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善回到太子殿,心情沉重。
常得富从里头赶出来迎接,见面就禀报,「殿下要小的送到咏升殿下那的东西,小的都派人送去了,咏升殿下当时不在,说是出宫去了
,谨妃娘娘看了东西,笑得合不拢嘴,直夸殿下心细。」
咏善没理会他,把马鞭丢给侍从,径自往殿里走,习惯性地就绕到了咏棋住的房门处,又忽然刹住步子。
常得富跟在后头,见他站住了,偷瞧他脸色。
这太子也真是的。
不是疼得咏棋殿下如珠如宝吗?怎么一时变了心意,又给信物让咏临殿下把人带走?
现在恐怕是反悔了。
猜到太子殿下心里一定不怎么痛快,常得富小心起来,轻声道:「今天咏临殿下来了,小的本来想拦住的,可他拿着殿下给的信物,说
殿下答应了让他把咏棋殿下带走。」
咏善闷了一会儿,才问:「已经走了?」
「是,咏临殿下来后,和咏棋殿下说了两句,两人立即就走了。」
咏善轻轻「哦」了一声,轻轻道:「走了好。」对常得富吩咐道:「你忙自己的事去吧,别让人打扰我。」
「那咏棋殿下……」
咏善不耐烦了,沉下脸,「咏棋的事,以后不许你啰嗦。」
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云淡风轻,现在脸一黑,把常得富唬得噤若寒蝉,赶紧告退识趣地干他的活去了。
咏善打发了常得富,缓缓迈入房中。
咏棋当然不在。
他左右看看,只觉得不舍,想到不久前咏棋还住在这屋子里,物物处处都有他的痕迹。
打开柜子瞅了瞅,里面都是满满的。
咏棋去得那样迫不及待,自己寻来送他的,哄他高兴的东西,一样也没带走。
未免也太无情了。
咏善虽然感叹,却生不出一丝怨恨,在房中东抚一下,西摸一下,深觉得这里头什么都可亲可爱,却又孤单得可怜。
如今,只有自己陪着这些东西了。
他独自在房中走了一圈,最后在床边坐下,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
可咏棋已经跟着咏临走了,那些曾经围绕过咏棋的空气,也剩得不多了,终会散去的。
留下住。
咏善心底一阵一阵发凉。
他也不觉得太难受,这样的感觉,他很早就体会过了,只是没今日这样强烈。天下虽大,可有谁会喜欢自己这样冰冷无情的人?
咏棋?
咏棋确实是他亲口承诺放走的,但即使走了,怎么连封信笺都不留,连样念记的东西都不带上?
咏善感觉着胸膛里缓缓翻腾着冰做的泥浆,那东西似乎把一切都捣烂了,冷冷地堵在那讥讽着。
他曾经以为那哥哥对他有一点什么的。
其实,什么也没有。
走得痛快。
咏善独坐在房中,忽然发出一声苦笑。
走得好,免得也被拖累了。
他今日斗胆妄为,虽没有立即招致惩罚,却不可能没有后果。
父皇是何等厉害角色,他太明白了。
若是废黜,会用什么借口呢?
