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他,似乎已成了一名真正的剑之使者。
剑器划破了窒息的空气,虹光霎那间倾动了天地。
一双眸黑幽幽,泛着谲色的光,不动声色。
他知道他在。
若离得近,他几乎次次都会捧场。
剑气之光华,舞者之姿态,直射四壁,万丈辉煌。
没有人不被这绝世剑舞吸引住的,也没有人会分神去注意身旁其它的人。
连秀英生生移开了视线,这样的机会,一去不回。
托盘底下,是那把要人命的匕首。
轻巧移步,放下盘中酒壶,替张都御史斟满一杯酒,却不离去。
蓦地,大殿灯光又灭。
这次,连着舞台上也丝毫无光,只有剑光缭乱,如烟花般绚烂绽放。
寒光相互映衬,待灯光骤然亮起时,张都御史的喉管已被割破,血如泉涌,染透了一身深色官袍。
朱雁回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嘴角刹那间的冷笑,稍纵即逝。
可大殿之内无一人注意到这生死一瞬的场面,依旧被舞台之上那抹华贵身影深深迷惑,无可自拔。
华灯纵博,雕鞍驰射。惊虹天地,豪卷添墨。
气势卷着浪花宛如潮水一般奔腾千里,将剑气隐没,将锋芒暗藏,只剩下那华丽之姿弥漫众人的眼眸。
不跟前人相比,也不妄自菲薄,只问,如此之剑舞,此世间是否堪称一绝?
一场剑舞终于落下帏幕,众人此时方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却未料一声尖叫响彻了整个府邸,中间还掺杂着碗盘落地碎裂的声音。
"张大人!"此时被瞩目的焦点便是死在宴席当场的张诚张都御史。
朱雁回却不理会,尖叫声中便径自转身回到后台。
"一月未见,你的剑术似乎又精进不少。"一人抱臂倚着门框闲适说道。
"外面乱成一团,你不去管管?"朱雁回没有看他,只抬手摘下发中所嵌饰物,随意扔在镜前。
"我只是来捧场,不是来沾惹不必要的麻烦的。"他笑了笑,目不转睛盯着朱雁回。
朱雁回转眼看了看他,随即笑了起来,"只是捧场无需那么大的手笔吧?"
他的笑化去一身犀利,却又像隔了层什么,叫人无法看透。
他指的是搁在后台角落的一大篮子艳丽的花,只是他叫不出花名,对于花花草草的东西他向来不喜研究。
"这只是象征一下,没别的意思。"言下之意就是"扔了也无妨"。
正说着嘈杂的声音朝着这边过来,只听见有人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陵王。"
"嗯。"陵王淡淡应声。
"陵王,张大人是在剑舞途中遇刺,下官已下令封住所有出口,并且搜查整个府邸,希望能尽快找到凶手。"
"若你们怀疑是我们的人干的,直说就是了。"朱雁回坐在椅中回头,眼神极度不屑瞥了那名官差一眼。
谁都知晓今晚府中的外人只有他们惊华天舞班,而其它都是张诚宴请的官员,怎么会有可疑。
虽然震慑于他的气势却又不能没了自己当官的威风,于是那人不由强自怒道,"这里有你插嘴的地方么?"
"你们要搜就尽快搜,下一场我们还要赶去陵王府。"他缓缓起身,说罢看了陵王一眼便吩咐身后的小厮道,"准备一下,我要沐浴。"
"是,雁回公子。"
那名官员见到他这般无礼的态度不禁气结,可碍于陵王就在现场又不好发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雁回挑帘走进里面的房间。
二霜华满天相见无情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你看你看,那不是惊华天舞班的舞队么?"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因马队跟轿子经过不少行人让了道,却在听见这个声音之后大家的视线
都不由自主朝街道正中央望去。
舞队此时并未敲锣打鼓四处张扬,只臂上那标志性的"华舞"二字鲜红欲滴,让人一见便知。
"快瞧,是惊华天舞的班子呢!"惊喜的声音连连,聚集在一起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就连酒楼里面也有一大群人伸长了颈子朝外头张望着
。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是呢,果真是惊华天舞班的舞队。"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便有人唤出声道,"雁回公子。"
"快来看呐,是雁回公子!"
