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声色迷眼,生死离乱
红尘滚滚,一切都是身不由已
心不由已
遇鬼记一
"六郎走了?"寒石手里的笔稍稍顿了一顿:"怎不拦著他?"
下跪的人答:"六公子的封印破开了,小的们拦他不住。"
寒石的一个"剑"字只写了半边,道:"白长老知道了麽?"
"长老闭关未出,尚未去禀报。"
寒石点点头道:"先不要和他说起。让北斗他们去找一找,找不到的话,再回不迟。"
那人叩了头,慢慢下去了。寒石把笔往架上一搁,也没了写字的心绪。
寒静还能何处去?不过是寻那人去。这一份痴心,师尊早也明了。当年寒风带了他回来,师尊正式收录之时,便叹道:"尘静而心未静,恐前路茫茫。"因赐他名爲静。
静果然当得其名,刚进门的十年之内,便是在师尊面前,也是一言不发。
寒石仰头望著苍穹,天空是最爲公平,无论是仙山雾海,还是冰狱寒泉,看它总是一般的澄净如水晶。
他茫然站了半日,师尊云游前,已经算到六郎的劫数不远,白长老亲下的封印,令他在泉底修炼。
他到底还是要去。
或许师尊已经料到拦他不住。该来的,总是躲不掉。
只是......七月,静也是明明知道七月是他大忌,硬是要破功伤气也要去。
师尊说,前路茫茫......
难道,静他回不来了麽?
扬战不记得他杀了多少个人。
昨天仿佛是十七八个,今天好象是二十余个。
越杀越是爽利,越是收不住手。那红的,腥的,甜咸的气息一天接一天的,从无间断。白道不能容他,黑道也不能容他。
他摸摸腰里,干粮早吃完了,他用脚尘挑翻过一具死尸,也没摸到什麽东西。银子有几锭,又不能止饥。翻到第五个身上,才找出两块面饼和干肉来,已经让那人流的血浸湿。他皱皱眉头,早知道这死鬼身上带著干粮,刚才就该一脚踢死他,而不是当胸捅他一剑。不过带血的东西他也不挑剔了,坐在地上大口大口撕嚼。
忽然有脚步声,很轻,很慢,从林子那一边传来。扬战一边囫囵吞咽,一边握紧了刀柄。那声音越来越近。忽然眼前一亮,一个穿白衣的少年从树後转了出来,系著青巾,拿著折扇。扬战的刀头向下,雪亮的刃上不沾一滴血,却杀气逼人。
那少年对满地死人却视若无睹,径向他走过来。扬战看他样子瘦弱,可眼神竟然凛然无惧象清水一样,倒不敢小瞧了他。杀气慢慢凝起来,那少年忽然说:"阿战。"
扬战一怔,除了早死的师傅,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他手顿了一顿,说:"你是谁?"
那少年脸上带著淡淡的忧愁,声音清脆:"我是静迁。"
扬战一刀便硬斩了下去。这少年太诡异,而他确实他并不识得他,他记心好得惊人。功夫大成下山那一年,将曾经对他不起的人一个一个找来杀了,那在暗夜里强暴娘亲和姐姐的人,一个也没有漏下。他记得每一个的体貌,每一人的声音。
那少年身形向後飘退,姿态极好看,扬战竟然辨不出那是哪一家的功夫。手里稍缓,那少年说:"你现在不能杀我。"
扬战觉得他要麽是有个极大的阴谋,要麽是个武功很好的疯子。他不怒反笑,这少年功夫很好,他轻身功夫恐怕是及不上他,刀又垂了下来,说道:"那几时能杀?"
