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善顿时沉默下来。
淑妃的心猛地揪紧了,静静地瞅着咏善。
沉吟一会后,咏善缓缓垂下眼,把手边桌子上放的莲子汤端了起来,舀起一勺,放唇边漫不经心地吹着,一边淡淡地道:「母亲如果觉
得咏临还是留在封地比较好,那也好办。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我去请父皇再下一道旨意。」
「我没这么说。」淑妃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闷闷的,叹息道:「那个咏棋,待在内惩院一个多月了,你把他当活宝贝似的,
听说最近新派了几个人过去专门伺候,连张诚他们都见不到。这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咏善啜了一口莲子汤,不知道是不是味道不合适,剑眉微微拧了一下,很快就舒展开了,答道:「内惩院里面的人个个笨
手笨脚,咏棋又正在生病,我叫了几个聪明点的去看着,免得出事。」
「那咏临说明天想去见见咏棋……」
「母亲。」咏善的声音沉下。
淑妃停住了话,低低叹了一声,劝慰似的道:「咏善,他是你孪生弟弟,不是外人。不管你对咏棋……他和咏棋从小就亲密,虽然不是
一个母亲生的,但比同胞兄弟还好一些。你也知道你弟弟的脾气,要是硬不让见,他疑心起来,说不定……」
「没说不让他见,但明天不行。」咏善冷漠地说着,「以后吧,总会让他见一面的。」长身站了起来。
他话说得硬了,淑妃脸上掠过一阵不快,但今天咏临刚刚回来,又正睡得香甜,这时候不宜和咏善打擂台,便不再说话。咏善向她辞别
,她只是稍微点了点头,遗憾地瞥了这个儿子一眼。
外面雪还在下,没完没了,在黑夜中,连雪花仿佛也变了颜色,乌鸦鸦的,教人看了就讨厌。
咏善无声走出大门,外面冷得不断搓手的侍卫太监们赶紧从台阶上站起来,他们向来知道咏善的规炬,一句也不敢多问,见咏善进了暖
轿没有吩咐什么,知道是要回他自己的地方休息了,默默抬起轿子,踩着卡滋卡滋的厚雪走。
到了太子殿,咏善下轿,还没有歇一口气,管着太子殿的内务太监常得富就小跑着迎了上来,弯着腰低声禀报,「殿下,咏升殿下来了
。」
咏善也不觉一愣,「他来干什么?说了什么事吗?」
「没说什么事。不过小的猜一定有要紧事,天没黑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小的说派人去禀报太子殿下一声,他又说不用。小的私自傲
了主张,帮咏升殿下备了晚饭,刚刚还传了一些热点心当夜宵……」
咏善没听他在身后啰嗦,自行走了进屋。
咏升就坐在厅里,正在火炉旁盯着里面发亮的炭火,不知在想着什么发呆。一听见声音,回头看见是咏善,赶紧站了起来,躬身道:「
太子回来了?」
咏善思了一声,遗散了里面的下人。
「常得富说你等了我一个晚上,有什么事这么急?」
咏升在他们几兄弟中算不上伶俐,平时说话举止都不大乖巧,论华贵斯文比不上咏棋,论开朗大方比不上咏临。此刻他似乎有什么难言
之隐,站在炉火边沉默了好一会,才皱着眉道:「是母亲叫我来的。」
「谨妃?」咏善毫不注异,随意挑了一张靠着火炉的椅子坐下,招呼咏升道:「别站着,坐过来说吧。」
咏升这才坐下。
「什么事,说吧。」
咏升盯着明晃晃的火光,没开口。
咏善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眸光却比火光还明亮,闪闪的,慢条斯理地打量了咏升一阵,「别的都可以商量,但你舅舅的事,那是父皇
下的旨,酒后失言,原来不是什么大事,可涉及太子和太子之母,又随意猜度皇上的心思,这个罪名就重了。回去和谨妃娘娘说,这个
忙我帮不了。」
他心思机敏,一猜就中。
咏升确实是为了舅舅方佐名的事情来的。
