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子停了一刻:"你刚刚好,注意休养。"
"是石哥救了我的麽?"他挣著向前,从榻上翻落下来。寒风不得已,将他重新抱到了床上:"是。"
寒静的眼睛一向是黑的,像是无星无月的夜幕的颜色:"师尊不在?"
寒风点点头。
"那麽,请寒悦回来,她功力仅次於石哥的。"寒静轻声说,他一向冷静睿智,师尊一向喜欢他这一点。寒风只觉得心中一阵厌烦,寒静是冰身,鬼气一直重。他一直记得,他当年救下的是一个烈性的少年,并不是这阴沉的妖鬼。
"风哥恨我任性妄为,我自心中有数。不过,石哥现在不能坐镇,师尊不在,寒尘暴燥偏激,你又心不在此......就算是风哥想打我一顿出气,现在也不能够--"寒静靠在床头:"打点杂事还是我在行一些。"
扬战站在门外,一声不发。寒风出来时淡淡看了他一眼。爱恨分明,行事绝决的凡尘中人,他觉得这样的人非常不可理喻。
原本他也是爱著快意恩仇的。
只是,这份快意,用他人的付出来成全,也就算不得快意了。
不是憎恨,只是十分的淡漠。他从来都是十分的率性,但如果当日知道救下那个刚烈的少年,今天会令得寒石生死未卜的话,他可能会做不同的选择。
杨战慢慢的走近门来,寒静眯起了眼睛。他睡了太久,身体又弱,只看到一个影子。
杨战张了张口,轻声唤:"静迁。"
寒静身子哆嗦了一下,一双眼没有焦点,怔怔看著门边。
熟悉的,也是陌生的气息。
他轻轻说了一句:"啊,你也在这里。"
杨战不知道如何回话,嗯了一声,摸著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了下为。
寒静喘了两口气,没说话,杨战也不语。
屋里静的怕人。
忽然门口有个小僮探了探头,小心翼翼端著玉盏走了进来:"公子,请用药。"
寒静嗯一声:"放著吧。"
那小僮怯生生的说:"四公子交待让您这就服下,对身子有益。"
寒静顿了一下,伸出手说:"给我。"
小僮躬身把玉盏奉上,寒静拿起来一饮而尽。那小僮松了一大口气:"公子多多休息,四公子说您保养为上,先不要操心杂事。"
寒静点一点头:"你转告四公子,我没什麽大碍了......我身边原来的小钟与小粹呢?"
那小僮脸色一白:"他们服侍公子不好,被四公子调开了。"
寒静心里雪亮,寒风恼他私自出去,重伤而回,连累寒石伤损。原来小钟与小粹助他破印离开,定有惩罚。
那小僮看他没有别的吩咐,行了礼退了下去。杨战呆呆看著寒静,只觉得眼前的人既熟悉又不熟悉。那些前生的旧梦,那些真真切切的热汗与热血......挥洒在青春时光中的爱情。
他握紧了拳头,可是却不知道自己要握紧些什麽,又能握紧些什麽。
寒静坐正身子,把纱被向下推了推,伸手理了一把头发。
他脸容还苍白,整个人便像是冰雕雪塑出来的,没一丝热气。杨战心里上下惴惴,觉得不安,可是又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不安。
寒静伸出右手,拇指扣著中指,一点点浅浅的白芒在指尖闪烁。
杨战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灵异奇怪的情景,毫不动容的坐在一边。
那白芒闪了一刻,灭了下去。
忽然门口有脚步声响,人未至声先闻:"北斗开阳属下苍氐,拜见公子。"
寒静朗声说:"进来吧。"他伤势未曾全愈,中气略略不足,声音如冰晶互撞,清朗动听。
苍氐身上著的是黑衣,与杨战所见的这地方的人其他人衣著不同。
他沉稳静默,施了一礼,没有说话。
"石公子怎麽样?"