少年说:"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让你动手。"
满地的尸首横七竖八,扬战一身是血,象是从地狱火口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越发觉得这少年难测,说道:"你离我远些,别把疯病过我身上。"
他回身就走。那少年一直不疾不徐跟在他後头。他快他也快,他缓他也缓。扬战本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这时却也觉得背上有些发毛,不知道这人什麽路数,又所爲何来。天渐晚了,扬战在树下横卧,那少年便远远的坐在一株大树的横枝上,稳稳的卧著。扬战睡到中夜,无声无息的爬了起来,行到近前,猛然跃起身,长九破空向他头上便砍。那少年忽然身一侧,象是不慎跌翻,滚下对去,扬战猱身扑了上去,那少年身在半空,袖向後一扫,扬战只觉得一股大力推来,柔和浑厚,迫得向後翻身後跃。
"阿战,我说了,你现在不能杀我。"他立在树下。月光下树影婆娑,那少年站在暗影中,周身似有淡淡的莹光一般,面目秀美动人。扬战已知是杀不了他,索性把刀向地下一掷,道:"你是天山派不是?要杀便杀,我可不知那东西的所在!你别枉费气力!"
少年只是看他,末了轻轻叹气,说道:"我要那东西无用。你不必这样。好好睡一觉,养足气力明天还要行路。"
他身子轻飘飘的向上腾起,又卧在适才那根横枝上。扬战打定了主意,这人要是想著一直跟著自己便能找到那东西,可是打错了主意。自己的命本来就是又硬又贱,就是这人动手又怎麽样?他手上杀的人也够多了,此时死了也不算有亏。
他躺下又睡。一早起来再行路,那少年仍是默默不语跟在他身後。一清早天都是阴的,半晌午下起了急雨,似瓢舀盆泼般,登时将身上打得透湿。扬战夜里睡得不稳,昨天被南海帮的人击中的胸口又隐隐痛起来,这时也觉得辛苦。那少年无语的紧跟著,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大水,象是只剩下了这两个人在荒洪世上。
雨帘中忽然远远望见一角飞檐,扬战心中一喜,大步过去,是一间小小的庙宇模样。这里如此偏僻,能有片瓦遮头倒真意外。那庙里甚是干净,不象是荒的。只是空空如也,供桌神台神像都没有。扬战久历江湖,觉得这庙透著古怪。然而左右看了,又运功探查,却也并没有一点声息。他席地坐了下来,把身的湿衣脱下。那少年也跟著进来,在门口处坐著。他身上衣料单薄,湿透了象蝉翼样贴在身上,头发也都尽失了。扬战擡眼看他时,乌黑的几茎头发蜷曲贴在雪白的颈子上,黑白交映,白的更白,黑的更黑,端的是如玉雕的一般。他久不近妇人,这时心里没来由的一动,下面热热的硬了起来。
大雨打在屋瓦上哗哗作响,耳朵里让这雨声灌得满满的。扬战觉得嘴里干渴,走到滴水檐前,张口接著雨水,连连吞了几口。再回头时却愣著,那少年把湿透的青丝解散了开来,乌黑闪著水光,披满一肩。扬战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这人的样子,便象是见过一般。但他心里又十分清楚,自己确实是没有见过他的。
那少年不知从哪里摸出块帕子来慢慢擦拭发梢上的水珠。黑发略显凌乱的蓬蓬足一把。扬战忽然大步走了过去,下手便按著他头,将他头发从顶心处分开向两边拉,密密的发根处露出一点红印。
他胸口象被重锤猛击!他明明是没有见过他!他却怎麽会突然认定他的头上有一粒红痣?