一路上的惊喜声陵王早见怪不怪了,倒是朱雁回还是很有耐性地露脸笑眯眯打着招呼。
"你可真有闲情......"悠闲地语调,转眼睇着朱雁回含笑的侧脸。
"那是因为你不是女人。"朱雁回大刺刺回答,连视线也没转一下。
"真是抱歉了。"陵王无所谓地笑着道。
"你当然无所谓,吃亏的人可是我。"朱雁回淡淡瞅了他一眼,似是相当不满意地说着。
陵王对他不可谓是不了解,此时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是温温和和的,注视朱雁回说道,"我倒是一点也不介意吃你的亏。"
朱雁回每每听到他类似这样的话反而不愿响了,因为这种温和的笑容看在他眼里,最是刺眼。
"那个人是谁呀?很多人称呼他为‘陵王',官位很大吗?看来跟我们家雁回公子很要好啊。"说话的是一个梳着牛角辫小童模样的人,
年纪似乎并不大,十四、五岁左右,是跟着之前那个小厮一起服侍雁回公子的人,同时也在学一些杂舞。
"你进来才半个月,所以不知道,陵王可是被封为亲王的人,是皇帝的亲戚,你说他官位大不大?"小厮的年纪其实也不大,只是比他早
来了一、两年而已,于是带着一股老成的口气回答道。
"大!"小鬼亮起了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就差没有竖起拇指了,"雁回公子真有那么厉害,连皇帝身边的人都认识啊。"又是感叹又是羡慕
,小家伙的脑袋直晃悠。
"那当然咯,我们家雁回公子可是只为皇家演出的呢,一般人要看他的表演可是难如登天啊。"小厮说罢停了停又道,"刚才要不是陵王
,恐怕我们还得呆在那个大人的府里被盘查呢。"
"是呀,他似乎很照顾我们雁回公子。"小鬼的眼睛看起来挺尖。
"我听说他们是好朋友来的。"
两人没事闲聊,周围的呼声也不曾间断,倒是陵王跟朱雁回两个人许久无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陵王忽然开口说道,"你当时就在
上面,应该看见杀人凶手了,是么?"
"看见又如何?"朱雁回毫不在意地笑着问他。
陵王凝眸注视他,忽地悠悠说道,"你如果知道他是谁,或许早点说出来比较好。"
"你觉得我会说么?"朱雁回凉凉反问,一脸似笑非笑。
陵王忽地仰头靠上身后椅背,双目微阖长长叹息说道,"你会说就不叫朱雁回了。"
"你不是一向也不在意这些暗杀之类的事的么......"朱雁回眯眼看着陵王的侧脸,声音淡淡漂浮在空气之中,"......陵宣。"
听见他喊自己的名字陵王只是微微抬了抬眉,依旧怡然闭目,却不曾发现那双黑如凝墨的双眸丝毫没有自他脸上移开,而眼底深沉的光
焰之中却又纠缠了许多无法道明的霜华之色。
陵王府虽然气派,却并非普通珠光宝气之地,不过王府跟一般的官家宅邸也有着很大的不同,小鬼自然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威武大气的
房子,差点没跪下朝它参拜了。
"你将他们安顿好,我要去你房间睡觉了。"却听到雁回公子下轿的时候头也不回的对轿子里的人这么说着,府门这时已经打开,王府管
家见到是朱雁回也不吃惊,径自垂首低唤了一声道,"雁回公子。"
"嗯。"朱雁回只应了一声便跨过门坎进到王府之中。
小鬼顿时瞠目结舌,他一脸茫然回头望着那顶陵王坐的轿子。
陵王这时才慢悠悠下了轿,一脸好整以暇,丝毫不介意,他习惯性理了理衣襟之后才淡然跨进自家的大门,随口对管家吩咐说道,"舞
队的人都安排到偏房,去吩咐厨子做点雁回爱吃的小菜,一会儿他醒来肯定饿得慌。"
"知道了,陵王。"
小鬼则更是呆若木鸡了,"雁、雁回公子跟这个王爷究竟是什么关系啊?"怎么感觉跟自己家里一样?