苍氐回答:"石公子已经失了化身,现在情形不是太好。"
寒静合了一下眼,又复睁开,眼睛便似水银中包著两粒黑色水晶,晶光横溢:"师尊还是未归麽?"
苍氐垂头:"宫主至今未归。"
杨战坐在一旁,这两人说的话他分明都听见了,可是他却觉得无法理解,并不明白他们说的什麽意思。
苍氐不久便离去了,寒静闭上眼养了一会儿神,忽然说:"你还没有用晚饭吧?我让人送吃的进来。"
杨战心中想的事,却是远不是饱暖的可比。
他忽然想起了,在那被他遗忘过的岁月里,他和静迁心心相许,毫无间隙。後来,静迁的态度有变,他并不是没有猜疑过。真正的缘由,却是寒石告诉了他,他才知道。
这样瘦弱的静迁,在那样的往事中,承担起了多少本不该由他担负的一切。
遇鬼记十五
看他忽然披衣欲起,战上前了一步,手将要扶到他的身上,却不知道为什麽又凝滞下来。停这麽一停,寒静已经披上袍子,趿鞋下床。
门口小僮低声道:"公子有什麽吩咐,差小的们去办就好。您元气未复......"
静扶著床边,淡然说:"我去瞧瞧师兄。"
他虽然没有指名提姓,但是冰狱里公认的大师兄却是只有寒石一个。
小僮双膝跪倒,张臂拦在门口:"石公子已经失了人形,现在应该是在培紫园里头。路远且阻,公子还是等身体大好了再去吧。"
静没点头也没有摇头,回过眼来轻轻说了句:"你过来。"
战有些迷惘,却没迟疑的走过去。
"劳你背负我一段,我去看看师兄。"
战心里一团混沌,身形蹲低。感觉到一个柔软微凉的身体伏在身上,伸手向後托起他腿,直身大步向外走。那小僮不敢拦阻,只得让到一旁看他们去了。
背上这具身体,有呼吸有心跳有体温有温柔......战怎麽也没有办法告诉自己,他是一只鬼。
静呼吸细微,到了岔道时轻声指点路径。四周房舍宫绵,多为黑白二色的石头所砌,满目萧索,竟然一片绿叶红花也无。白砂褐砾,极是苍凉的一个地方。
再绕了几个弯,忽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浓绿蔽天匝地,让人只觉得胸口一松,眼目也极是舒服。
那满满伸展开来的枝干虬劲古朴,墨绿的叶片枝杈密密交错著。寒静轻声说:"到了,就是这里。"
战呆呆的原地站著,静又说:"放我下来。"他才如梦方醒,矮身将他放下地。
静扶著一圈低矮的石墙慢慢走过去。他背影荏弱异常,肩膀瘦窄仿若刀削。
战跟著後头,茫然的随他一起向前走。
不知道为什麽,以为已经无血无泪铁石心肠的胸口,有什麽东西正在慢慢破裂,陌生,又熟悉的东西,从破层上慢慢涌出,向荒芜已久的心中蔓延开去。
酸酸的,微痛,可又觉得别无所求。
静仰头看著浓密参天的古树,手轻按到了粗砺的树身上。
"师兄......"
一阵风吹过,叶涛阵阵,似是在回应。
"对不起,师兄......对不起......"静无力支撑身体,额头抵在树身,张开的手臂够不著环抱这株古树:"我尘缘太重,任性执拗,不值得你这样做的......"
"师兄,师兄......"
晶莹的水珠坠落下来,打在脚下裸露的树根处。
"对不起,师兄......"
战看他伤心不可抑制,手握了又松开,松了又握紧,却不敢......
不敢伸出手去相抱安慰。
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现下哭,不嫌晚了麽?"