咏善冷静地思索。
处理奏章,他向来都秉承旨意,不在职权范围内,绝不轻易插手,应该不会有足以加罪的差错。
结交大臣,更是无比小心,不该说的话,从不敢多说一句,太子不该结交的外臣,也谨慎地拒绝接触。
唯一让父皇无法接受的,就是和咏棋的事。
但家丑不能外扬,就算父皇震怒,兄弟乱伦这个罪名,也是绝上不了台面的。
否则,皇帝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咏善想了想,无法得到答案,索性不再烦恼。
反正该来的,总会来的。
他站起来,走到墙那头的大檀木柜子里,取出一幅字卷,在书桌上平铺开来。
上面笔迹端庄中正,正是咏棋写的「圣人不仁」四字。
咏善沉沉凝视那字,一会儿,唇角逸出一丝温柔到极点的微笑,低声道:「哥哥,你到底还是留了些东西给我。」
抚着那字卷,小心翼翼的,仿佛抚着咏棋细嫩的肌肤一般。
痴看了那四个字,任凭时间从身旁无声无息的滑过。
咏棋从冷宫出来,一头栽入咏临怀里,晕死过去,顿时把咏临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当时大雪覆地,冷宫门前连个避寒的地方都没有,
也顾不上叫人召太医,抱着咏棋就直奔太医院。
到了太医院,急得连门都一脚踹了,进院就嚷:「来人!快来人!」
正当班轮值的太医们全在厢房里烤火闲聊,当即全丢下瓜果杂物出来,一看咏棋纸样的脸色,都不敢怠慢。
毕竟是一位皇子,死在这里,保不定众人都要被牵连。
当即命小侍们抬的抬,搬的搬,把咏棋安置到房里,提药箱,断脉案,乱忙了一阵,才由一个老资格的黄太医过来,对咏临禀报,「咏
棋殿下脉沉无力,邪郁于里,气血阻滞阳气不畅,阳虚气陷,又有脏腑阴盛阳虚之征……」
咏临急得跺脚,指着太医鼻子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背药经,痛快点说,我哥哥到底怎么了?」
「嗯,咏棋殿下身子骨向来赢弱,该是受了风寒,另又有思虑过度郁结于心,所以一时气血不畅……」
「得了!那就是风寒了?药方呢?开了没有?」
太医把写好的药方递过来,咏临对这些也不精通,大概扫了一眼,递给专门司职太医院煎药的小侍,「去煎,快,快!」
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对了,我还有一个补身子的方子,写出来给你,也帮我熬好。」拿起太医写了药方后剩下的笔纸,潦潦草草把
从淑妃那听来的药方抄了一下,拿着问黄太医,「你是内行,帮我瞧瞧,这是不是个补身子的良方?」
他是太子胞弟,又被炎帝宠爱,这种小事太医院当然配合。
黄太医捧着药方,眯起老花眼逐行看了,上面朱砂、羌活、紫贝草都是寻常药材,确实对人有补益之效,只是也不算什么高明秘方。
黄太医在宫里混久了,当然不会当面说这方子效用寻常,得罪咏临,皱着老脸轻笑道:「是个温和补益的上方,常用能使人体质好转。
」
咏临再无疑虑,放心道:「这方子是我用来给咏棋哥哥调理身子的,从今天开始,太医院每天熬好派人送到我那去。」
当即抓药、煎药、喂药,又一阵忙活,咏棋也醒了。
咏临见咏棋醒了,总算放心,又嫌太医院没有地龙,太冷了,命人把加厚的暖轿取来。
本想带咏棋去母亲宫中,但想起咏善分手前说过,必须把咏棋带到咏临自己的地方,咏临不想节外生枝,便改了想法。
不去淑妃宫,改去安逸阁。
那是他当皇子时在宫中的住处,虽然炎帝已经把他封了江中王,安逸阁还暂替他保留着。
咏临这次回来,多时都暂住在淑妃那里陪伴母亲,反而没怎么回安逸阁。
现在把咏棋接来,咏临又上上下下忙碌一番,命人把地龙燃上,又要人将自己卧房清扫干净。
一切妥当后,咏临亲自把咏棋小心翼翼地抱到房里,放在特意加了两层厚棉垫的床上,松了咏棋颈上的如意扣,帮他掖好被子,低头看
着他,露出个大笑脸,「咏棋哥哥,现在你总算平安了。」
想到好不容易把咏棋救出魔掌,连他这粗神经的人心里也十分感慨。
一时舍不得走,坐在床边有一句没一句逗咏棋说话。
一会儿问:「哥哥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爬过的那棵大松树吗?昨天雪大,松树质脆,居然压折了小半枝干。」
一会儿又问:「丽妃在里头好不好?过两天我们兄弟一起去见父皇,给丽妃求个情,要是能放出来,那岂不大好?」
不管他说什么,咏棋都像没听见似的。
睁着又清又冷的一双晶眸,也不知他到底看着哪里,眸中一圈一圈涟漪,只管默然不语轻漾开去,水色迷离。
