的每一扇门都挂着竹帘。帘子后的门,有的开着,泻出流动的热浪。
李秀哉在这黑黑的走廊中,慢慢的走着,力图连脚步声都收敛到无。
每一步,都好像更接近某种他所排斥的真相。
掀起那架竹帘的一个刹那,强烈的日光骤然奔腾而来,无声的嚎叫着刺向他的眼睛。这让习惯了黑暗的秀哉的眼睛,几乎瞬间失明。
在一丝一缕缓慢找回的视野里,他看见的是——虽然窗明几净,但的确是一间小小的太过寒酸的房间,四下里拥挤的家具之外,地板上
剩余的地方刚刚够铺下一张竹编的被擦的油光!亮的凉席。
凉席上,一张棋枰,一盘西瓜。
对坐厮杀的两个人,一边打着扇子一边落子,汗如雨下。
夏子常大笑着在拍下一子:“衡姐,你就再别顽抗了!你的龙活不了的,西瓜是我的了……”
下午四点的太阳,正正从窗户里斜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
眉眼飞扬的漂亮面孔,说不出的生机勃勃意气扬扬。漂亮的,几乎让人移不开眼去。坐在他对面的美艳女子莞尔而笑,递给他一杯凉茶
,眉目之间是无尽的宠溺和纵容。
虽然清贫却怡然自得,太过美好的一幅油画。
美好的,让李秀哉完完全全的感受到自己的多余。
他突然明白,自己进入了一个结界,一个名为“夏子常与李秀哉无关的世界”结界。
在这里,一个更加真实的夏子常沉沦、崛起、微笑、哭泣。
每一次站在自己面前之前,在这个世界里的夏子常已经努力了很久。
而在他的奋斗之中,汗流浃背的微笑的陪着他的,并不是自己。
他就这样呆呆的站着,心里翻滚着一些莫名的念头。直到——
“秀哉!”夏子常跳了起来,一下子没控制好重心,重重的跌在席子上,嘴却还是克制不住的大大的咧开,好端端一张清秀漂亮的脸被
笑的傻到惨不忍睹。
= =|||||
李秀哉有片刻的无语,为自己刚才感性的情绪,却还是忍不住微微的笑了起来。
于是,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傻傻的对视,微笑。
楚衡看着他们,忍不住用扇子掩口,轻轻的笑了起来。
李秀哉有点不好意思,咳嗽了一声,想说点什么。
夏子常在他之前爬了起来,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秀哉,你热不热?”
万里奔途后的见面后,听到的第一句问候就是这样一句傻话。李秀哉竟然觉得,似乎也还不错。
尽管依然在怀疑“自己存在的必要性”,却始终无法抗拒这样的温暖。被现实推离,却又带着渴望一次次的靠近。一而再,再而三的饮
鸩止渴。对于这样的自己,秀哉渐渐开始讨厌起来。
然而,无论对于自己的观感如何,被某个罗嗦的傻瓜抓住手的时候,你是没什么机会伤春悲秋的。所以李秀哉现在就被拉着坐在了凉席
上,强制的脱掉了外套,然后塞了一片西瓜在手中,听着夏子常的唠唠叨叨:
“秀哉你真是的!杭州今天是38度啊,穿成这个样子,你也不怕中暑啊。衣着严谨是好的,可是也要有个限度啊……”
对面的女士笑的眉眼弯弯,却一直含笑不语,只看不说。这让李秀哉分外的不自在。他咳嗽了一声,竭力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回答:“还
好,没什么感觉。”
“所以说,秀哉你不仅是面瘫啊,连对热的敏感也丧失了的说……”
“喂!”
眼看两个人又要陷入低层次的吵架循环当中,女王大人摇着扇子不紧不慢的出场了:“秀哉,刚到杭州的吧?旅馆还没搞定吧?小常,
你赶紧帮忙,去和秀哉一起订个房间。花港那里我记得有个旅馆不错的,景色也好!”
“花港,不是离这里有点远吗?不方便吧?”夏子常有点迟疑。
“嘁!”女王大人抓紧了扇子,忍不住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你反正也住在一起远点近点有什么关系?棋院那里我替你请假
就好了。”
“住,住在一起?为什么?”
实在忍无可忍的抽了某木头脑袋一扇子,女王大人不得不咬牙切齿的替他想借口:“因为这两天我让商场的人来装空调,房子没法住人
,我本来打算让你去棋院睡沙发的!那么这两天小常就麻烦你了李秀哉九段反正酒店里什么用具都有也不用打包了衣服什么的你自己去
买就这样再见!”