战吃了一惊。他是练武之人,耳力目力极佳。可这一道声音幽幽然传入耳中,竟似那发话之人便站在身侧一般。可是树影寂寂,空园无人,哪来的声音。
寒静陡闻此声,忽然象是得了气力,咬牙站直了身,端正的跪了下去:"弟子叩见师尊。"
战只觉得眼前似是一阵风拂过,没来由的一花,静的身前不知怎麽便多了一人,白衣如雪,青丝委地,周身似有一层莹莹融融的光晕,看去似真似幻。
静重重叩下去:"求师尊救师兄性命,寒静愿万死以赎已罪。"
那人叹了一声:"行了,你现在的样还用我罚麽?一个指头都受不起......起身吧。"
寒静跪著不起,握住那人的衣角:"师尊......千错万错都是我一身之错,但求师尊怜悯师兄,他......"
那人声音冷却悦耳,如冰晶玉碎:"你不好好将养,跑到这里来流什麽眼泪。跟著你的人呢?"
战这半天竟然都是屏著气的,不知道是紧张还是震惊。那人回过头来,战只觉得眼前一片温融的雪色,却看不清那人面目身姿。胸口发闷,喉间干痛,咕咚咽一口唾沫。
那人拂袖轻展,寒静不由自主便站起了身来。低头拭去眼角泪印,轻声道:"师尊云游未归,弟子闯下大祸,累及师兄,回来便自去白长老处领罚。"
那人点了点头,看了杨战一眼:"他就是那个人?"
静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正是他。"
那人淡淡说:"满脸血光,一身戾气。他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怎麽偏牵扯上了。"
静垂头不语。
战张口欲言,那人一眼扫了过来,目光清冷如电,寒意从头一直贯到脚底,似是牙关都要给冻住了一般。
"这里不是他能停留的地方,你让人送他走吧。"
寒静躬身道:"弟子遵命。只是师尊,师兄他......"
那人叹了口气,慢慢在树根处坐了下来,手在树身上轻轻敲了两敲:"他命中该有此劫的......只是想不到,是应在这个时候。"
寒静身子晃了一晃,扶住树身,慢慢在那人身前跪了下来:"求师尊......"
"你早些回去吧。"那人摇一摇头:"我要好生想一想。
静不敢再说,叩首拜别,慢慢扶著矮墙走过来。战伸手欲扶,他神情颓然,看了一眼那伸过来的手,摇头道:"走吧。"
看他走两步停一停,战心中只觉得焦虑而空虚。冥冥中有著不可抵抗的神明在注视著这世间麽?为什麽会遇到如此匪夷所思之事?这里是人间?是天上?是魔道还是鬼域?他怎麽会在此处,他又该做些什麽?
长长的时间来,刻在灵魂深处的仇恨全被掏空,战只觉得异常茫然无措。
"那是......你师傅?"他嗡声嗡气。
静没有回头,停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是。师尊救我,教我,重我。我却屡屡伤他的心......"
战不知如何接口,舔舔干裂的唇:"你师兄他是......一棵树?"
遇鬼记十六
寒静站住脚:"这里是魔天鬼地,在这处的没有一个是普通人。我师兄是妖,我是鬼,这满山上都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他冷冷说:"怕了麽?回来我让人送你下山,早早离了这地界,回人间去。"
杨战愣了一愣,脱口道:"要送我走?为甚麽?"
寒静面上波澜不兴:"你是肉身凡体,这里的寒气一刻锺不要就能害了你的命。师兄给你的那点明暖气只能支持到明晚。"
战心里纷乱,舌头却象是自己有意识:"我不走。"
寒静淡淡一笑,指著道旁的冰岩:"你看这个。"
战茫然的看了一眼,不得要领。静指甲轻弹,那冰岩铮然有声:"这原不是块石头,不是鹿,便是头猛兽。闯进了山上来,不过一旬半月,便冻成了这样的石头。你若不走,也等著做垫脚的石头罢。"
战心中左突右窜的想头忽然清晰起来,一把拉住静的手腕:"你和我一起走,离了这古怪地方。咱们还在一起,跟原来一样。"
静不动声色,把手抽回来,他并未怎麽用力,战只觉得象握住了一块冰似的,如许多小针一齐在掌心攒刺,半条臂膀一僵,静已经抽回手去。
"你我人鬼殊途,不堪为伴,还是各走各的好。我想说的话──总算是说了,欠你的,也算还了。"寒静抬起头来,大风吹得他一头黑发四下里飘飞:"你走你的人间道,我渡我的阴冥河,从今後再不相干。"
战窒了一下。
眼前消瘦苍白的少年他是熟悉的,却也是陌生的。这周围的一切都不由他掌握,他完全不知道,在这里他能做什麽,又该怎麽去做。
只是,他却明白自己绝不想放开手,绝不想和他分开。
"静迁......"
