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未央 下卷 第121章 生死
那人果然又来了,来做什么?继续逼供吗?该说的都说了,再没什么可想的,也再禁不起他的鞭子和……那些如钢针半刺入心窝的话语……罢了,与其死在他手里,不如自行离去,像个男人那样,而不是他的……宫妃。
手边正好是昨日他摔在地上的碎茶碗,付墨谦抓起一块瓷片,用尽全身力气在左腕上割下!
他看着那人猛地变了脸色,大声吼了两个字,然后飞奔过来;
他看着他扑到身旁抱起自己的身子,却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
他看着他脸上的惊恐和慌乱,努力想笑一笑,他还是在乎他的吗?还是因为断了追踪的线索?不过已经没关系了,就让他最后一次自以为是地认为,他是在乎他的,反正,他再也听不见他说的话。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脸,直到最后缓缓阖上双眼……
“小墨!小墨——”
赫连若朝昨晚几乎整夜没合眼,脑子里一会儿是付墨谦满身是血的样子,对着他破口大骂,一会儿又想起他最后说的那番话……一早起来,他心烦意乱,早朝的时候好几次都走了神,弄得满朝文武也都惶惶然。下朝回到后宫,也是心神不宁,烦躁不安,原想着用过午膳再去秋棠阁看看,终于没忍住,甩手走出圣德宫之前,又让小福子去传个太医,一并过来。
来到秋棠阁,刚转过影壁墙他就停下了脚步,远远看到了堂屋里发生的一幕。那箫,还是墨谦入宫之前自己送他的,不期然地,赫连若朝想起了俩人在月香苑初识时的情景,那时候的墨谦顽皮灵动,明媚的脸上总挂着一丝坏笑,时不时黑漆漆的双瞳一转,便挟了万种风情向他瞟过来……
直到屋内传来一声惨呼,他才回过神来,再抬眼,恰好看到墨谦向这边望过来,正想着命人拿下那两名侍卫,屋子里墨谦的举动让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可是,想阻止已是来不及。
“小墨——”
他大喊了一声冲过去,一把抱起那软软的身子放在自己膝上,一边急着撕下袍襟想要为他勒住腕上的伤,手却抖得厉害,一点儿劲也使不上,眼看着浓稠的鲜血汩汩而出,像一条鲜艳的小蛇蜿蜒游走,很快便将两人的衣襟浸湿了一片……面前那张苍白的脸庞上,漆黑的眸子犹如一汪不见底的深潭,失神地凝视着他,最终慢慢阖上,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也凝固在了唇边。
“小墨!不!小墨!你别……你快醒醒!”赫连若朝慌了手脚,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遍遍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他顾不得一群太监侍卫在身后看着,用力抱紧那纤柔的身子,把脸埋在他胸口,拼命想感觉那尚存的一丝温度,“小墨……我……”
“皇上?皇上……”跟随而来的李太医大着胆子上前,叫了两声,没有回应,他也不敢再说什么,手忙脚乱地先处理病人腕上的伤口,总算止了血,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瓶,战战兢兢道:“皇上,且……且让微臣……”
还是小福子走上来,“皇上放心,付公子不会有事的,您先松了手,让李太医施药要紧!”
好容易撬开付墨谦的牙关灌了些药下去,又简单处理了一下身上的鞭伤,李太医擦着额头的汗,说幸亏付墨谦之前一直没吃东西,手上没什么力气,所以伤口割得不算太深,不过他身上伤势不轻,人极度虚弱,最后颤声道:“皇上,虽然现在微臣用药吊住了付公子一口气在,但是他的情况不容乐观,随时……都可能……”
赫连若朝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抱起付墨谦大步向外走去,一面喊道:“小福子,去把太医院最好的御医都给朕叫到圣德宫来!快!”