一口气说完,也不管听话的两位是什么表情,从柜子里抓起一把钞票塞到夏子常怀里,再埋头把两个一起礼送出境。一气呵成之后,这
才瘫倒在凉席上——见过钝的,没见过这么钝的!真正累死!
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楚衡苦笑着摇摇头,慢吞吞的爬起来。
“哎呀!看小孩子谈恋爱,真是麻烦啊……”抿口茶水,摇着扇子,发着牢骚。
“所以,就为了看这场热闹,你才变身圣母的吗?”帘子一闪,有人大大咧咧的坐在了她的身边。
楚衡变色。
季平岚连忙举手声明:“我看着那两只羞羞答答的下楼打的走掉了才进来的,绝对没让他们看见!”
楚衡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说嘛说嘛,别一见我就冷着个脸。我到现在都还没明白,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季平岚嬉皮笑脸的蹭噌坐在自己身旁的女人。
楚衡不可奈何的看着他:“你倒是脸皮厚,适应能力强,一下子就不把自己当外人。”
“诶!这话说的,我多少年前就这样了,你不是现在才发现吧?”厚颜无耻的某人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咚”一大口灌下去,用的正
是刚才楚衡的那只杯子。
楚衡脸红了一下,终于忍了下去——发飙反倒显得太过计较,她忍!皮厚不过眼前的人,她只有忍!
“喂!别以为装死我就忘了刚才的问题。”季平岚得寸进尺:“怎么好像很高兴看着自己老公出墙啊?要是这样,那我有没有机会?”
楚衡终于忍无可忍,把一壶凉茶浇到眼前人的头上,面无表情的回答:“没有机会。”
以一种唾面自干的自得其乐的精神,季平岚自己拿了毛巾慢吞吞的擦着脸上的水,笑眯眯:“我这个样子出去,对阿衡你的声誉不利啊
……”他拖长了话音,眯着眼睛笑:“不如趁着等衣服干的时候,阿衡告诉我,你想干嘛好不好?”
使劲瞪着他,楚衡最终无可奈何的笑出来:“随便你吧!”
她抱着腿,微微的笑着,眼睛看向不知名的什么地方:“我啊,我想让那个受了太多苦的孩子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
“只要他要,只要我有!”
这样微笑着的楚衡,看不见身边的季平岚脸上瞬间划过的阴郁。而季平岚也迅速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他笑嘻嘻的问:“那你直接就把
那两只送做堆算了,自己当的什么炮灰呢?”
“你觉得可能吗?”
……
……
如果一切只是相爱就可以解决的话,世界该多么轻松美妙啊,哪里来的那么多的不得已。而夏子常,在所有人好心纵容下,现在还是不
懂得。
“我宁愿,他永远不懂得,即使有人因此而受苦……”
只要那个人不叫“夏子常”,就好!
第08章:答案
“秀哉,在生气吗?”
灼热的城市从窗外飞快的划过,车厢里冷气开的太足,空气里有着某种冰冷的沉默。李秀哉扭头看着窗外,一声不响。
夏子常有些局促不安,僵持几秒钟之后,终于小心翼翼的开口。
秀哉没有回答,心中有着淡淡的倦。
从北京的四合院开始,自责、心痛以及因为被隐瞒而感受到的伤害,在内心中起起落落,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而这种种的情绪,在杭州的一间西晒中的小小房间里,“哗啦”一声碎成了片。
在夏子常的怡然自得面前,李秀哉之前的种种心痛似乎瞬间转变成了一个笑话。
秀哉的内心,不可遏止的升起了某种愤怒,就好像,自己遭受了彻底的愚弄。
只是,连这愤怒也是毫无道理的,简直是在无理取闹!
于是,在突然之间觉得心灰意懒。所以,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任凭夏子常紧张的在他身边问长问短。
他只是蹙着眉,默默的回想——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两个人的相处的模式变成了这样,他愤怒他心灰他绝望他挣扎,然后,就是夏子常的无尽道歉。之后是和好,然
后就是下一次的争吵。
好像一个无限死循环,不停的在李秀哉的生命里轮回。
而最具讽刺意味的却是,每一次李秀哉的失态几乎是完全没有立场的莫名其妙。夏子常,绝对不应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负载自己这样的
负面情绪。然而,每一次,都是夏子常在道歉。
这样的子常,这样的自己,十足的让人厌恶!
