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空气中传来一阵常人无法察觉的异香,这是拜月教特殊的联络方法,天权微微一愣,发生了什么事?如非事态紧急,莺儿绝对不会使用这种可能暴露他们与拜月教关系的方式找他。
“四殿下,快离开这里。”循着香味的来源他很快找到了莺儿,她明媚的眼眸中流露出几分焦急的神色,见天权只身一人好奇道:“小郡主呢?”
“发生什么事了?”天权问道,神色平静如常。
“‘暗流’偷袭黄昏庄园,暂时被枭儿和海晴拦下了。”莺儿急切道:“殿下,他们的目标是您。我想阿烈古琪很快就会派人追过来的,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再晚就来不及了。”
这么快的动作,果然是阿烈古琪的风格。既然阿烈古琪不再顾及他胤朝皇子的身份,这一方面说明他已经做好公然与胤王朝为敌的准备;另一方面也说明他对朔州的志在必得,为了保证袭击朔州的突然性,阿烈古琪显然是不择手段杜绝所有走漏风声的可能。
现在天权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朔州四营真的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故,即使不是赫连景天也是他手下的重要将领。只是接下来面对的情景让天权不再有心思去猜测朔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回到离开不过半个时辰的地方,映入眼帘的是空无一物的枯树枝,以及一根精致的小羊皮鞭,那是昭阳抓周礼上抓到的鞭子,天权的脸色瞬间苍白如雪。
昭阳不见了!他的女儿不见了!!
天权的心跳几欲停止!谁?是谁?是谁抱走了她?或者……杀了她?
天权不敢再想下去,只能无助而惊恐的摇着头,整个人仿佛陷入了黑色的漩涡中。
昭阳那么小,那么脆弱,她还是需要人照顾、保护的孩子,他却把她一个人丢在这种危险的地方,他都干了些什么愚蠢的事情。天权痛苦地抱着头蹲下身子,不停颤抖的手指慢慢伸向那根大概是不小心从昭阳身上掉落的小羊皮鞭。
第三十四章
天权捡起那根小羊皮鞭紧紧握在手中,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沁出丝丝血迹,指关节也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此刻的他完全沉浸在一片深深的恐惧中,根本没有听到莺儿一叠声的急切呼唤,更不用说远方隐隐传来的马蹄声了。
小郡主不知所踪,四殿下又是毫无反应,莺儿突然有点无措,阿烈古琪的“暗流”非同小可,也不知枭儿和海晴现在怎么样了。
“殿下,咱们快走吧!”情急之下莺儿也顾不得礼仪了,从背后用力推了推天权的肩膀,焦急道:“不然就真的走不了了,殿下!”
天权神情一怔,脸色微变,他俯身贴到地上听了一会,然后直起身子,道:“莺儿,我们走!”追踪而来的不下百人,动作迅捷有序,多半是乔依思的禁卫军。
他的脸色依然煞白,目光却不再凌乱,雍王父子不轨、朔州四营哗变,这样的消息必须及时带回渝京,凤台关不能就这么拱手送给赫提人,那样的代价不是胤王朝可以承受的。
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昭阳,天权心下一凛,清啸一声,正在不远处转悠的踏雪闻声立刻奔来,天权一搭马缰飞身跃上马背,莺儿也随即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
似乎感受到了危险的信号,踏雪长嘶一声,四蹄轻踏,恍若凌空御风一般在雪地上疾驰如飞,只见一道黑色的闪电划过茫茫雪原,雪白的马蹄卷起迷蒙雪雾一片,当真是名副其实的“乌云踏雪”。
踏雪乃是当世罕见的神驹,脚力决非寻常马匹可及,纵然背负二人,速度却是丝毫不受影响。大半日跑下来,身后的追兵已是渐渐远了。
此刻天色已暗,他们已经进入阿曼洛伊山的东侧,刚转过一道山头,天权便拉住缰绳,令踏雪缓下速度来,被白雪覆盖的青桦林中传来沙沙的作响声,在这寂寥的落迫夕阳下显得很是诡异。