因为向来这些事都是母亲谨妃作主,他还是头一次被母亲差遣来单独求咏善,身为皇子,又年轻傲气,本来不好意思开口,现在听见咏
善自己提起,却一出口就堵住他的话,顿时觉得丢了脸,心里暗恨。
好一会,咏升才闷闷道:「这是母亲的意思,我也是遵母命才过来的。反正已经等了一夜,我也算尽力而为,太子要看着我们死,那也
没办法。」
「我没要谁死。国有国法,太子处置事情,也要秉公而行。」
「谁不知道你秉公?」
咏善听他言词无礼,心内不喜,不过他心胸深沉,脸上只是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咏升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咏善,目光游移,不知在想什么,一会,脸上露出冷笑,忽然说:「有一样东西,母亲要我交给太子。
」左右看看,确定下人们一个都不在身边,才从怀里掏出来,递给咏善。
咏善扫了神态古怪的咏升一眼,把他手上的东西接了过来。
外面用帛布层层包了,打开来,展开一看,咏善脸色顿时黑了。
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最讲究冷静从容,这个时候俊脸往下一沉,简直像覆了一层寒霜,眼里冷森森的,两颗乌黑的瞳仁仿佛是冰雪雕
出来似的,冷得可怕。
咏升看着他这个模样,压低了声音问:「这件事,太子也要秉公行事?」
咏善一言不发,五指缓缓收拢,几乎把手里的帛布揉碎,慢慢地站了起来。
咏升被他气势所慑,情不自禁退了一步,脸上已经不笑了,盯着咏善道:「我可不是打算要挟太子。东西已经交给你,你要烧要毁,全
由你作主。舅舅的事,你管不管,也全由你作主。」边说着,边往后退去。
说完话,脚后跟已经踩在门边上。
咏升心里略安,他刚才一直有咏善会扑上来撕碎自己的错觉。趁着到了门处,向里面躬身施了一礼,口中道:「天晚,太子殿下,弟弟
我先告辞了。」
不等咏善说话,当即走出大门,上了自己的暖轿。
一摸额头,冷浸浸的,全是冷汗。
第五章
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在日出的时候停了。
一早起来,淑妃还在铜镜前梳妆打扮,就忍不住对儿子咏临动了火气,「你到底什么意思?自己亲哥哥还没有见面,就要去见别的女人
生的。咏棋咏棋,咏棋就比母亲还重要?」把手上的琉璃梳子猛地往地上一摔。
一动怒,身边围绕的几个宫女都霎时跪下了。
咏临睡了个好觉,爬起来梳洗一番,正兴冲冲打算去探望咏棋,不料只说了一句,淑妃就动了怒,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一脸不明白地看
着母亲,「母亲这是怎么了?昨天不是准了儿子,说今天可以去看的吗?」
「不准。」宫女捡起梳子,跪着呈上。淑妃接了,从铜镜里瞅着儿子挺拔的身影,神色冰冷,「内惩院什么地方?又脏又乱,臭烘烘的
,你一个皇子,好好的淑妃宫不待,偏偏要往那里钻。」
「可是咏棋哥哥他……」
「咏棋是犯人,你父皇下旨说了要查办的,你掺和什么?」淑妃喝斥了一句,见咏临硬挺挺地站着,一脸不甘,唯恐他脾气上来,立即
就会去闯祸,只好收敛了怒色,叹了一声,招手道:「你过来。」
咏临只好靠前些。
「咏临,你要懂道理。母亲不让你去,是有理由的。」淑妃放了梳子,抓住儿子的手,抬头打量着他,「从情理上说,你至少要见过你
咏善哥哥,才好去别的地方。就算他不是太子,也还是你孪生哥哥呢,亲疏有别,他和咏棋怎么能比?」
咏临解释道:「不是不见咏善哥哥,是我见不到他。昨天他有事不在,他来了,我又睡了。现在就算我待在这里,反正也见不到他,不
如先去见见咏棋哥哥。」
「你还顶嘴!」淑妃气恼地往他身上打了一下,又道:「好,不说情理,就说国法。皇族中人,内惩院不奉圣旨不许擅入,这是祖宗留