"就跟你说了是很好的朋友嘛!"小厮走上来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越过他先跟着舞队走了进去,顺便说道,"别发呆了,快进去吧。"
"哦、是。"小鬼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才跟着舞队的人走进了王府。
朱雁回什么也不管只睡得天昏地暗,醒来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了,睁开眼过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哪里。
幸好这里是他的房间。
朱雁回一手抬到额际遮住了眼低喃。
"醒了?"熟悉的嗓音忽地响了起来,朱雁回稍一转头便对上了那双绵里藏针微带笑意的眼。
"是我警觉性变差了还是你的轻功变好了?"朱雁回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说道。
"都有。"陵王走上前将手中原本端着的小菜放在了桌上,回头笑着对朱雁回说道,"起来吧,来喝几杯。"
朱雁回起身拉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随手拢了拢就走下床在陵王的对面坐了下来。
青瓷瓶透着幽幽温润气息,从里面倒出来的酒色泽也泛着淡青,正是上好的竹叶青。
兰羞荐俎,竹酒澄芳,说的便是这竹叶青的芳香跟美味了。
桌上那几道小菜也是朱雁回爱吃的,醉虾早已被酒熏得酩酊大醉,入口虾肉极为鲜嫩,带着些许的酒香,可口无比。
小炒之后又经过凉拌的竹笋色白,干脆爽口,味微苦而鲜,也不油腻,正是下酒的好菜。
朱雁回轻抿杯中酒,随意夹了一筷竹笋入了口,轻悠悠晃着酒杯笑着看陵王,闲闲说道,"皇上赐婚,你怎么还有闲功夫在这里陪我喝
酒?"
"你已经知道了?不过这样的事也瞒不过你的耳目。"陵王稍稍一怔随后便笑着道,"赐婚归赐婚,事情吩咐下去自然有人办,怎么没功
夫陪你喝酒?"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将手中剥好的一只虾放进了朱雁回的碗里。
朱雁回也不客气,把鲜嫩虾肉直接送进了嘴里。
"这次你要在这里呆上一个月,直到我完婚,我的房间暂时就让出来给你住,我会搬到隔壁的房间。"陵王剥了一个送到自己口中道。
朱雁回不经意间似是皱了一下眉,随后淡淡说道,"其实你不必那么在意,那种事......没什么大不了。"
"养足精神到时才能在皇上面前好好舞剑,你总顶着黑眼圈可不行。"陵王拍了拍朱雁回搁在桌上的手。
"你是不想我丢你的脸吧,陵宣?"朱雁回看着对面的陵王淡淡笑着反问。
"怎么会呢,你知道我一向最信得过你。"陵王微笑着回答。
"是么......"低低的轻喃,朱雁回轻轻晃动酒杯,随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未来的夫人是什么样子的,你见过了么?"不知不觉夜已深沉,两人却还是在房中把酒闲聊,不知疲倦。
"还没有,她是太原王的女儿,似乎跟你同岁。"陵王抿着酒答道。
"哦?"朱雁回眯起眼,"太原王的女儿,好像名叫乔落樱吧,我听说是个美女。"
陵王笑笑说道,"听说而已,大多数女子未出阁之前都会被坊间传的很美,其实也不过尔尔。"
"看来你的要求似乎很高。"朱雁回眨眨眼,笑了起来。
"高不高也无所谓,男人总要成家的,既然是皇上赐婚我也可以省心。"陵王毫不在意地说着。
朱雁回听后不置可否,只道,"以后多个王妃管管你也好,真想看看你被你那夫人死死吃定的样子。"
"你认为有这个可能吗?"陵王眼神忽地闪烁了起来,笑着注视朱雁回道。
朱雁回无奈撇撇嘴角,"我承认是我无聊。"想太多了。
"知道就好。"陵王抬了抬眉笑道。
朱雁回不知怎么眼皮忽地一跳,便没再开口。
那个乔落樱他其实见过,曾经他为太原王表演的时候那个女子就坐在她父亲的身边,是个很娴静美丽的女子。
只是--
凝视对面男子的脸庞,朱雁回微微失神。
只是,当初他为什么会吻他的呢?