借着黄昏黯淡的天光,天权清楚地看到埋伏其间的弓箭手,竟是温克格的虎贲军,再走几十丈,只怕就要进入弓箭射程,看来阿烈古琪还是很瞧得起他的,连身边最顶尖的高手都出动了。
思索须臾,天权轻扯马缰,踏雪一拐头,竟朝着山顶冲去。温克格见他们没有踏入埋伏圈也不着急,只是命手下众人往山上包抄,同时放箭,这山上只得一条路,通向深不可测的青峰涧。
山路虽陡峭,却也难不倒踏雪,小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已经到了山顶。莺儿放眼一看,云山杳然,前方十余丈平地之后,竟然是两道刀劈斧削般的绝壁傲然对屹,下面激流汹涌,乱石惊涛,腾起雪沫无数,如万壑雷霆沉沉炸响。
阿曼洛伊山是胤王朝西北边境一道天然的军事屏障,它山势巍峨,高耸入云,绵延逶迤,横亘千里。山顶积雪终年不化,雪山和冰川融化出的涓涓细流汇集成永不干涸的河流,穿行于阿曼洛伊山的沟壑深谷之中,和流经伽蓝草原的艾西玛尔河交汇后形成了呈“之”字形贯穿中州大陆的清江。
清江上游又名阿曼江,江窄多曲、水势湍急,非人力所能渡过;中游流经泽兰沙漠——那片除了拥有黄泉谱的西列斯人再没有人可以生存的“死亡之海”;下游由于艾西玛尔河河水的汇入水量骤然加大,浩浩荡荡奔流不息地流向了东海。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正是清江与艾西玛尔河交汇处的青峰涧,在这山涧的另一侧便是胤朝西北驻军所在的明城。
见天权踌躇不前,莺儿柔声道:“殿下骑术精湛,踏雪脚力又是极佳,越过这小小山涧绝非难事。”
天权勒马沉声道:“我跳过去,你呢?”踏雪虽然神骏,却不足以同时背负二人跨越这青峰涧。
莺儿盈盈笑道:“莺儿是殿下的人,为殿下效命理所应当,岂有拖累殿下之理。若是殿下有个三长两短,莺儿又岂能独活于世。”言毕轻快地跳下马来,笑容明媚、绚烂,如同叠彩岭五月的阳光,隐隐约约,竟有告别之意。
沉默须臾,天权突然狠抽一鞭,踏雪剧痛之下,陡然加速到了极限。天权奋力一勒,踏雪腾空而起,骏马长嘶,铁蹄舒张,堪堪落到对面石壁之上。
天权急忙勒马转身,回首望去却是黄衣少女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在她的后背赫然插着两枝翎箭,是温克格的白羽雕翎箭。很显然,那两枝箭是上山的时候莺儿是替他挡的。
温克格和他的虎贲军已经追至山顶,莺儿望向十步开外的万丈悬崖,目光幽深,她突然站直身体,竟一步一步地朝悬崖边走去,决然地纵身跃下。
温克格大惊,伸手想抓住她,却是慢了一步,只扯下了一截鹅黄色的衣袖,那个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青峰涧。
第三十五章
渝京的气候要比赫提温暖许多,十月底的阳光依然灿烂,太阳空旷而高远地挂在天上,看上去有些傲慢。
空气中残留着雨后湿润的气息,在阳光里浅浅地氤氲开来,让这个秋日的午后充满温情和懒散的意味。
身着月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静静站在庭院中最大的那棵月桂树下,身姿修长,眉目如画,漆黑如墨的及腰长发用一根白色的发带随意扎着,虽然形容略显憔悴,却丝毫不影响他华贵优雅的气质,此人正是半个月前重返渝京的胤朝四皇子天权。
月桂已经开过了,稀疏的枝上零零落落地散着些桂花,淡淡的阳光穿过树枝的罅隙缓缓洒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折射出淡淡的金色光晕。
当初远赴赫提的时候,天权曾经无数次地在心中想象过将来有一天重返渝京的情景,纵然那座冷漠空旷的宫殿留给他的并非什么甜蜜美好的回忆,但是对于年仅十三岁就远离亲人、故土的少年来说,对家的思念是无法抑制的。
然而,七年之后,真正回到渝京的天权却惊异地发现,自己把所有关于幸福和快乐的记忆都留在了北方那个寒冷的国度。如果当初没有以质子的身份去赫提,他和海晴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重逢,更不会有那样一个美丽活泼、惹人怜爱的小昭阳。
