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棋悄悄走过去,侧着脖子仔细瞅了片刻,低声试着唤道:「清怡?」
那背影一僵,猛地弹了起来转身,凝了半晌,才确认了似的道:「殿下来了。」低缓的语调,掩不住的激动,说了这么四宇,空气中绷
得紧紧的弦,仿佛呜咽着似的慢慢松开了。
清怡是丽妃身边最信得过的人,丽妃入宫,第一个分到身边伺候的就是她,看着丽妃得宠、受孕、生下咏棋、差点成为天下之母,又看
着丽妃一头栽倒,二十多年下来,一天也没离过丽妃。
咏棋是被她看着长大的,自然也是熟悉亲昵得不能和外人比。
两人一照面,居然不知说什么好,想起当年今日,只余唏嘘,千万愁绪被勾起来,只是刹那间的事。
愣了一会儿神,清怡才吐了一口气,低声问:「殿下来探望娘娘吗?」
咏棋黯然地点点头,问:「母亲还好吗?」
清怡挤出个苦笑,「这些事……怎么好得起来?不过娘娘身子暂时还挺得住。」慈爱地端详咏棋一眼,忽然压低了声音,叹道:「上次
见到殿下时,殿下还是太子身分……唉。」
当日咏棋被废,炎帝处置得雷厉风行,不动则已,一动就掀了全局,一日几道圣旨,废咏棋,发落丽妃,打压宋家。
帝王手掌一翻,压下来力逾千钧。
母子骨肉连面部没有见上,就一个关了冷宫,一个押往封地,见不得面,连通个报平安的书信,都惹出了大祸,导致咏棋进了内惩院。
想起炎帝的无情,咏棋就不由心惊。
他不想多说,叹了口气问:「母亲在哪?我想向她老人家请安。」
「殿下请跟我来。」
清怡把他领进一间不远的厢房,到了门外,指着里头,「娘娘在里面,殿下请自行进去吧。」转回去继续弄她的炉子。
咏棋跨过矮矮门坎,心情既焦切,又有些胆怯,越快见到母亲,越不禁生出些无端的畏惧,像怕见到什么不忍心的惨事。
这厢房还算大,里面阴沉沉的,窗上不知糊了纸还是挂了吊毯,纵使在大晴天,也未必能透进光来。
咏棋一边走,一边努力朝里头看,进了黑闷闷的地方,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站在原地懵了一会儿,眼角一跳,才骤然发现一个窈窕单
薄的人影就坐在右手边的软椅上。
那眉眼端容,正是母亲丽妃!
「母亲!」咏棋失声叫起来,扑通跪下。
他当太子被废,封王又被打入内惩院,和丽妃分别后历经风浪,这次见面,原本打定了主意,绝不像从前那般无用,在母亲面前小孩似
的痛哭。
但看过冷宫里活坟墓般的模样,再一看端庄高贵的母亲大冬天只穿着一件半旧厚褂,孤零零坐在黑漆的厢房里,悲从中来,怎么忍得住
?