就是他一直那么温和的笑脸,当初的他才无法下手,才宁愿逃离这里。
可,那时他又是怎么想的,竟然俯身吻了那个阳光之下的少年?
不是因为这个人气度尊贵而又恬淡的样子,更非他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微笑,总觉得还有着什么,就在那一刻,让他微微动心了。
可是他却最清楚不过,对这个人,最是不能动心。
"在想什么?"陵王出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才会遇上让自己心动的女人。"朱雁回懒懒抬眸说道。
"你?"陵王嘴角噙着淡淡的笑。
"我怎么了?"
"能让你心动的女子,恐怕这世上少之又少。"陵王不禁摇头。
朱雁回失笑,注视陵王说道,"我从不觉得美貌的人能吸引我。"
"哦?"陵王看他。s
朱雁回似是不想多言,只道,"这种事强求不了,既然你就要成婚了,我先在这里祝你跟你未来的夫人幸福美满,多生几个胖娃娃。"
他说着向陵王举杯。
陵王也端起了酒杯,笑道,"承你贵言了。"
两人将酒一饮而尽,相视而笑。
三剑袖飞吟红尘无物
不须携酒登临。问有酒,何人共斟?
陵王府的筵席自然要比钦差府盛大得多得多,而惊华天舞班也是见惯了这种大场面的舞班子,开演之前依然有条不紊地准备上台前的工
作,丝毫不受外界喧哗气氛的影响。
"容玉,你准备好了就由你先上场。"朱雁回挑开帘子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替他拿衣物的小厮,他一身衣袍并不算完整,看他的样子似
乎是正要去沐浴更衣。
虽说请惊华天舞班是为了看剑舞,可通常朱雁回的剑舞都是压轴场,而且只在最末出现,前面的几场几乎都是由舞班子里的其它人员担
当,朱雁回只在后台排练分配各自的任务和出场顺序便可。
只是他一身的衣服饰物从里到外都是十分繁复而且讲究的,若不早早开始准备穿着待到开演前根本来不及,因长袖需缠,礼衣需折,大
裘需衬,就连长衣最底下的青玉珠都是一粒一粒数上去的,半粒不得多,半粒不得少。
而每次舞剑之前朱雁回都必须用冷水净身,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的规矩,即便是在最冷的三九天里也一样。
"雁回公子,水已经准备好了。"这时一名小丫鬟从里面一个门里走出来对朱雁回微微一福道。
朱雁回点点头,转身取了几件衣服径自走了进去,在走廊上折了折转进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
推开门便见一架红色落地刺绣屏风挡在眼前,朱雁回走到屏风后,将手中衣服搁在一旁,然后便脱下身上的衣物将整个身子浸入冷水之
中。
闭上眼睛,朱雁回任由冰冷刺激自己的皮肤。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仪式,可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若不这么做,他就无法在那个人面前若无其事地演出。
陵宣......
那张眉目慈善的脸,就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忽闻一声极细的风声,便见屏风后白色长袍夹杂着湿发翻飞,水声哗哗作响,纷繁间一道黑丝自修长手指笔直穿过屏风激射而出,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