手托着腮,茫然的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十年来第一次,李秀哉认真的开始考虑某些事情,试图做出某种决断。
只是,尖锐的痛从身体的最深处攫住了心脏。他疼痛的无法呼吸。
你看,只是想象一下,就会疼成这个样子,如果真的……带着淡淡的嘲讽,李秀哉对内心的自己说。
最终,所有的负面情绪终结在一个温暖的触碰里,他被这温暖从虚无缥缈的世界里,带回了人间。
暖暖的,干干的,夏子常的手。
带着一点点的担忧,握住了李秀哉的手,夏子常连声音也是轻轻的,生怕惊扰到眼前的人。
刚才那个人的样子,无端的让人觉得难过。沉默不言的侧影,几乎透明。夏子常生怕,一个不在意间,眼前的人就会碎掉,然后被风吹
到他再也到不了的地方。
所以,他轻轻的却坚定的握住秀哉的手,希望能够给自己一些安心的保证。那手,冷的像冰。
在三十九度的天气里,李秀哉浑身冰冷。只有掌心能够接触到一点点的温暖,让他不至于冻僵。所以,他没有抽回手来。
依然没有说话,只是,上一刻从内心深处泛出的寒冷,的确慢慢消退了。
沉默的两个人,就这样在一片安静里搞定了所有的入住事宜。
服务员关门退场的第一秒,夏子常爆发了——
“对我不满意要明说!都说了我笨,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生什么气?!”
他愤愤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坐在床边,看着那个人的气鼓鼓的样子,秀哉在内心有着一点点的快乐,想哭又想笑。只是,表面上,还是保持着不动声色的样子,冷
冷的“哼”一声,慢吞吞的回答:“我哪里敢生气?我站在什么立场上生气?虽然说了是一辈子的朋友,但从北京到杭州也不过小事一
件,哪里需要事先告诉?过来拜访走错了地方也是我自己笨,怎么好怪别人……”
立刻,夏子常的气势就好像吹的过涨的氢气球,“朴”的一声,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张口结舌的站在屋子中央,几次想给自己辩白,却
始终不成功。
最终,还是负气的一下子扑到床上,把头埋到枕头里,哼哼唧唧:“那……那么丢脸的事情,你叫我怎么说的出口?”
“你在我面前,丢脸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慢吞吞却毫不留情的回答。
“你真讨厌!”夏子常含恨咬着枕头,把它想象成某人的代替品。
某人冷冰冰一板一眼的回答:“讨厌不过你!根本就不把人当朋友,整天在那里瞒这个瞒那个……”
理亏的夏子常于是无话可说的抱着枕头在床上打滚,最终,还是抬起头来,很不情愿的开口:“虽然,于情于理我都该道歉。可是……
”
“在杭州下棋的夏子常和在北京下棋的夏子常,对秀哉来说,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就是在杭州下棋却不告诉我的夏子常,根本就不是那个说事无不言的朋友!”
“你打劫啊?”
“要你管?我劫材足够!”
“哼!”
别扭半天,夏子常终于爬起来,和李秀哉肩并肩坐着,求和一样撞撞他的肩膀:“三星杯的时候嘛,输的太难看。棋院的领导大概觉得
有点丢人,要我道歉我又不肯,所以……”
即使只听着这些遮遮掩掩的消息,李秀哉大概也能够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想想那么久以来,眼前这个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所受到
的委屈……
秀哉有着片刻的难言和淡淡的心疼。
然而最终,他也只是轻轻的问:“很,难熬吧?”
夏子常沉默了。
几分钟后,他缓慢但坚定的摇摇头。
看着秀哉不解的神情,他挠挠头笑了:“其实,如果秀哉早来一个月,我的想法或许会不同。但是,现在我认真觉得,杭州,也不错!
只要有棋下,哪里,都不错!”
“……一个月前是什么想法?”
“一个月前啊!”夏子常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时候啊,真是沮丧啊,沮丧的近乎绝望了!甚至都再也不想下了。想着,如果不下了,
就好了吧?如果怎么下都不能赢,那就不要下了。”
他笑的有点不好意思:“幸亏有秀哉在,不然……总之,我真是一个运气好的家伙。”
“我?”李秀哉有些茫然。
“嗯!”,
“秀哉记不记得我的那个电话?就是那个约定好要下网棋的电话?”
?
看着对方茫然的样子,夏子常忍不住笑了起来:“果然,对于秀哉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但是,”
他突然严肃的看着眼前的人:“但是,对于我来说,秀哉当时的话,的确是救命良药!所以,谢谢你,秀哉!”
被这样郑重其事的感谢着,李秀哉脸红了,他有点不自在的别开视线:“有没有那么严重啊?我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
夏子常嘻嘻的笑着,不以为意:“秀哉说,我们下棋,和别人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自己努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