"静迁已经死了,我是只叫做寒静的鬼。"
说了这句话,他不再出声,沈默的沿著石径向回走。
战看他走得摇摇晃晃,转一个弯,脚底不知道被什麽一绊,直直向前跌,抢上去要扶他,冷不防斜里伸过一只手来,将寒静稳稳的抱住了。
战愣了下抬头看,静缓过一口气来,看清看来,低头唤了一声:"尘师兄。"
那人似是魂不守舍,大步便走。战看他的方向便是那紫培园,寒静忽然出声喊道:"师兄,师尊也在园中。"
寒尘脚步一顿,头也不回的去了。
寒静怔怔望著他的背影,一双眼深沈幽暗,战看著他只是发呆。
"走吧。"
晚间杨战翻来覆去没有睡著。想去见他,却被僮儿拦住,说是公子重伤初愈,已经睡下了。四下里一片的黑,从窗子看出去,远处隐隐的灯火有碧绿有靛蓝,还有莹莹的银白和金星,没有一点与凡间的灯火相象。山上很静,极静,除了风声,便连一声虫鸣也没有。杨战看著桌上那一枚照亮用的明珠,云母珠贝半开,清冷的光华似有水波荡漾。倘若在人世,不知道是多麽稀世的瑰宝。在这里便是这麽随意的放在桌上,或是镶在壁上,只供照亮用。
这山上一丝热气都没有,吃的饭,喝的水,全是冷的。杨战身上半披半盖著一张银色的素面薄布,不知道那是个什麽材料,触手生寒,盖在身体上却不觉得冰冷。
没有热气,没有声息的地方。
诡异之极。杨战觉得这象一场梦境,梦醒後他仍然是个江湖草莽,流落困顿。他没有来过这一处地方,没有见过这些妖魔鬼怪。
可是静呢?
静他怎麽会变成这里的人?
他明明是活著的,会动,会走,会说话......如在生时一般。
却为什麽说自己是一只鬼?
战抱著头,觉得从没有如此烦难过的心事。
他放不开,忘不掉。
可是又无法接近,无法拥抱。
他的静,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天真不通世务的无邪笑容,再也找不到了。
可是那眉,那眼,那身形气韵,又分明是他。
那一双似有无尽心事的眼睛,世上再没有第二双。
窗外的一团黑寂,却忽然有一点幽微的光焰晃动,霎时间耀亮了半天夜空,刺得人睁不开眼。战翻身下床,闭了下眼再睁开,那团强光却忽然消失了,象是从未发生过一般,要不是眼睛仍在刺痛,几乎要以为刚才是自己看错了。
"你还没有睡麽?"门不知道何时敞开了,静站在门口,淡然的望著他:"夜深了。明天我让人送你出去,还是早些安睡吧。"
战把衣裳拢一拢:"睡不著,咱们说说话可好?"
静微一迟疑,道:"也好。"
"刚才那很亮的一团光,你有没有看到?"
静点了点头。他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单衣,锁骨尖细,令人望之生怜:"那是风师兄的居处。他这人素来爱玩闹,许是他又在炼什麽新法宝。"
杨战囫囵听著,似懂非懂。
静自己失笑,低下头说:"看我,跟你讲这些,你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