小福子领命,一路小跑地去了,半路上才想到,皇上吩咐的是把御医们叫到圣德宫而不是景澜宫。
赫连亦恒也到了后宫,却是去看望岑太妃。
他和达娜从西域回来时绕道去了阳谷关探望二皇兄,动身回京之前,赫连铭宇写了封书信给生母岑太妃,还有他猎获一只银狐做的一件貂裘,一并央赫连亦恒带回京中,送到宫里给母亲。
谁想回京之后,赫连亦恒就被无夜和未央的事情绊住了手脚,一直忙着安排布置,倒把二皇兄的嘱托给忘到了脑后。直到这日才想了起来,便决定入宫,心里想着或许顺便能找个理由去景澜宫一趟,把那件事一并了了,也免得晚上还要扮“大侠”。
在岑太妃宫里耽搁了半日,太妃思念儿子,拉着亦恒的手絮絮叨叨,不停地问裕王在边关的诸般情形,亦恒也只好耐着性子陪着。好容易等到岑太妃说得乏了,他才脱身。
心里想着找一个什么借口去见见付墨谦,脚下便往后宫西侧殿那边走去,不料在穿过了御花园之后,迎面遇到两个小太监走过来,后面那个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泪痕,手里挎了一个包袱,忽然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他一个趔趄就要摔倒,亦恒下意识伸手扶了一下。
看到亦恒,两人赶忙跪下行礼,“奴才见过王爷。”
“行了,有事快去吧。”亦恒摆摆手。
二人磕了头起身离开,只听前面那小太监说道:“小禄子,你也别哭了,皇上正找了太医院最好的大夫给付公子瞧呢,兴许不会有事。估计这几日付公子就先住在圣德宫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先例,也因此才唤你过来服侍。要说皇上对付公子一直恩宠有加,不知怎的这次动了真怒。”
那叫小禄的太监哽声道:“还不是为了魏公子……”
“嘘,这事说不得……小心……”
赫连亦恒停下了脚步,太医院最好的大夫?动了怒?难道付墨谦出事了?他转身追上去,在后面那小太监肩上拍了一下,“你过来一下,本王有话问你。”
小禄跟着赫连亦恒闪到一旁,怯怯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亦恒脑子里飞快地想着理由,嘴里问:“你可是付公子身边伺候的人?”
小禄点点头,“奴才正是。”
“本王回京之前在外省遇到了巡察御史付大人,也就是付公子的兄长,付大人让本王回京后代为入宫看望,本王刚才听你们所说什么太医院,莫非……付公子他生病了不成?”
“回王爷……”小禄说了这几个字,眼睛里又泛起了泪光,他语带哽咽地把皇上如何怀疑付墨谦与重宁宫魏公子失踪一案有关,将他关入冷宫,然后又刑讯逼问魏公子的下落,付墨谦一时想不开,竟割腕寻死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虽然福公公三令五申,后宫里不许私下议论魏公子一事,但这会儿是衡王殿下问起,小禄也不敢有所隐瞒。
赫连亦恒心里大急,暗道一声糟糕,看来这次是他们把付墨谦给害了,多半是他偷钥匙不成被皇上发觉,结果演变成现在这样!其实之前他也曾担心过,但据无夜说,皇上对付墨谦不同常人,就算失手也不至于太苛责于他,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那现在付公子怎么样了?”
“公子他……现被皇上安置在圣德宫,听说一直昏迷不醒,太医们说……说情况不大好……”小禄的眼泪转啊转,终于还是滚落下来。
“小禄,你先别哭,皇上怎么说?”
小禄抹了把眼泪,“皇上……似乎也着了急……正督着大夫们瞧呢。”
这么说皇上也后悔了,赫连亦恒虽然自责不已,但也稍稍松了口气,只要皇上还念顾两人的情意,那么付墨谦还有救,希望他能扛过这一遭!