「母亲……儿子来看您了……」咏棋跪下,抱住丽妃的双腿,顿时泪入雨下,断断续续啜泣,「……儿子没用,让您受苦了……母亲…
…」
他不肯放声,哽哽咽咽压着哭声,肺里喉咙里更加抽痛得难受,哭到后来,脊背猛弓起来,止不住一阵一阵颤抖。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柔声道:「傻孩子,这里是冷宫,比哪儿都清静。你别压着,尽管放声哭吧。」
「母亲!」咏棋抬起头。
丽妃依然美丽标致的脸庞跳入他湿漉漉的眼帘,咏棋这才发现,母亲脸上也静静挂着两道泪痕。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生性好强的母亲流泪,伤心更甚,手忙脚乱用袖子幇丽妃拭泪,难过地道:「是儿子不好,过来了,倒让母亲伤心。
」
丽妃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强笑道:「好不容易见面,怎么哭了?想不到我也有今日。」
宫变之后,母子二人头一次见面,竟是在这毫无生气的冷宫中,外面已是天寒地冻,这儿更是冷透人心。
一切就仿佛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丽妃和咏棋默默坐了一会儿,把眼泪擦干了,才开始低着嗓子说话。
似乎谁都不想提那一件输得满盘落索的往事,丽妃一句一句,只依着她做娘的身分,问咏棋离别后的起居饮食,听咏棋说炎帝下旨,给
他寻了个南林王妃,已经奉旨成婚,丽妃沉默下来,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我毕竟也有媳妇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可以见上一见。」
又问起咏棋在内惩院有没有受委屈。
咏棋顿时心虚起来,想到在那里被咏善绑起来肆意狎玩侵犯,还有昨夜自作孽的风流丑事,根本不敢去看丽妃的脸,低头嗫嚅道:「父
皇仁慈,儿子已经被放出来了,并没吃什么苦头。如今奉旨反省,暂住在太子殿里,和咏善一起读书。」
一边说着,一边悄悄观察丽妃的脸色。
如今已身在冷宫的丽妃素面朝天,脸上一点脂粉都没抹,肌肤却仍是晶莹剔透,一双丹凤眼高高吊起,留着几分昔日的尊贵。
光线黯淡,咏棋瞧着母亲的侧脸蒙朦胧胧,如往常般的不动声色,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像被窥破的心虚,只好问:「不知……母亲这些日
子……还好吗?听清怡说,母亲身体还不错……」
丽妃似笑非笑,淡淡道:「我在这的日子,比起你来,还算不错的。」目光向咏棋扫去,怜惜着轻轻叹道:「你吃了很多苦头,母亲又
怎会不知道?」
咏棋怔了一下,浓密的睫毛颤抖起来。
丽妃伸手过去,紧紧把他的手握了握,压低了声音,「咏棋,上次母亲派了个人去太子殿,你见着了没有?」
咏棋手猛地一抖,沉默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幸亏见着了。」丽妃松了口气,感慨着道:「这冷宫,真是个难寻破绽的地方,传个消息不容易。你母亲在宫里头待了二十多年,栽
培了许多人,如今紧要关头能用上的,也只有这么一两个了。」
默默了一会儿。
丽妃又低声问:「他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咏棋抿着唇,认真地点了点头。
「照他说的做了吗?」丽妃追着加了一句。
她的声音很轻,咏棋的身躯却仍是震了一下。
他犹豫不决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看丽妃,羞愧地道:「儿子没用,那里人多眼杂,咏善把要紧东西都藏起来了,而且儿子……母亲,那
东西,我找不到。」
他说完,垂下眼看着足尖,静静等着丽妃发怒。
丽妃却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才略带失望地开口,很轻地疑惑了一句,「藏起来了?那是太子殿,你过去就住在那。哪里能藏东西,
