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清尊

作者:清尊  录入:04-16

  好一会儿,太光摸摸受伤的脸,啮牙。

  竟然──动怒了,他?

  山之巅,玄真一身道袍,矗立著,无情地风撕扯著他的衣袍和发丝,他却纹分不动。

  久久,他望著天空,隐隐一叹。

  

  第七章

  “原来你并不爱东君?”

  欲进藏经室的脚步倏地停下,连气息都刻意隐藏了。

  “我就奇怪,那时候东君未曾向你施情咒,你却在醒来後说喜欢他,实则竟只为了……利用他!”

  心一颤,如针扎般疼痛。

  “玄真,你和东君相处了两百年,难道……从未爱过他?”太光的声音拉得很高,听得出来他正在为道友忿忿不平。

  呼吸有些困难,站在门外的人脸色苍白无血,眼睛渐渐染上悲怆的色彩。

  “……我一心修真,何来感情一说。”平直,冷调,无情,竟真是玄真的声音!?

  “你就不怕东君会崩溃?”太光责问。

  “你我皆知,情劫并非要两人一起度过。”

  “玄真……你利用东君,吸他的气,自己度过了情劫,你升天成仙了,那东君呢?他不但会丧命,还可能……再也无法轮回!”

  “那又如何?原就是他自己强求要修道的,我劝过,阻过。”冷酷的话语,让东君再也无法隐藏气息,他闯了进去,凄凉地望著室内的人。

  东君地突然出现,令室内的两人都惊了一惊。太光复杂而同情地望著东君,而玄真……竟只是疏远而淡漠地瞥了一眼。

  “你们……在说什麽?”东君轻声发问。自己是否幻听了?刚刚起床,人还未清醒。

  “东君,我……”太光一脸愧疚。

  玄真随手拿了本经书,翻翻。“……既然被你听到了,也算天意。”

  慢慢地摇头,东君走到玄真面前,想碰他,但玄真手一挡,冷冷地看他一眼。

  拒人於千里之外。

  “为什麽……”

  “就如你听到的那样。”玄真勾了勾嘴角,笑得残忍。

  “你对我的情,是假的?”

  “──是。”

  “你对我的爱,也是假的?”

  “……”

  “你之所以和我交合,只是为了吸我的气,助你度过情劫?”嘴抿了抿,尝到了苦涩。

  “可以这麽说。”

  “修道之人……不妄言,不说谎,你……你宁可犯忌,骗我,只是为了度过最後一劫?为了……为了成仙?!”

  合上经书,玄真看著失态的东君。“在你入道之前,我便和你说过,修道之路困难重重,你道缘虽颇深,但并不适合修道。”

  缓缓闭上眼,东君感到心被碾碎了,血脉崩裂,神魂一阵动荡。深深吸口气,他咬破了唇角,血滴落,在素色的道袍上晕开朵朵鲜红的血花。

  相处了近两百年,同床共枕,肌肤相亲,气息相缠了七八十年,若在凡间,他们这样也算是夫妻一场了。他知道自己的气在锐减,在一点一点地被对方蚕食,可是因为爱,他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然而……

  “为何要让我知道?为何要让我听到你们的话?如果你不说,将我一直骗到底,不是更有利於你的修行麽?”眼睛很酸痛,却流不出眼泪。“何不吸光我的气,让我死在幸福的假象中?”


  面对他的激动,玄真却冷淡地转过身。

  无情如厮!

  再也顾不上风度气节,东君抓住他的手臂,质问:“玄真,你是骗我的是吧?今天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你我是真心相爱的,是吗?我们同床共枕七十余载,结发为夫妻,天地可证,日月何鉴,是不是?”


  轻轻一笑,那笑声含了讽刺,云淡风清地推开东君,玄真温和有礼却淡漠疏远地面对他。“道友何必当真呢?修道之人生命绵绵无期,区区七十年算得了什麽?不过是一场戏罢了,无需当真。你情我愿了七十余载,你不也满足了初衷?你修道,只为了和我露水姻缘一场,不是麽?如今你心愿已偿,何必执迷不悟呢?”


  道友?!

  玄真叫他道友?!

  东君睁大眼,後退数步,身体摇摇欲坠,那苍白的脸色更加透明了。

  “道友在贫道的华阳洞做客似乎久了一些,贫道洞府且小,道友恐怕住不习惯,不妨另寻他处。”玄真甩了甩袖袍,淡淡地说。

  太光眼里流露出怜悯。

  东君张了张口,喉咙发痛,说不出一句话。跌跌撞撞地後退,最後离开藏经室。

  直到那人伤心欲绝地离开,玄真的脸仍淡笑如风,却冷漠如冰。太光吐出一口长长的气,苦笑。

  “玄真,你让我……犯了言忌!”