看似哀伤若泣,仔细一看,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咏临心里嘀咕,哥哥也不知是因为知悉咏善对他下药,心情悲愤,还是安全后,才开始害怕在太子殿中曾受的囚禁折磨。
他知道咏棋敏感纤细,也不敢直接问咏棋怎么了,更不敢提咏善的名字,在一旁装傻扮混,只盼咏棋别再想那些混账事。
喋喋不休呱噪大半天,咏临口水都说干了,咏棋还是一点声响也没有,要不是瞧他睁着眼睛,还以为他睡着了。
咏临对他却极有耐心,仍然笑嘻嘻的,「天都暗下来了,哥哥肚子饿吗?我可饿坏了,叫人传饭好不好?」
正要传饭,内侍从外面进来禀报,「太医院送药来了,说是殿下要他们按方子熬的补药,一日三次,饭前饮的。」
咏临一拍额头,「哎呀,差点忘了呢。快点端进来。」
今日在太医院已经实时熬煮了一碗,喂给咏棋,这是按方熬制的第二碗。
汤药送进来,咏临怕内侍笨手笨脚,自己亲自拿了药碗,扶咏棋坐起。
他见咏棋今非昔比,沉默得吓人,不敢再提春药的事,只说,「哥哥喝药吧,等身子好了,我带你打雪仗去。」
咏棋自从知晓咏善下药一事,又在丽妃面前烧了恭无悔的信,只觉得心田像被人从底下剐了大半,装什么进去,全漏得一点不剩,都是
空空的。
天下事竟像再和他没有任何干系,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过河间浮萍,无足轻重,喝药不喝药,都没什么大不了。
但他性情温和仁善,见咏临百般照顾体贴,不忍拂他的意。
药碗被咏临端着送到嘴边,他便张开唇,慢慢地,全喝了下去。
咏善独在房中,默默过了二仅,次日还是如常梳洗更衣,用了早饭,按惯例出门到体仁宫给炎帝问候请安。
常得富恭送到殿门外,咏善上了马,刚要离开,却发现体仁宫的内侍头子吴才正踩着雪,在几个小内侍随同下踏雪走来。
咏善心里一冷,连忙下马。
果然,吴才是传旨来的,也没像寻常一样和咏善寒暄两句,脸刻板得好像木头似的,见了咏善,干巴巴道:「皇上有旨。」
众人都在雪里跪下。
吴才捧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近日偶有不适,极思静。众皇子大臣,恩免每日常例请安,以减接见之繁。有事可让
咏升代奏。钦此。」
咏善磕头谢恩,接了圣旨,站起来,笑道:「辛苦了。这旨意是独传给我的?还是各位皇子都有一份?」
吴才不敢直视他精明的双眸,低头掩饰道:「小的听命办事,领了圣旨就来了,到于别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以咏善的聪明,怎会听不出里面的意思。
他垂下眼去盯着地上积雪,觉得五脏六腑比那踏在脚底的雪还冷。
免去每日请安问候,又说有事让咏升代奏,现在自己这个太子,竟连见皇帝一面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他双手拢在长长厚厚的毡毛袖简中,十指指骨不听使唤地猛一阵颤抖,可眨眼又冷静下来,吸了一口冬天寒透心的冷空气,轻叹道:「
希望皇天保佑,父皇身体早点痊愈。」
转头命常得富取钱来赏给传旨的几个内侍。
吴才得了赏钱,道了一声谢,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咏善也不必去请安了,转回太子殿。常得富也瞧出不对劲来了,缩着脖子跟在咏善后面伺候,脸上赘肉一个劲乱抖,大气也不敢出。
咏善到了书房,对他道:「去,到前面把新到的奏折节略取来。」
常得富点点头,双腿却像僵了似的,硬在那里动不了,可怜兮兮地看着咏善。
咏善天生外面就比常人多了一层硬壳似的,虽心乱如麻,面上却收敛得一丝不露,从容得不象话。
见常得富没动,他抬起头扫一眼,「怎么?」
「殿下……」
「有话就说,别碍着我的事。」又低下头去看书。
常得富露出挣扎犹豫的表情。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常得富跟着伺候咏善,咏善风光,他就风光,咏善倒霉,他绝对倒霉,可谓坐上一条船。
这种时候,凡事贴身伺候的人,都会竭尽心力出谋划策,免得自己坐的大船触礁沉默。
常得富平日不掺和这些,现在,似乎不能不关心了。
他站了半天,斗着胆道:「这个圣旨……蹊跷……小的想……殿下要不要请淑妃娘娘过来商量……」
咏善轻轻「咦」了一声,再次抬起头,两颗闪着幽光的眼眸盯着常得富,「蹊跷?父皇的圣旨,你区区一个内侍总管,也敢随便评论?