你不知道?」
「我……母亲,我……」
「你是不愿意?还是做不到?」
咏棋逃避着丽妃的目光,为难地张了张唇,「母亲,这……这事……」
原本紧紧握着他的手忽然松开,像要丢开他一样,咏棋的心像被什么扯了一下,猛地抓住往回缩的手,只好大着胆子道:「事已至此,
母亲就不要再斗气了。咏善如今是太子,他答应了放过母亲的,咏临也回宫了,母亲知道儿子向来与他交好。这两个兄弟在,想来……
想来不会为难我们,说不定将来连舅舅也一并饶了。母亲,母亲,你听儿子说,那日咏善出门,孩儿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去见恭无悔,再
说,他就算手里有恭无悔写过的东西,偷过来又有什么用处?只会给母亲惹祸啊。您……您就听儿子一次吧……」
丽妃听他说完,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怔怔地,眼泪又忽地涌了出来,断线珍珠似的滑下脸庞。
咏棋被吓住了,不敢再坐,连忙又跪下来,仰头央道:「母亲,您不要生气,您听听儿子的话,母亲,您别恨儿子……」
丽妃嘴抿得死紧,仿佛心底的悲苦绝望都快破堤而出了,只能靠这最后一关守着。她一个字也没说,双臂一伸,把膝下跪着的儿子紧紧
搂住。
母子两人依偎在一起,像天底下只有彼此相依为命了。
「傻孩子,天下之人,母亲谁都会恨,独独不会恨你。」丽妃颤着手,语气却低缓柔和得令人心安,「我知道你想不通,你太善良了,
想不通这些宫里的狠毒心肠,给你一辈子,你也不会明白。我可怜的孩子,老天爷啊,你可怜可怜我的儿子吧,他怎么就生在帝王家呢
?」
咏棋似懂非懂,心里一阵难受过一阵,不禁道:「母亲,您不要这样……那恭无悔写的东西也没什么要紧,您为什么就一定要弄到手呢
?」
「没什么要紧?那你就是看过了?」
咏棋顿时语塞,狼狈地逃开丽妃的视线。
丽妃看了他一会儿,无可奈何道:「咏棋,母亲都到这地步了,还会想着和淑妃斗气吗?你不懂当母亲的心,天下当母亲的,眼里只有
自己的孩子,眼里都揉不得沙子,咏棋,你就是淑妃眼里的沙子,她饶不过你。你明白吗?」
咏棋微惊。
他也不是傻子,丽妃一点,他多少也明白过来了。
不说别的,也不说他前太子的身分,仅仅咏善和他的事,淑妃就放不过他。
天下的母亲,有谁能容忍这样的事?
可是……
「母亲,咏善他说过……」
「别管咏善说过什么!他就算说了,你会信?」
「我……」咏棋欲一言又止。
很多指头捏着一点点的肉在心上恶狠狠拧着,又疼又惧,一股危险的感觉萦绕在脏腑之间,毒一样沁入的寒冷。
他不知这危险最终落到谁头上,宫里这些人,他一个都不想害。
自己的母亲首先是要保全的,咏临也不该出事。
可咏善呢?
咏善虽然有些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待他却真和别人不同。咏棋惊惶地发现自己有些舍不得的滋味,好像昨夜在咏善怀里睡着,是待在宫
里最令人安心的地方。
那种疼惜珍视,和母亲丽妃往日给予的全不相同。
不是一回事。
他从小对丽妃就又敬又爱又怕,如今落难,反而比昔日更为亲厚,毕竟母子连心,都这个田地了,难道还要尔虞我诈,不能说上一句贴
心的话?
咏棋想了又想,抬起头,又垂下眼,反复了几次,最后摸索着,轻轻握着丽妃的手,孩子似的,恳切央求般,结结巴巴道:「母亲,我
……我是有一点信的。」
他想着这样说出来,丽妃纵使脾气再好,接下来也必定雷霆大怒。
垂下头,战战兢兢地等着。
不料丽妃听了,只是怔了一下,目光垂下来投在他脸上,反而比先前柔和了。
「咏棋。」
「在。」
丽妃轻声问:「你不想咏善像你一样出事,被废,遭你一样的罪,对吗?」
咏棋生性怯弱,这个时候,诛心之间却是一个也逃不过的。
他浑身颤着,跪在丽妃面前,张惶地思索一下,仿佛背叛工丽妃似的,极内疚地点了点头。
丽妃却早料到了,竟然只叹了一口气,又幽幽问:「若母亲和咏善之间,必得有一个人死,你挑谁死?」
咏棋宛如被人戳了一刀,霍然抬头,伤心欲绝地看着丽妃,「母亲,您……您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和丽妃酷似的柔美脸庞,痛苦地扭曲起来。