  欺骗东君?最不想伤害的人,便是他了,可……总不能看著他死得不明不白。

  玄真没有看到他一眼,出了藏经室,往卧房而去。

  衣裳尽褪,青丝披泄,赤身裸体,半是羞涩半是大胆。

  “你来了?我……我就知道……你会来。”东君一步步上前,拥抱住玄真,把脸搁在他胸膛上。“其实……我有些怕你和共处一室的”

  玄真直直地立著,脸上没有一丝情欲。

  闭上眼,东君轻语:“你从来不问我的意愿,便……便压在床上厮磨,我虽一次次虚弱,可心里对你的情越来越深,哪怕……哪怕知道你在吸我的气,我也……我也甘愿……”


  “你告诉我,这并非我南柯一梦,好吗?”诸多哀求,放下尊严,只为了求他回应他的感情。

  玄真抬起手,欲抚摸怀中人的背,一顿,稍一用力,便推开他,对他的身体无一丝留恋。“道友为何要作贱自己?但凡修真之人,不能淫乱,不能思欲,道友意志不定,乃修真大忌。”


  坐在地上,身边是一堆道衣,长长的发丝纠结在石地上,白玉般的削瘦身体暴露在空气中,不自主地发颤发抖。

  作贱自己?自取其辱!

  黑瞳缩了缩,玄真甩袖离开。“道友请自便。”

  冷漠的背影,一如初来华阳洞的那个夜晚,没有一丝怜悯,无任何情感,就这样转身离去,留下一身狼狈的自己。

  这场梦,做得可真久!

  一百年,两百年……

  乍然醒来,惊悸,恐惶,绝望──

  压抑许久的泪,终於一泄而下,那眼,一片空洞。

  穿衣,束发,一身整齐,清洁,抖抖袍摆,抚平皱折,用干净的布巾擦拭脸上的冷水,仪态庄重,最後,跨出石门。

  洞厅里,太光站著,玄真坐著,似乎──就在等他。

  何必──何必呢?

  深深地一鞠,如当初在白玉潭相见时,一揖到底。微微一笑,声音是温和有礼:“多谢道长百年来的指点,清风……打扰道长多时,是该离去了,学得一身本事,从此──天涯海角,任我行。你我今日一别,缘分应是──尽了。”


  玄真拿茶杯的手抖了抖。

  又转身对太光一揖。“太光道长当初举手之劳,救了清风一命,清风没齿难忘。”

  “东君──”太光想说什麽,却终是没有说下去。

  “道不能成全,道不能仰慕,道不能投机取巧,道不能强求。玄真道长一言,真是道破天机。清风心中并无道,强求入道,如何成道!然也,果也──”长长一叹,不曾回首,身形优雅,步履潇洒,穿过太光,擦过玄真,孑然一身,飘然离开华阳洞。


  “情痴,梦醉,百年惊觉。修阴阳,结长发,百年缠绵,抵不过一个‘道’字。成仙,成仙,不恋凡尘,待到飞天之时,天上人间,不见,不见。情断,缘尽,梦一场,哈哈,梦一场啊──”


  清萧悲怆的声音在洞口久久回荡,回荡……

  太光化身为白狐,飞跑出去,追著那人,跳出华阳洞。

  玄真瞬间来到洞口,急风刮进来,打乱了他的发髻。重重一拳击在粗糙的石壁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东君,东君──

  唤不出口的名,哽在喉咙处,刺痛。

  ****     ****      ****

  御风飘飞,没有目的,没有方向,飞出华阳洞,飞出修真界,往那山下飞去。飞到半山腰时,气息一乱,再也支持不住,直直地从空中掉落。

  掉进冰冷的水里,好不容易爬不出,趴在水畔,湿润的眼一看四周,立即发出悲凄的笑声。

  白玉潭,白玉潭──

  “呕──”吐出一口血,染红了水畔的一块巨石。

  初时在这石上梦一场,醒来看到一道长弯腰汲水,一抬头,疑似天人。从此心沦陷了,入了魔障。

  姻缘石,定三生,眼前这块染了血的石头,不过是个凡品。并无累世因果,怎可能情定三生?痴心妄想!

  惨淡一笑,狼狈不堪地出了水潭,往那山下走去。

  路过紫灵观,站在庄严的道观门口顿一顿,无视往来小道士诧异的目光,他嘲弄一笑,转身离开。

  本无道心,何来修道,罢了,罢了,返回那红尘,蹉跎岁月去罢。

  世间百年,仍由那外族人一统江山,满街的长辫异服之人,全无前朝时期的风雅。

  仍是一身道袍,停停走走,在人们惊奇地注视下,脚步停在了一座华宅的门口。

  曾经的宿家──

  已过两百年了,这里,还是宿家吗?四位弟弟是否能穿越时空,出门来迎接他这个不负责任的兄长?

  奢望!

  抬头看那扁额──徐府!