」言辞蓦然冷厉。
常得富吓得几乎趴下,「不敢,小的不敢。」
咏善又一笑,淡淡道:「不该你管的,不要多事。父皇只是下旨要我别去请安,可并没有下旨要我停止处理奏折等事。去吧,把东西取
来。」
常得富这才忧心忡忡地去了。
常得富还未回来,又有贵客到了。
书房外廊下传来一阵轻微动静,似乎是匆匆的脚步声和裙摆拖曳在地上的声音。
一把尖尖的嗓子轻声轻气道:「淑妃娘娘驾到。」
咏善把书放下,刚站起来,头戴凤冠,一身瑰丽宫装的淑妃已经踏入书房。
「母亲?」
淑妃双唇紧闭,挥手遣退跟随身边的众宫女内侍,示意咏善把书房的门关上,看着咏善关上门窗返回自己面前,淑妃端丽雍容的俏脸上
才露出焦急神色,问:
「皇上竟允许咏升骑马过宫,太子知道吗?」
「知道。」
「什么?你已经知道了?」淑妃一愣,眉头拧得更紧,「那你怎么应付?」
咏善沉吟片刻,苦笑着问:「母亲知道吗?父皇刚刚派吴才来太子殿宣旨,要我不必每日去请安问候,若有事情,只需告诉咏升,咏升
会代我禀奏父皇。」
淑妃倒抽一口凉气,沉声道:「他……他要废太子吗?不可能,不可能……」不敢相信地摇头,颤栗之极,头上凤钗垂珠互撞敲击,一
阵清脆作响。
她在宫廷中待了二十年,什么没见识过,骤闻惊变,略现于颜色,深深喘了几口气后,立即按捺自己的慌张,逼自己冷静下来。
「是因为咏棋?」淑妃低声问。
咏善浅浅一笑,转头直视淑妃,「到了这种境地,母亲还要为这件事责骂我吗?」
淑妃俏脸猛然泛出怒色,想到这确实不是母子翻脸的好时机,收敛了怒意,无奈叹道:「责骂你有何用?如果你怕我责骂,又怎会弄成
这样?」
她看看咏善,声音柔和了点,逸出担忧和爱怜,「皇上近日对咏升的宠爱,已经超过对一般皇子的喜爱。咏善,你一定要想想办法。唉
,有咏棋的先例在,你自己也知道,被废黜的太子,绝没什么好下场。」
见咏善沉吟不语,淑妃走到儿子面前,压低了声音道:「你父皇身体不好,病情日渐沉重,若万一……」
后面的话,说出来太惊心动魄,她顿了顿,才续道:「孩子,宫里的事情,母亲见得多了,帝位是国家重器,为了这皇位,父子兄弟争
得头破血流,兵戎相见并下少见。在沙场上成王败寇,这宫里何尝不是?咏升那小鬼心胸狭窄,稍受重用就已经目中无人,若真被他夺
了太子位,我母子还有活路?咏善,你可要快点拿定主意。」
她苦口婆心说了一番,咏善却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淑妃又道:「现在外朝之臣,对你多有赞誉,你的太傅王景桥,也是极赞赏你的,他当官数十年,又掌管过科考,门生众多,影响巨大
。你两个远房舅舅,前阵子升了官,管着吏部和刑部,你表姨父张回曜也刚当了廷内宿卫大将军,这些都是我们自己人,只要你一句话
,能为你抛头颅洒热血。不妨先联络他们,派人密送太子手谕,要他们想法子除了咏升,再筹划如何让你父皇回心转意。否则,有咏升
在你父皇身旁一味奉承,大事必然不妙。」
这上面都是淑妃一门辛苦多年,在朝廷中积聚起来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