「母亲不逼你,不逼你。」丽妃看得不忍,抚着他的脸庞,柔声哄道:「孩子,你心底这么柔善,母亲怎么会狠心逼你。这道题,不是
给你的,而是给咏善的。」
咏棋震惊。
丽妃缓缓道:「咏善已是太子,皇上身体不行了,一驾崩,咏善就会登基。他一登基,淑妃就是太后。那个时候,太后不会让我活着,
也不会让你活着。咏善要保住你的性命,就不得不和淑妃对着干。你要让咏善挑,问他挑谁,你死,还是他的母亲死。」
「不,不不……」咏棋慌乱地摇头,「不会这样的,母亲您……」
「那个时候,我早就活不成了。」丽妃凄然惨笑,「不过没什么,只要你能活着,我就瞑目了。」
「母亲,不会这样的……」
「向来是这样的。」丽妃一字一顿道:「斩草除根。没能斩草除根的,那是因为势均力敌,她做不到。等她有这个分量了,自然会动手
。」
她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用耳语般的低低声音问:「咏棋,你知道昨天淑妃来过这里吗?」
咏棋茫然地摇头,「她来干什么?她……她有没有对母亲……」
「她还不是皇后呢,东西没到手,怎么敢轻举妄动?」丽妃不层地笑道:「斗了二十年,却还是没胆量自己动手,这个女人,是来谈条
件的。」
「谈什么条件?」
「她给了我一个承诺。」
咏棋隐隐觉得不妥,追问道:「什么承诺?」
「她答应我,」丽妃高深莫测地弯起唇,「只要我三日内自行了结,日后她登上太后位,会留你一条性命,让你回南林的封地,过你的
日子。」
咏棋大惊失色,又气又恨,「这算什么条件?母亲,我要告诉父皇去,她竟然……」
「当然是条件,还是个不错的交易。若她真能遵守到底,我二话不说,就挂绳子上吊。」丽妃淡然自若,目光慢慢变得厉害起来,冷冷
一笑,「可她的为人,我实在太清楚了。哼,她不来还好,一来就露了马脚,我总算明白过来。」
咏棋不解起来,「母亲明白了什么?」
丽妃轻轻一笑,居然有些愉快,含笑瞅着咏棋道:「自然是明白,她那个又能干又聪明的太子,把我的咏棋给护住了。否则,她怎么会
急着逼我去死呢?我死了,你才会找咏善的麻烦,你找咏善的麻烦,她才有借口除掉你。」
咏棋听到「把我的咏棋给护住了」,已经愣在那里,羞愧不堪。
和咏善那些事情,就是不相关的旁人知道了,他也不知该把脸往哪放,何况看丽妃的神态语气,分明就是有几分知道了。
他低垂着头,咬着牙关不作声。
丽妃却出奇的温和,反而安慰他道:「咏棋,别抬不起头。别人不知道,难道母亲还不明白你这孩子?宫廷里面的事,比你们兄弟两人
更混账的还有呢,只要你能好好活着,不管做出什么事来,母亲都不怪你。可是……」
修长而冰冷的指尖,轻轻触着咏棋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了一点。
「可是你要听母亲的话,去把恭无悔写给咏善的东西偷过来。」
「母亲……」
「母亲不是要害人,是要自保。」丽妃殷切地看着他,「这是咏善擅入天牢和恭无悔私下见过面的证据,虽不能真的把咏善如何,但毕
竟是个把柄。咏善的位置还不稳,给淑妃十个胆子,也不敢把这事漏到皇上耳朵里去。有它在手,母亲就能用这个要挟淑妃,要她暂时
不敢碰我们母子。她用我的儿子要挟我,我也要用她的儿子来制衡她。」
咏棋心里微微一动,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丽妃傲然道:「这皇宫里头,我们两人斗了快二十年了,谁也不能真的奈何谁,靠的就是制衡二字。你不是希望谁都能保得住吗?这是
唯一的法子。」
咏棋沉吟了一会儿,摇头道:「这法子眼前虽看似有用,但母亲不是说将来咏善若登基,淑妃就是太后了吗?那个时候父皇不在了,她
也不会再怕这个。」
「你这孩子,眼前都活不成了,你还想着将来做什么?」丽妃无可奈何地道:
「后宫就是一条倒插满尖刀的黑路,谁敢指望一辈子不挨上一刀?能熬过这一阵子就行。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懂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