下的规矩,你冒冒失失进去,想获罪吗?傻东西,你咏善哥哥当了太子,想找他麻烦的人多着呢,你不帮他的忙,还想给他添乱?」
咏临无可奈何,只好坐下,宫女们送上的瓜果点心,一眼都不瞧,满心狐疑。
淑妃怕他生事,哪里也不去,留在淑妃宫里陪他,母子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天南地北地闲扯。
说了好一会,咏临又说渴。
淑妃赶紧吩咐下面准备咏临爱喝的桂花茶。
咏临道:「不要桂花茶,弄点豆腐汤过来。」
「那快,做豆腐汤上来。」
汤做上来,咏临哗啦哗啦喝了一大半。淑妃在旁边看见了直笑,「你这个胃不知道怎么长的,能装这么多东西。吃相也不改改,学学咏
善,当皇子要斯文点,举止有度。」
咏临嘿嘿傻笑,不一会,捂着肚子叫起来,「哎哟!肚子疼!」就要去大解。
淑妃哪会不知道他的花样,命几个太监把解手的地方团团围了起来,命道:「看好了,别让咏临殿下溜了。」
想起儿子顽皮淘气,去了封地半年,竟然一点也没改,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正独自在房中微笑思忖,忽然外面有人进来禀报。
那是平时帮淑妃打听前面的事情的太监宗永。
淑妃召他过来问:「前面有些什么消息?」
宗永挪前一点,轻声轻气地道:「禀娘娘,谨妃娘娘的哥哥方佐名的事情发落下来了。」
「怎么发落的?」
「罚了两万两白银,还有京城边上的三百亩私地也被罚没了。」
「人呢?」
「放回去了。」
「放回去了?不是下了死牢吗?」淑妃惊讶地咦了一声,蹙起秀眉,思忖着问:「这事是谁处置的?」
「禀娘娘,是太子。」
淑妃更加惊讶,脸上没露出来,口上淡淡道:「没道理,你再去打听清楚。」
遣走了宗永,又传了一个心腹宫女过来,命她去一趟太子殿,低声提醒,「不用进去,只打听一下昨天太子都见了些什么人,说了些什
么。」
刚把人遣走,外面廊上忽然一阵喧哗。淑妃暗知不妙,走到门上喝问:「怎么了?大呼小叫的,不成体统!」
「娘娘!」几个被派去看着咏临的太监大呼小叫地跑过来,扑通扑通全跪下了,一个个鼻青脸肿,哭着磕头道:「不知道为什么,咏临
殿下忽然动起手了!」
「人呢?」
「殿下练武的人,小的们哪里打得过啊……」
淑妃走前一步,把当头跪着的狠狠踹了一脚,竖起两道眉,「我问你人呢?」
「跑了……小的们拦不住,侍卫们也不敢真拦,怕伤着殿下……」
不等他说完,淑妃眼睛就冒火了,怒道:「这还了得?在母亲的宫殿里面都敢动手了。来人,给我立即去内惩院,把咏临给我抓回来。
他要是敢动手,叫侍卫们尽管抓,不怕伤着他!」
侍卫们轰然应是,匆匆赶去内惩院了。
咏棋站在牢房的墙角里,俊美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苍白的指关节竭力弯曲着,反复要在墙里抓出一个逃生的洞来。
咏善仅用犀利冰冷的目光,就已将他逼到了绝路。
「什么时候写的?」咏善朝桌上的东西扬扬下巴,平静的语气之下,有着极可怕的寒意。
从咏升那里得到的东西摊开放在桌上。
底下衬着咏善特意命人取来的坠金线墨绿色绒桌布,雪白的丝帛上面写满墨字,刺眼夺目。
「哪里得的帛和墨?」
「谁给你传递的?」
「是院吏?还是别的什么人?」
「一共写了多少封?都是写给谁的?」
恨不得把自己挤进墙角的人一直没有作声,沉默终于激怒了咏善。
「说啊!」拽住哥哥瘦弱的上臂,把他硬拉出来,站不稳的身子在自己胸前撞了一下,又被狠狠地压在墙上。咏善的气息吐在苍白的脸
上,「在内惩院牢房里私通书信,你无罪也成了有罪!你活腻了?」
咏棋转过脸。
咏善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脸扳了回来,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什么时候传的?」