如此看来偷钥匙是没有希望了,他们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最好还是赶紧把他们送到离京城远些的地方去,亦恒想着,又特意嘱咐那两人不要在皇上面前提到自己,然后出宫去了。
这是小禄第一次进入皇上寝宫,跨入朱红色的大门,先是正殿圣德宫,左右东西配殿是皇上起居处理杂务的地方,沿着抄手游廊再往后走,过一道垂花月亮门之后进入东跨院,里面一座黄橙琉璃瓦重檐庑殿顶的建筑才是真正的皇上寝殿。
殿内青色玉砖铺地,严丝合缝,光可鉴人,左右各有十六扇紫檀木雕花隔断,中间是一张朱漆大桌,桌脚雕着龙凤纹,桌上摆着匙箸香盒等物,上方挂一副乌木錾金字的对联,至于写的是什么,小禄就不认识了。
两旁隔断下也摆着桌椅,两个花白头发的老者正一边一个坐在桌旁,看样子是太医院的御医,其中一个正伏案开方子,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张纸。
领路的小太监打了个手势,小禄跟着他来到内室,进门便看到角落里一只三尺多高的黄铜雕花大鼎,再往里走,脚下的檀木地板上铺了番邦进贡的红底金色团花羊毛毯,踩上去软绵绵的,极是舒服,迎面一排折叠八扇屏,也是紫檀木雕花,中间薄绢上绣的是一幅花鸟图。
转过屏风,终于看到一张巨大的紫檀壶门六柱架子床,顶盖四周的楣板雕着飞鹤祥云图案,下围则雕的是云龙纹,均用四簇云纹加十字构件连接,称为“四合如意”,有着吉祥如意的意思。
黄绫帷帐下,一个人斜坐在床头,手里端着白玉碗,正轻轻地吹着气。
情之未央 下卷 第122章 昏迷
“皇上,景澜宫的小禄子来了。”
“奴才小禄叩见皇上。”
赫连若朝放下手里的玉碗,向这边看过来,沉声道:“你主子的换洗衣服可都带过来了?”
“回皇上,都带来了。”
赫连若朝“嗯”了一声,招手让小禄过去,“取一件质地薄软的中衣先给他穿上,手脚轻些!”
小禄答应着走到近前,就见大床中央躺了个人,脸色苍白如纸,一头黑发凌乱地散在枕上,眉角上方赫然一道鞭痕,已涂了厚厚的药膏,平日里那双灵动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表情却安然。掀开锦被,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他身子不着寸缕,用层层白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左手整个缠着纱布,腕处仍有点点殷红渗出。
“公子……”小禄轻轻唤了一声,鼻子一酸,泪水又不争气地滑出眼眶,当着皇上不好表现太过,只能忍着。他跪坐在脚踏上,取了衣服帮付墨谦穿,可是付墨谦身子软软的不着力,小禄又怕碰疼了他,正不知如何下手,赫连若朝已凑过来抱起了墨谦,两人合力,终于为他松松套了件衣服在身上。
穿好衣服,小禄主动过去端起药碗,“皇上,奴才伺候公子吃药吧。”
赫连若朝仍抱了墨谦靠在自己怀里,小禄坐在近旁,试了试药汤的温度,然后用银匙舀了喂到墨谦唇边。
黑色的药汁顺着唇角流下,再一匙,仍如此。
“这……”小禄舀了第三匙,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再继续。
赫连若朝从小禄手里接过药碗,“行了,朕自己来。”说着将墨谦放平了,一手扶住他两颊,一手端起药碗自己含了一口,也不管小禄还在一旁看着,俯身贴上,用舌尖顶开他紧闭的唇,将药汁缓缓度下,再扶他略直起身,在胸口顺了两下。
如此这般,一碗药喂了好半天才喂完。
小禄早已悄悄退到了屋子角落里。
到了晚间,小禄帮着皇上一起为付墨谦换了药,重新裹好纱布,然后磨蹭着没有离开,小声劝道:“皇上,您去歇着吧,奴才在这儿守着公子就行了。”
赫连若朝头也未抬,只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朕今晚在这儿歇了。”
自从把墨谦从冷宫抱回来,他寸步不离地守在跟前,用膳都是在旁边支了地桌胡乱对付了几口。为着付墨谦一直昏迷不醒,他对着那帮御医大发雷霆,这会儿人都退下了,他才觉得有些累。
不仅仅是累,还有抑制不住的痛和惶恐,那种将要失去什么的惶恐。
四周围赤金蟠龙烛台里的蜡烛都熄了,只余下龙榻案前上的一盏粉红色纱罩灯,偌大的宫室隐入黑暗中,只有华丽的大床在飘忽的灯影里隐约可见。赫连若朝宽了外衣,在墨谦旁边躺下,侧身望着他。习惯了他肆无忌惮的笑声,习惯了他顽皮灵动的身影,乍然间他如此安静下来,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才让他忽然觉得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缺失。如果再听不见他的笑,看不到那亮如点漆的眸子里毫不掩饰的情意,他,又将何为?
