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昌二十年三月初二,陈亲王薨。
从陈亲王病情加重到薨逝以及随后的丧葬典期间,洛夫人的心情尤其糟糕,脾气也越发暴躁,尤其是对未央,动辄非打即骂,虽没有再请出家法,但往往两个耳光便让未央嘴角挂血,就连安伯都悄悄向李青玉抱怨,怎么夫人的手劲会这么大?李青玉则只有苦笑。对府里的下人们也是毫不留情,稍有不满就是一顿板子,弄得人人噤若寒蝉,就连未凡都收敛了性子,小心翼翼看她的脸色行事。
因为亲王薨逝,宫里传下口谕,京城内上到皇子王公大臣,下到百姓,禁止饮酒娱乐一个月。
外面没什么可消遣的,想见的人又见不到,赫连无夜只能每日闷在府中,度日如年。
闲来无事,功夫倒是练得勤了,吃过早饭开始打坐,一个时辰后,再练拳脚、剑法,半天下来无夜抹着汗走出园子,大声喊人打水洗澡,心道这天气说热就热了。
洗了澡,换了衣服,无夜坐下来看了两页书,又扔在一旁,在房里来回溜达着,显然是无聊得紧。
“爷,我陪您出去逛逛吧?”高德凑上来讨好。
“不去不去,外面也死气沉沉的,有什么意思?”无夜皱眉。
“那……爷去后院散散心?秋儿姑娘念着爷好些日子了,说新学了曲子,要吹给爷听听呢!”高德又建议道,脸上却带着坏笑。
无夜停下脚步瞪着高德,“你这奴才讨打是不是?敢拿爷来消遣!”上次他和未央在府里花园正说话,无意中遇上了他的姬妾秋儿,秋儿立刻含情脉脉地靠向他怀里,娇嗔着怎么好久不来自己房里,旁边的未央听了,当时就冷着脸转身走开,还说什么“不打扰”他了,害得他后来解释了半天,结果还被高德这家伙看见了!
“奴才不敢!”高德低下头,脸上笑容不减,“其实奴才的意思是,爷今天大可放纵一下,日子特殊,即使皇上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下来的。”
“日子特殊?”
“今儿三月初九,是爷的生辰啊!”
被高德一提醒,无夜才想起来,陈王的丧葬大典弄得他竟忘了自己的生日。既然如此,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能虚度呢,不如叫上亦恒一起去大吃一顿,再去城外走走,要是能……无夜刚一皱眉,高德就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立刻又说道:“博远侯府的洛夫人今日一大早出门了!”
哈哈,如此太好了,那就不去骚扰亦恒了,直接去找了未央出来,两人小聚一番!无夜拍拍高德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很好,等爷回来了有赏!”
洛夫人果然不在家,赫连无夜也学着未央以往的样子,从侧墙的大槐树旁跃进院内,两人轻而易举地溜了出来。
虽然禁了些娱乐活动,但只限于勾栏赌坊和戏院等,还有酒楼里禁了唱曲的,不许卖酒,但是饭总是要吃的。
赫连无夜拉着洛未央来到闽香居,上了二楼雅间。
“未央,怎么几日不见,你好像又瘦了?”等菜的空当,无夜伸手捏捏他的肩膀,“看看,只剩下骨头了,待会儿多吃点儿!”本来他还想问问他嘴角的瘀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伤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两人好容易出来一趟,还是别惹他不开心了。
未央看上去倒心情尚好,对无夜说他瘦了颇不以为然,笑道:“我怎么不觉得,难道要胖成你府里高伯那样才行?”
想到高伯那圆滚滚的身子,再想想未央的脸,无夜噗嗤一声笑了,“哈哈,你啊……我只不过是对你府里的厨子不放心。再说你这么瘦……”他压低了声音,语带戏谑,“我抱着会觉得硌手呢。”
未央红着脸瞪了无夜一眼,好在是在雅间里,不会被人听见,他不动声色地回击道:“不妨,殿下有什么秋儿、春儿之类伺候着,那样的软玉温香,想必抱在怀里舒服得紧。”
府里的女人是赫连无夜的软肋,尽管他一再对未央解释,说自己早就不再碰她们,给了银子让她们出府,只不过有些不愿意走的,也不能强逐出去,所以只能先养在府里罢了。未央也不是不信他的话,就是时不时地拿出来刺他两句,反正只要说起这个,无夜就尴尬万分,谁让他以前留下了风流好色的名声呢。
果然,无夜哼唧了两声,立刻转了话题,“未央,你知道前些日子皇上派太子出去做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关于太子的事情洛未央一向不愿多问,尤其是那次被扰之后。他也不打算告诉无夜太子对自己曾有过不规矩的举动,好在后来不了了之,就当是一次意外事件好了。
小二端上菜来,未央低头吃东西,掩饰自己有些不自然的神色。
“听说是为了微雨楼!”无夜自然不知道未央在想什么,有些神秘地说道。
“微雨楼?”洛未央动颜,“微雨楼不是早就销声匿迹了吗?”