咏棋垂下的眼脸,此刻在他眼里成了一种可恨的讥讽。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隐隐约约瞧见了咏棋一直藏起来的那么一点韧性。咏善揉搓着他的脸,把他粗鲁地推倒在床上。
「说吧。」咏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忽然,他的语气温和下来,像是暴怒后想到了另一种更容易成功的方法,叹着气,甚
至有几分劝告的意思,「你不说,我可要用刑了。」
倒在床上的身体畏缩了一下,但咏善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用洁白的牙把下唇咬得更紧了。
「你不说,我迟早也能查出来。在这里能帮你传送东西的,不外乎那么几个人。」咏善低声说。
他转过身,走到后面的桌子边上。
咏棋听见身后木头抽屉拉开的声音,随即几声轻微的脆响,好像金属敲击一样。他偏过头。
咏善已经点起了手臂粗的大蜡烛,正把一枚长把手的金如意放在蜡烛上反复炙烤。似乎察觉到咏棋的窥视,他稍微把眼睛往咏棋处一转
,唇角挑起一丝诡异的笑意。
咏棋霍地把脸别了回去,不再看向咏善的方向。
「呵。」身后传来咏善轻微的嗤笑。
金如意,在晃动的火光中渐渐发热。咏善手持着另一头,即使上面包了几层纱布隔着,也可以察觉由火光处逐渐传来的热度。
烙刑,向来都是刑讯老手们喜欢选择的招数。
他侧过头,把视线停在咏棋身上。
消瘦的身体蜷缩在床上,谁都可以一眼看穿那个绷紧的背影的紧张。
「哼。」咏善刻意发出鼻音,不出所料,那个始终没有看过来的人立即浑身震了一下,犹如一只小心翼翼地用耳朵探听着动静的小鼠。
他看了看金如意正在火上烤的那一头,已经开始发亮了。咏棋的皮肤又细又薄,要是被这个烫伤了,不知要多久才能复原。
大概一辈子都会留疤。
傻哥哥……
知道咏棋不会回头来发现他的表情,咏善冰冷的眼睛慢慢盈满了暖意,比他手持的金如意还暖,甚至还带了点笑意。
他是多少有点可恶的,看,把他这个纤细胆小的哥哥吓成了什么样子。但不教训也不行,这么森严的地方,以为已经把咏棋深深握在掌
心里了,他竟然还可以在他眼皮底下传递书信。
「咏棋,你到底说不说?」咏善拿着已经发红的刑具,走到床边。
他把几乎是毫不反抗的咏棋翻过身来,逼他看了自己手里的东西一眼。果然,咏棋脸上出现又是恐惧又是愤怒的表情。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表情有多诱人。
「说不说?」
被烤得发红的金如意又贴近了一点,几乎隔着也能感受到它的热度。咏善发亮的眼睛盯着他的犯人。
咏棋没动弹,听天由命似的闭上眼睛,咬着下唇。这种无可奈何似的慷慨赴义,就连咏善也有点哭笑不得,手里的金如意是绝不能按下
去的,这个人,今天怎么就凭空多出一点坚毅来了?竟敢和他对着干。
咏善知道自己的声音冷得像冰,调侃道:「别以为我只有这招,内惩院大刑多的是。听过人刑没有?」
不理会咏棋有没有反应,他阴森地笑起来,「听说凡是被关到这儿来的后宫美人,没有一个没尝过这道人刑的。这可和侍奉我们父皇不
同,男人们轮着上,花样层出下穷呢。不过,内惩院的人恐怕还没有尝过正牌的皇子吧。」
一边说着,手上拽着的身子一直在微微颤抖。
咏棋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抬起头,精致的五官暴露在咏善的视线下。
「说吧。」咏善等着他屈服。
咏棋没吃过苦头,他是丽妃养在暖室里唯恐受一丝风寒的兰花。他的眼睛浮现出强烈的挣扎,害怕惊恐,又有一点舍不得放弃的骄傲。
咏善竭力露出没有感情的眼神,冷冷盯着他,仿佛真的只要一个不满意,就能把咏棋整治得生不如死。他等待着,察觉掌握下的咏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