  讽刺一笑,那徐字,可真扎眼。

  “这位道长,是否有要事?”门里出来一名青年,见一风姿卓越的道长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观望,不禁开口询问。

  敛了眼里的悲怆,淡淡一笑。“打扰了,贫道想问施主一件事,不知施主是否愿意相告。”

  这道长气度可真非凡,那一抹淡笑,如沐春风,令人心情一畅。“道长请说。”

  “两百年前,这宅子住的是一户姓宿的人家,不知……这姓宿的子孙迁往何处了?”见青年一脸惊讶,他高深地一笑。“贫道问得唐突了,叫施主为难了。”

  “不不,不不。”青年恢复神色,忙道,“道长果然是高人。这宅子原是宿姓人家的,听祖辈说,当年宿家大公子突然一日上山求道一去不复返了,他的弟弟们寻不到兄长,竟都出家当道士了。这一走,宅子就空了,於是我的祖辈,当时是宿大公子的好友,便住进了这里,一代守一代,两百年过去了,却再无宿家人回来过。”


  “原来如此。”是长卿吧?弟弟们……皆去修道了?心中,有一点点期望,兴许……弟弟都能修道成功,炼就长生不老之体,在这滚滚红尘之中,或许能偶然相遇,可……也有可能,一一成仙去了。唯有他,一劫未度,再回红尘。


  施一施礼,转身离去。

  “呃,道长……您……您可姓宿?”青年忍不住问出口。

  淡然一笑,瞥一眼扁额上的徐府二字,从容离去。

  望著道长离去的背影,青年发怔。祖上曾传下遗嘱,如有道士上门,或许……就是宿家人。

  可能吗?就算是修道,也能活上两百年吗?可是,这个道长问起宿姓人家。摇摇头,他突然记什麽,返回宅子里,往收藏室跑去,从一个老旧的柜子里拿出一卷画,小心翼翼地打开,画里的人赫然入目。


  震惊──

  那道长的相貌,可不就是画里的人?只是,较之画中人,他要年轻上几岁。

  *****  ****  ****

  紫灵观──

  面对玉帝神像,心中是敬意的,可是自小便有的毛病,似乎仍未随著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掉,那每每看到玉帝神像时的心悸,有增无减。

  以为自己失心了,在离开那里之後,魂魄便被掏空了,可是为何,看到玉帝神像,仍有心痛的感觉呢?

  身後传来仓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转过身,看向来人。那是个三十出头的道长。

  “贫道长生,便是此观观主,不知道友道号?”

  东君回以礼,道:“观主称呼贫道东君即可。”

  “东君道长请──”

  “多谢,观主也请。”

  两人在蒲团坐下。长生仔细打量眼前这气息不凡的年轻道长,他相貌极好看,眼里却有沧桑,从他的气来看,修为应是极高,可是……为何隐隐有枯灯燃竭之相?!


  “不瞒观主,贫道原是两百年前,宿家大公子,曾与平极道长有过数面之缘,不知平极道长是否仍在道观?”

  “啊?”饶是长生修了近五十年的道,仍是小小惊讶了下。前眼这比他还年轻的道长,竟然是两百年前的宿家公子?!

  “师祖在一百年前云游去了,并不在观中。不过贫道的师父仍在观中,东君道长是否要见上一见?”

  “观主的师父是──”

  “师父道长宿缘。”

  “宿缘……”东君细细琢磨二字。“他可是……”

  长生点点头,东君不禁湿了眼。

  很快,宿缘道长被小道士请了过来,当看到那似曾相识的面容,东君不由地激动了。

  三十余岁,玄冠,黄裙,黄褐,黄帔二十八条,高玄法师的装扮,他是──二弟!

  “大……大哥?”不确定地呼唤,待东君自蒲团上站起,以温和的眼神看著他时,终於敢确定了。“大哥!”

  “二弟──”东君微笑著看他,眼前一片模糊。

  “大哥!”再也无法抑制,上前紧紧拥抱住清瘦的人。百年修行炼就的成稳,清淡,这一刻尽毁。

  兄弟相认,是怎样的激动人心?

  “二弟!”东君闭上眼,感受弟弟温暖的怀抱。自己何其残忍,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情,舍弃了这份真挚动人的亲情。

  长生悄悄地退了出来,留下久别重逢的兄弟慢慢诉情。

  “大哥,你可知当初你不告而别,我们几个弟弟是如何的难过?你怎能如此忍心,离我们而去?”

  “大哥,你说看破红尘,要去修道,为何不来紫灵观,偏要往那山上跑?”

  “大哥,为了以後能再见你,我们几个兄弟全都当了道士,苦苦修真,只为了能再见一见你啊!”

  “大哥──我真的好想你……”

  东君拍拍弟弟的背,一如百年多前,轻轻地安抚。“大哥……也很想你们……”

  ****     ****    ****

  “你走後,我们在山上找了大半年,遥无音讯,失望之余,紫灵观的平极道长说你很可能已进修真界了,凡人要入修真界需有修道之人引进。寻不到你,我们就苦苦哀求平极道长,要他收我们为徒,求了数个月,平极道长终於让我们入道。这一入道,便是近两百年呵。时间久了,执念少了,修身养性,炼就长生不老术,付出了很多代价,但为了等你,再辛苦都值得。老天不负有心人,终於,我见到你了,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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