“是啊,但是听说最近有死灰复燃的迹象,江城及其周边的几个州镇都发现了微雨楼的独门令牌!江湖上还传言谭微雨没有死,要复出江湖,重振微雨楼!”
“哦……”未央皱起了眉头,他早就听说过微雨楼行事乖张,正邪莫辨,若传言是真的,恐怕江湖上又不得太平了。正想着,见伙计偷偷摸摸抱了个酒坛子进来,未央忙道:“不是不能饮酒吗?怎么……”无夜却伸手拿过,“不妨事,偷偷喝上两杯谁会知道!再说今日是我的生辰,父皇即使知道了,也不会过于苛责的。”
果然是王爷啊,未央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两人喝酒聊天,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待到日渐西斜,未央正想着是不是该回去了,就听门外一声喊:“好啊,两个人在这里吃独食,真不够意思!”门开处,赫连亦恒闪身而入,身后还跟着一个娇俏的影子。
“哥,无夜哥哥,你们果然在这儿!”未凡兴奋地喊着,几步迈到桌前老实不客气地坐下,又唤伙计再添两副杯筷来。“无夜哥哥,今儿是你生辰,咱们好不容易又聚齐了,正好热闹热闹!”
小二添了杯箸,未凡也不管别的,拿过杯子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未央连忙制止,“小凡,你还小,不能喝酒!”
“不嘛,”未凡扭着身子不依,“你们总拿人家当小孩子看,人家今年都十五了!无夜哥哥,我记得那年太子殿下送你的那个美人也是十五岁呢!”
“啊?这个……”赫连无夜大窘,心想怎么话题又转到自己身上了?而且怕什么偏提什么!
好在未央的注意力仍在未凡身上,“小凡,若让母亲知道你喝酒,麻烦又大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母亲最不喜欢女孩子喝酒,而且她近心绪不佳,小心她发脾气!”
这么一说,未凡虽然还有点儿不情愿,到底有所顾忌,也不敢再争辩,只是手握着杯子还不舍得放下。未央伸手来拿,结果一不小心,杯中的酒洒了几许,弄湿了未凡的前襟。
洛未央忙让她回去换衣服,又说道:“反正时候也不早了,咱们散了吧。”
“什么,还早着呢,我听说田里的油菜花都开了,美得很,正想大家喝完酒去看看呢,你却急着走,不行!”赫连无夜颇为不满
“就是的嘛,哥,最近闷死了,人家好容易才出来的!”未凡也抗议。
“可……”
“好了未央,咱们这就走,去田边溜达一圈就回来,保证你和小凡在日落前回府,行了吧?这里本王最大,本王说了算!”赫连无夜把王爷架子都端出来了。
“就是就是,我听三哥的!小凡你也是吧。”亦恒跟着附和,一旁的未凡当然是拼命点头。
洛未央无奈,只好和几个人一起下了楼。
刚一出酒楼门口,走在最前面的未凡就止了步子,慢慢缩了回来。
一辆熟悉的马车正停在酒楼门口的街道旁,洛夫人的贴身婢女彩霞站在车下,看见他们出来,赶紧对车里说了句什么。车帘掀开,洛夫人扶着彩霞的手下了车,她冷冷地看着对面的四人,双手拢在身前,期期然施了一礼:“妾身见过烨王殿下、衡王殿下。”
情之未央 上卷 第23章 责罚
赫连无夜一愣,正不知如何自处,洛夫人已走到未凡身旁,柔声道:“凡儿,刚刚娘回府,就远远看到你和衡王殿下出了门,娘不放心,一路跟随到这里,本想等你们饭毕接了你一起回去,怎么你刚上去没一会儿就下来了?可吃了饭没有?”
未凡也被母亲的言行弄得有点儿发蒙,自己私自溜出府,娘不但不责怪她,反而好言相询?只听洛夫人又道:“好了,凡儿,不早了,随娘回去吧。”
自始至终,她也没有看未央一眼。
原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未央和无夜、亦恒分手,也回到侯府,进到自己房中,刚松了一口气,门外就传来彩霞的声音:“公子,夫人请您到前厅问话呢。”他心中一凛,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一遭。
果然,来到前厅,洛夫人面无表情地坐在座位上,未凡站在旁边,低着头,双手绞着衣襟,不时偷偷抬眼看一眼上面。
“陈亲王丧葬大典期间外出酗酒作乐,不仅如此,凡儿尚未年满十五,你竟带她在外面饮酒,世子如此做法,恐怕于国礼、家规,都有所不合吧?!”