他竟然,亲手毁了这一切。
“小墨,如果你肯原谅朕,明日就醒来,好不好?”赫连若朝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张精致却惨白的面孔,俯身过去在那唇角落下一吻。
熄了灯,迷迷糊糊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赫连若朝被身畔传来的细碎的呻吟声惊醒,伸手摸去,墨谦果然浑身滚烫,又发起了高热。
御医曾说墨谦眼下最怕的就是发热,一旦温度上来了,要立刻想法子帮他降温,什么时候他的体温能超过十二个时辰维持正常,才算真正有救了。
昨日听了这话,赫连若朝就命人备了一只装满冰块的大木桶放在屋里,兑冰水为墨谦冷敷,这会儿过了多半日,冰块大部分化成了水,他绞了手巾搭在墨谦额上,反复了几次之后,觉得作用不大,想了想,干脆脱了衣服裸身踏入木桶,把自己浸入刺骨的冰水中,直到冻得手脚麻木几乎失去知觉了,才跳回到床上,隔着衣服将墨谦抱在怀里……如此这般折腾了五六回,终于觉得墨谦身上不那么热得发烫了。
后半夜,墨谦虽然没有再发高热,不过口中的呻吟一直没有断,偶尔还发出“渴”的声音,似是要喝水。赫连若朝依然嘴对着嘴喂他喝了半碗参茶,但是那声音断断续续,总是不停地出现。
好容易,窗外显出一丝微亮,这一晚总算是熬过去了。
小福子带着人进来伺候更衣,准备早朝,见赫连若朝神情憔悴,疲惫不堪的样子,忍不住劝道:“皇上,若不然……今儿就称病歇歇吧……”
赫连若朝摇摇头,国事私事,他一向都分得清。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寝宫的时候,他心里只希望当自己下朝回来,能看到付墨谦苏醒过来。
可惜他还是失望了。
过了两日,付墨谦身上的外伤虽然开始见好,状态却一如从前,仍是昏迷不醒,偶尔发出梦呓一般的呻吟。
赫连若朝急了,把几个御医叫进来又是一顿骂,其中的陈御医颤颤巍巍地言道,眼下宫里药房恰好短几味稀有的药材,只能先用另外的代替,又说了几种药引子,也是古怪之物,遍寻不着,若都有了,付公子兴许能好得快些。
听了这话,负着手走来走去的皇上忽然停下脚步,然后一叠声命人快去请衡王妃来。
弟妹到皇帝兄长的寝宫内殿来,却也是头一遭,此时此刻赫连若朝什么也顾不得了。达娜倒也不拘俗礼,进来之后与赫连若朝见了礼,听他说明情况,就径直走到龙榻前。瞧了半晌,又和几个白胡子老头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再命人取了之前的药渣来,细细查看一番,末了终于说道:“皇帝大哥莫急,达娜这就回去配药,半个时辰之内让人送进宫来便是。”
“有劳弟妹!”赫连若朝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待煎了新的药送过来,赫连若朝根本不再假手旁人,直接自己端了,含在嘴里一口一口给墨谦灌下。这几日不仅喝药是如此,参汤补品之类也都是他这么喂的,一旁的御医宫人早已见怪不怪。
到了傍晚时分,他再次吩咐人兑了一大桶冰水放在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