"阿战?"那少年仰头看他:"你叫我的名字,好麽?只叫一声也行。"
扬战愣在那里,这人的目光里多少温柔,多少缠绵,他一辈子也没有见过样的眼光,可是却又觉得他分明见过这眼,更见过这眼神。那温柔的明眸里透出一点淡淡的愁苦,冷而远,扎著人有些痛。这痛象是初尝,可是骨子里也觉得不是第一回。
他慢慢弯下腰来,唤了一声:"静迁。"
那少年身子一震,手轻轻探上来,抚摸扬战的脸庞,轻声说:"阿战,我很想你。"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杨战却象著了魔一样,恍惚地说:"静迁,你要当心。"
话一出口,少年的眼中射出极亮的光彩,扬战自己吃了一惊,不知道那话从何说起,怎麽说出了口的。他二十余年间什麽惨事异事都见过,却从没有象眼前这样诡异而销魂的情境。少年缓缓和拉开衣襟,身子便一分一分地在扬战眼底裸了出来。雪白的,秀媚的。他来不及抽身後退。那少年的手臂圈著了他的头颈,微凉的唇贴上了他的。
陌生,又觉得熟极。手下的滑腻,口中的清新,热的手冷的唇柔的臂细的发......样样都生,却也样样都熟,扬战将他按倒在地,分开他两腿,身子覆了上去。静迁在他身下细细的叫出声来,雪白的脸上透著红晕。
天地间大雨哗哗的下个没停。
扬战吐出一口浊气,将怀里的少年推开了。静迁也不吭声,自己抹拭了腿间的污渍,又把散在地上衣裳慢慢扯了,盖著身子。扬战看他低著头,黑发间幽幽飘落了一绺,依稀记得是刚才炽烈时被自己给揪扯断了的,心里烦闷中,又有些松软。静迁抱著他的衣裳坐著,纤长的小腿在那冷湿的地上,有些瑟瑟发抖。扬战想说句话,又不知道说什麽。他快意恩仇,杀人无数也不皱眉,眼下心里乱纷纷的,也不知道想些什麽,也不知道要想些什麽。静迁愣愣看著庙门外那茫茫的雨,一个字也没有再说。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那雨声渐渐变低了,看辰光象是到了午後。扬战衣服半干,便胡乱穿了。静迁跟在他的身後,仍然象个飘忽的影子,无声,无息。
遇鬼记二
堪堪天色将黑,眼前开阔起来,山凹处有个小小的村落,炊烟袅袅,在暮色中弥散。扬战看上的血迹已被大雨冲没了,便向那处走。村头上一个樵子正卸身上的柴,扬战摸出碎银子来,上前说:"在这山里迷了路了,想在这处借宿一晚上。"那樵子面目忠厚,连连应著,叫他屋里人给烧水做饭。扬战熬了一天一夜,热水灌进嘴里,不由得长长的舒一口气。静迁坐在床沿上,低著头也不动也不言语。扬战喝了两碗水,也给他倒了一碗。静迁看那递到面前的碗,嘴唇动了几动,却说:"我不渴。"
扬战平生除了对授业师傅略低一低头,这一辈子再也没主动给人端过一次茶水,却不想碰了个钉子。胸口闷得难受,自己仰头咕咚咚把那水喝了,将碗重重在桌上一顿。过不多时饭来了,不过是粗面的团子,烫过了两把青菜,还有两个煎得油汪汪的鸡蛋。扬战吃惯粗食,看静迁坐在那里没有要来吃饭的样子,当他是看不上,挑剔这饭粗砺。索性自己放开了把饭菜吃完,抹抹嘴,躺倒就睡。屋里只一张炕,静迁发了一阵呆,慢慢挨在他身边睡下。扬战一时没有睡著,只觉得自己象掉进了迷雾里头,哪里都没光亮,哪里也都没有路途。身边这贴著睡著的人,站在雾的的那一头,他看到了,可是摸不著。
扬战平时入睡都十分警醒。觉得身边的人动了一动,他在暗中眼微睁开一线,身子却不动,想看他耍什麽花招。
静迁轻轻坐起了身来。他身子瘦,动作又轻。扬战心里怦怦直跳。一时既盼他是对头,好爽爽快快的打杀一场做个了解。一时又怕他真的是对头,这一日一夜,他经历了从未有过的心慌,诡异,情潮和柔情,他心慌也害怕,又隐隐的怕失了去,再也不会重来。
静迁轻轻拉开了门,闪身出去,又将门合上。扬战运功凝神,双耳登时灵敏无比。听得他脚步细碎悉悉簌簌的越走越远。,然後停下了脚。忽然外面起了风,寒意象是变得极重,一人声音极轻,说道:"六师兄。"
静迁道:"灵儿。"
那人声音很细,象是未成年的稚子:"七月里师兄不可以出外,师尊说的话,师兄也不听了麽?"
静迁静了片刻,说道:"二师兄知道我在这里了麽?"