洛未央不语,前一则有违‘国礼’的错也就罢了,若当真追究,确实是他们欠妥;后一则……未凡并没有喝酒啊?转念一想又释然,母亲必是闻到了未凡衣服上酒水的味道,所以才这么说。他也不想解释什么了,反正她若要寻他的错,总是有理由的。
“娘你错怪哥哥了,凡儿没有……”未凡却急着想要替他辩解。
“凡儿闭嘴,等下再和你算帐!不要以为我宠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我曾三令五申不许你饮酒,你也当耳旁风是不是?”洛夫人的语气骤然变得严厉,未凡也吓得不敢再说什么。
“世子可知错?”清雅的声音再次响起。
“未央知错!”双手握起,洛未央已做好了受罚的准备,罢了,至多不就是一顿鞭子么,他受得起。
“洛夫人,未央没有错,都是本王的错!”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竟是赫连无夜。
赫连无夜和未央在酒楼门口分手后,本想直接回王府,可是路上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还是从半路又折回侯府,走到前厅门口就听到了未央的话。
“洛夫人,出去喝酒是本王的提议,与未央无干,本王有违国礼,自会去找皇上领罚,还请洛夫人不要为难世子!”赫连无夜说着看向未央,目光里有着不舍与心痛,他不能再让他如此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了,身上旧伤未好又添新伤,这一次自己若不出面讲情,洛夫人说不定又要怎么责罚他!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表情……
洛夫人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脸上不动声色,心头却微震不已!烨王看向洛未央的眼神和表情在她看来是如此的熟悉,就好像十几年前的那一幕重演!当时那个人的眼中也汇集了这般深情、爱慕、不舍与心疼的目光,却是看向自己旁边的人,而自己站在一旁,一颗心早已冷到了底!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他和她的儿子业已成|人,与他相像的面容上再次出现了这样的神情,却是看向自己的儿子!这是多么滑稽的一件事啊!
只是一瞬间,洛夫人已对赫连无夜与未央之间的关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同是男人又怎么样?赫连皇族的人是不会为了世俗眼光与看法压抑自身情感的,这一点她非常肯定。这个发现在她心里产生了微妙的反应,既然她的痛苦都是那两个人造成的,既然她没有办法改变事实,那么现在至少她能够做到一点,那就是让他们的儿子心痛!想到这里,洛夫人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就好像多年来抑郁的心情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途径。
赫连无夜见洛夫人沉默不语,还以为她总算是给自己面子,不会再继续追究,正想拉了未央退出,却听洛夫人徐徐说道:“殿下此言差矣!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无论提议出自何人,未央身为博远侯世子,知错而行,就该受到惩戒!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能纵容了他。况且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妾身以母亲的身份管教儿子,又何来‘为难’之说?”
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说得赫连无夜哑口无言,却又不甘心未央受罚,只急得脸上汗都冒了出来。
洛夫人看在眼里,心中无声地笑了,又故意再加了一句,“男儿应敢作敢当,错便错了,难道还怕罚不成?!”说着不再理赫连无夜,目光转向未央,“知错而故意为之,本应重责,现看在烨王殿下求情的份上,罚你于香案前跪两个时辰,凝神思过,世子以为如何?”
“未央认罚。”
还好,只是跪上两个时辰而已,看来洛夫人还是留了些情面,无夜心头微微一松。只见洛夫人已着人立了香案,又对站在一旁的小厮阿喜耳语了两句,阿喜点头出去了。不一会儿,阿喜带了几个人进来,每人都抱着两只大瓷坛,然后乒乒乓乓在香案前砸成碎片,铺成几寸厚的一层。
洛未央看着那些人的举动,心下渐渐了然,勾起嘴角惨然一笑,仅仅是跪两个时辰么?刚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看来果然没那么简单。
有人捧来了沙漏,洛夫人以眼神示意,只等未央上前跪好,便开始计时了。
“未央!”赫连无夜终于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大喊一声,拉住未央的手臂,不敢相信地指着那一地碎瓷颤声说道:“难道你要跪在……这上面?”
未央抽出手臂,自无夜进来后第一次看向他,眼中带着恳求,“殿下,你还是回去吧!这是未央的家事,殿下不便参与。”
洛夫人轻轻咳了一声,未央回身走到香案前,直直跪了下去。
薄薄的衣衫如何能挡住锋利的碎瓷,很快就有血色洇了出来,渐渐透过外衣,膝下已然殷红一片,而且那红色还在迅速扩大中。未央唇角紧抿,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无夜看得心痛如绞,如果不是他引了未央出府、如果不是他非要喝酒……他忽然走上前,双膝一屈,就要也在那碎瓷上跪倒,口中说道:“既是我害了你,我便陪你一起!”
身子还未着地,掌风已扑到,未央一手用力将他推开,另一手在他腰侧一托一送,平平将他摔出了两丈远。因为手上动作,身子还跪着,膝下不免吃力,未央只痛得脸色发白,满脸是汗,却仍不忘对倒在地上的人大喊:“赫连无夜,你马上走!否则……否则你我恩断义绝,再不相见!”
无夜眼眶都红了,从小到大,他知道未央吃了很多苦,却从未像今天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忍受如此酷刑,这比事后看到他身上的伤感觉更要痛上千百倍!偏偏自己还无能为力!
不敢再冒然上前,无夜知道未央会动手阻止自己,他走到未央身后跪下来,低下头,说出口的话几乎断不成句,“未央……求你了!求你让我留下来!我就在你后面……陪着你,好吗?”透明的液体滴落在青砖地面上,晕开一朵朵水漾的花。
洛未央闭上眼睛,叹气,声音小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何必!一个人痛难道还不够?非要两个人一起?”他知道无夜看到自己这样子心里会是什么滋味,所以才赶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