虽然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如果没有天权当时近乎无意的发现,胤王朝七十多年的基业可能真的会葬送在那个志大才疏的雍亲王手中。但是所有的这些都没有办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搞丢了昭阳,搞丢了他和海晴最心爱的宝贝。
还有莺儿、枭儿,那对从十一岁起就跟在他身边的双胞胎姐弟,虽然名为主仆,但是七年异国他乡的相依为命使得天权早已将他们当做自家弟妹般疼爱。
如今莺儿死了,因他而死,死在遥远寒冷的阿曼洛伊山,他自然不希望枭儿再有什么意外。虽然海晴和枭儿的功夫都不弱,尤其是海晴,天权至今都没搞清楚他那身不可思议的武功究竟师承何方,但是阿烈古琪的“暗流”绝对不是轻易可以打发的。
从天真烂漫的孩童,到执着率真的少年,再到他宝贝女儿最信任依赖的父亲,天权甚至有点记不起在自己的生命中没有雅尔海晴这个人的时候拥有的是怎样的生活。海晴和枭儿毫无消息,让本来就为失去昭阳自责不已的天权更加焦躁不安、忧心忡忡。
一阵微风轻过,零散的碎花带着淡香飘洒下来,纷扬在天权身上,点缀了一身的素华。
“父王,抱抱。”一个小小的男孩子从屋里跑出来扑到天权身边,小胳膊扯着他的衣袖摇晃起来。小男孩只有两三岁的样子,长得很清秀可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仿佛会说话一般。
“朗儿,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是你父王。”蹲下身子将朗儿搂入怀中,天权有点无奈地笑道:“我是你父王的弟弟,你该叫我四皇叔的。”
朗儿是天权的嫡亲兄长齐王天枢的独生子,他的生母便是昔年有渝京第一美人之称的贺兰谨之。只可惜红颜薄命,贺兰谨之自幼体弱多病,生下朗儿后更是憔悴不堪,最后只能缠绵于病榻之上,宫里宫外无数名医圣手瞧过仍是药石罔效,拖了数月就故去了。
文帝最近两年身体不好,处理政事时感精力不济,便将朝中诸事大都交给了长子天枢和次子天璇,整日忙于朝政的天枢自然也就没有多少时间来关注儿子了。
于是朗儿在见到与父亲长相极其相似的天权后便一直唤他“父王”,天权纠正了很多次也没有用。用若离的话来说就是,“你这半个月抱他的次数比他亲爹过去两年加起来还多,他不认你才怪。”
他的昭阳一定不会搞错,就是容貌一模一样的莺儿和枭儿两个,小丫头不到周岁时便能分得清清楚楚,逗着怀中可爱的朗儿,天权不由自主又想到了昭阳,眉头渐渐锁了起来。
“四皇叔,你怎么不理我?”朗儿不满地嘟起嘴,这次倒是没喊错。
“皇叔怎么会不理朗儿呢?”天权亲亲朗儿粉嘟嘟的脸颊,勉强笑道:“说吧,要皇叔陪你怎么玩。”
“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朗儿歪着脑袋想了想,奶声奶气地道。
“好。”天权笑着答应,他的昭阳从来就只会挥着小羊皮鞭满屋追着小白乱跑,要不就是缠着他和海晴带她出去骑马玩,从来不会提出这么文静的要求。
天权抱着朗儿刚想起身,突然一阵眩晕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还好他及时伸手扶住树干稳住了身体,才没有摔到怀中的朗儿。
胃一阵阵抽搐,难以忍受的恶心感涌上胸口,天权放下朗儿转过身去,然后开始不受控制地呕吐起来。
“呕……呃……”胃里简直是翻江倒海,一阵阵的翻腾使得他浑身无力、冷汗淋漓,直到把酸水也呕出来,天权才感觉稍微舒服了一点。
“你怎么了,皇叔?”朗儿担忧地问道,小手轻轻在他背上拍着。
“皇叔没事,朗儿别担心。”天权轻微摇头,左手抚上平坦的小腹,脸上流露出一丝说不上是喜还有忧的笑容,然后牵起朗儿的小手道:“走吧,我们去放风筝。”
第三十六章
因为从出生起就待在王府没有机会出去玩的关系,朗儿这天玩得特别开心,直到天色渐晚仍然意犹未尽,最后是被天权用一根糖葫芦哄回齐王府的。
“朗儿今天玩得高不高兴?”从天权手里接过朗儿,若离亲亲他的小额头,温柔地问道。
“高兴!!”朗儿拖长了声音回答:“朗儿喜欢和皇叔在一起。”
“那朗儿不喜欢姑姑了吗?”若离故意板起脸逗着朗儿玩。
“喜欢,朗儿喜欢姑姑,也喜欢皇叔。”举着手中鲜艳欲滴的糖葫芦朗儿笑得眉眼弯弯,想了想又道:“皇叔会像姑姑一样留下来陪着朗儿吗?”