那人说:"他们不知道,二师兄连白长老那里也没让说,只叫北斗他们找你。我知道你定然会来这里。"
风声作响,他们余下的话使听不清楚。渐渐的风小了些,静迁又轻手轻脚的走回了来,在炕沿上躺下。扬战心里不知道是个什麽境况,知道和这人再牵扯一定更不可收拾,但是昨天一刀没能砍死了他,已经知道他功夫极好。心里却隐隐知道,就是今天武功胜过了他,一刀能将他杀了,恐怕,也不能象昨天那样俐落的把刀劈下去。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身边静迁呼吸之声渐渐沈稳。
天际还是黑的,静迁便起了身,唤著他道:"阿战,我们上路吧。"
扬战只觉得自认识他来,没一件事不怪异,没一句话是合情合理。天这样黑,山路能瞧得清楚麽?只是他也没有心绪再睡,便披了衣起来,从枕畔抓起了刀,两个人推开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扬战只走得心里窝火。不好好儿睡到天明,再吃些东西,他都不急,他急什麽?
这个静迁就不象个活人,走路声息和没有也差不多,不吃也不喝,行事不合情理。两人攀上了一座陡坡,天边已经泛白。扬战停下脚来深吸一口气,偶然回过头来。
身後一片浓雾,隐隐约约的,全是树林荒野。
他不经意的跺跺脚上的露水,却忽然猛擡头。没错,身後是一片树林荒野!
静迁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在身边说:"不想让你看见,你还是看见了。"
扬战手脚冰凉,向後猛退了一大步,死死盯著静迁。静迁站在早晨的第一道太阳光下面,眼里带著淡淡的忧愁,轻声说:"那里是荒坟岗子,昨天我们见的,原都是鬼。"
扬战要待不信,可是昨夜的事还历历在眼前。而身後那村落也真的凭空不见。
"你不要怕,他们生时也只是普通山民,你身上煞气重,他们不敢近你。昨天我们吹了灯,他们就躲到别处去了。"
扬战重重掐了一下掌心,这些野鬼怪谈他原也是听过,只是从没经历过。眼前的人在阳光下明明是有影子,并不是鬼,他却觉得他比昨晚所见的要可怖可惧。静迁看他脸上的神色,眼神渐渐悲凉,道:"你也不会害你。阿战,你不要怕我。"
扬战看他那一片凄凉的眼神,心里忽然安定下来,问道:"你也是鬼麽?"
他听说鬼怕日光,而且无脚无影。静迁却是活生生站在大白日里,想著他必定不是。人生而异能,有些人便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也不是没有的事。却不想静迁静了一刻,说道:"我是鬼。"
扬战只当是听错了,静迁看他面色,又说:"我是鬼,已经死了一百九十九年,到了七月十六,就整整两百年了。论道行,我比那些野鬼散妖强了许多,所以不怕日光。"
这一日扬战再没说一句话。他不说,静迁自然也不说。两人走到了大路上来。扬战有些神不守舍,和几个商人模样的擦身而过,忽然其中一人抽了兵器便扑了过来。扬战不及拔刀,伸手在刀头一按,鞘子那一头弹了起来,正戮在那人腰眼。那人哼了一声,手臂上没了气力,那一下便没刺下来。
四周杀机陡盛,那些人全扑了过来。
扬战一声呼哨,拔刀在手。忽然眼前白影闪动,不知哪里来的寒气割得面上生痛,耳边听得兵器堕地之声,那白影一闪即没,他看到适才那些偷袭的人静静倒在地下,身上一点伤痕血迹都没有。静迁垂著手站在那些人之间,脸上有点淡淡的怅然,低头看看双手,慢慢向扬战走过来。
他眼睛深黑不见底,扬战心里却一点儿也不害怕。
"阿战,你以後别杀人了,行麽?"
他当时,那样说。
"你以後别杀人了,行麽?"好象许久之前,就有人这样说过。斯情斯景都象是在哪个戏台子上唱过的曲,排过的戏,远远的看见过,现在又看到了。
遇鬼记三
他冷冷哼一声道:"我不杀人,人却要杀我。现在地上这些人,我要是没有还手,早让他们砍死了。"
静迁垂著头不说话。扬战只觉得明明他是没有道理,却能做出一副有理又受了委屈的情状来,心里说不出的闷,转头便走。静迁便遥遥跟在身後不远。
扬战真不知道爲什麽大白日里见鬼。这鬼不要人命,却比要命的还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