“当然……”不会。见那双水晶般清澈的大眼睛万分期待地看向自己,若离说到一半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母亲早逝,父亲无暇顾及,朗儿从来就是极沉默极安静的孩子,那种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沉静甚至让若离感到担忧。偏偏若离也很忙,虽然在贺兰谨之进门前和去世后,这位穆王府的郡主都是把齐王府当做自己家一般来去自如的,但她毕竟有自己的事情,花在朗儿身上的时间也不是很多。
天权留在齐王府的这些日子,看着朗儿脸上露出几分属于孩子应有的天真神情,若离自然是欣喜的。只是天权怎么可能一直留在齐王府,且不说他和天枢的心结,就是君妃也不会放任天权在朝廷的多事之秋闲到在家带孩子玩吧。
“不可以吗?”朗儿仰起小脸认真地问道:“皇叔是不是不喜欢朗儿?”
“怎么会呢?皇叔很喜欢朗儿啊。”看着朗儿清秀可爱的小脸写满失望天权就一阵于心不忍,很快把不愉快的话题岔开了,道:“朗儿不是肚子饿了么?我们先用晚膳好不好?”
“是啊,姑姑还做了朗儿最喜欢的芙蓉雪莲羹。”若离也在一旁哄道,小孩子的注意力是很容易就被转移的,朗儿刚才还纠结的小眉头立刻舒展开了。
若离很快让侍女摆好了晚膳,堂堂齐王府,菜肴自然是很丰盛精致的。不过天权只看了一眼便觉一股恶心的感觉突然翻涌上来,他捂住胸口深深呼吸了两口,好不容易才忍住呕吐的欲望。
“请四殿下和穆郡主先用晚膳,奴婢来喂小世子。”朗儿的乳母想把朗儿抱下去喂饭。
“你先下去,我来喂他。”拿过朗儿的小碗小勺,盛上半碗米饭夹了些他爱吃的菜,天权把朗儿抱到旁边的小凳上喂饭去了。
“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小孩子了?”若离好奇道,在她的记忆中天权从来就不是那种对小孩子有耐心的人,所以这半个月来见到天权对朗儿的百般怜爱她很是疑惑不解。
“朗儿这么乖的孩子当然是用来疼的。”比起他家那个需要端着饭碗满屋子追着喂饭的昭阳,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凳上乖乖张嘴的朗儿实在是太听话太可爱了。
“这样啊!?”若离满脸的难以置信,在赫提的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能让天权的性子发生如此彻底的转变。若离印象中的天权永远是她十岁那年见到的那个粉妆玉琢、冰雪般凛冽的漂亮娃娃。
天权当然不知道若离百转千回绕来绕去的心思,他只是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了若离一眼,然后伸手擦掉朗儿嘴边的饭粒,继续用小勺喂他。
晚饭就在这样奇怪的氛围中过去了,喂饱朗儿将他交给乳母带下去,天权起身离开饭厅,临走前扔下一句“我进宫去见母妃”。
“本郡主的厨艺就这么不值得信任么?”直到侍女们收拾桌案时,若离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天权压根连筷子都没动过,随即不忿地叫道:“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么多年没回渝京,姐姐我才不会亲自下厨呢?”
刚走出用膳的厅堂,天权便忍不住伏在墙上呕吐起来,胃里极度的翻搅着,搅得五脏六腑都揉成了一团,可是连日来根本没有好好进食却让他什么都吐不出来,最后连苦涩的胆水都呕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