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乐沉默了,他相信夜如晦的话,因为他明白,当着小羽的面,夜如晦作为一个父亲,不可能在自己的儿子面前撒谎。他轻轻扳开小羽
的手。直视眼前这个男子。
自他来到这里,就知道这个男子喜欢穿一身玄色的轻便袍子,嬉笑着和自己的爱人打闹。
无法可想,这样乐观的一个男子曾经为一份感情,而心怀愧疚。段叔叔的付出,其实并不像万里说得那么毫无回报,他知道段叔叔的执
着,所以他深信那个自己深深迷恋的人,也像自己一样,迷恋过眼前这个男子。
但是叔叔的爱,却让这个男子痛苦,逼迫他在爱与义之间作抉择。但是,丝毫看不出一点怨恨,这个男子的眼睛温柔,静谧,看不出一
点对叔叔的怨恨。
颜乐后退一步,深深地向夜如晦鞠了一个躬。
为段叔叔的爱情,为眼前这个男子的愧疚。无可否认,他被两人的付出与宽容深深折服了。
夜如晦看着他的举动,突然嘴巴一扁,像个孩子一样的哭起来,他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着:“海楼……海楼,太好了,你看……这
是你惦记的孩子……你可以瞑目了”
颜乐嘴巴一抿为他拭去眼泪,随后走进房间收拾行装。
小羽呆愣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凤悠然将他拉到一边,摸摸他的脸,愁然一叹,说:“小羽,你此次一去,恐怕就是最后的选择了”
小羽脑袋一歪,不明所以。
凤悠然看着他单纯的脸庞,正色道:“听着,小羽,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并不希望,这次只是一次单纯的旅行……”
“你想让我给你堆个雪人带回来吗?”小羽这样问。
“死孩子,给我正经点”凤悠然捏捏他的脸,“我希望,你回来之后,能以一个肯定句,来回答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幸福吗?”
小羽还是不懂。
就这样,三个人各怀心事地踏上了去往北国的路。
夜如晦因为哭得一塌糊涂,没有来送行。凤悠然靠在门口,看着三个孩子远去。
篱玉城拍拍他的肩,将他揽入怀中,“要是小羽回答,不幸福怎么办?”
凤悠然失神的笑笑,“你都听到拉?”
“嗯”
“哪怕他答不幸福也好。我最怕的,就是他自己也不清楚。玉城,我不希望小羽的痴情,只是为了鹤子规的一张画皮。我想让他认清自
己对颜乐和小念的感情。毕竟鹤子规,已经是小羽这一生的唯一的不可能”
位于北方的雪域,常年被冰雪所覆盖,不生草木,唯有生性极为喜寒的珍禽才能极少数的存活在那里,荒无人烟,看不见边际。但是据
穿越过那里的商旅描诉,穿过茫茫的雪域,翻过三座雪山,便会到达蛮族聚集地,那里物产丰富,气候宜人,良田,美池,桑竹,遍布
每一处。
尽管如此,雪域却没有因此而人迹遍布,不毛,荒芜常年笼罩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
夜念然曾随夜如晦来到过这里,所以他一路上购置齐所需要的物资,并不像另外两人那样对前方充满了好奇与茫然。马的蹄子上绑上了
干草防止在冰雪上行走打滑,他们各自换上了狐裘大衣,又套上皮靴,带上了充足的食物与水,才涉足了雪域。
雪域这几日正在飘着雪,小羽从小生活在南方,很难见到这样的景象,他坐在马上摇摇晃晃,将手从大衣中探出来,抚摸这些纯白色的
结晶,夜念然怕他受风寒,这方圆百里之内又没有人家,于是用左手抓过小羽的手,想帮他搓搓,变得暖和些,试图动右手的时候才想
起自己的右手已废。
小羽奇怪的看着他抓着自己的手,却久久没有动作。
颜乐拉起缰绳,驱马走到两人旁边。他看了一眼夜念然,然后低下头,伸手将两个人已经在半空中冰冷的手包在掌心,哈了一口暖气,
用力搓了几下——这几日的相处,他早已发现了夜念然右手的秘密。
夜念然回过神来,冲颜乐点了点头,抽回手。他身子微侧,靠近小羽的耳朵,沉沉的嘱咐他不可玩雪。颜乐在旁边看着,并未说话。
夜晚,在一个山洞里休息,狂乱的风在外面歇斯底里,那些暴躁的声音被山洞扩大百倍,三人围成一个圈。已经吃过了干粮,火苗在这
里微弱,渺小。跳动的火光映照在他们脸上,忽明忽暗。
小羽的脸和平时无异,他将脑袋缩在狐裘里,突然“嘿嘿”的笑起来。
两人同时看向他。
“小念,我在想,如果我出去吹一晚上的风,我脸上的面具会不会硬到可以当锅煮,那样我们就不用吃干粮了,我可以给你们烧一锅热
水”
夜念然皱起眉头,伸手在小羽的脸上轻抚了一下。确实有点硬了,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下,即使面具的质地再好,也会变硬,如果再与皮
肤粘连,那就更糟糕了。
他直视了对面的颜乐片刻,最后柔声地对小羽说:“把面具摘下来吧”
小羽一乐,忙不迭将双手交叉到后脑,开始撕面具。
面具确实已经与皮肤有了少许的粘连,小羽撕了一点,便疼得龇起嘴来,不敢再撕。夜念然心上一急,蹲到他旁边,左手小心翼翼的拾
起一小块,试图缓慢地将面具撕下来,小羽再度嚎了起来——夜念然并不擅长用左手,此刻加上紧张,左手抖得厉害。
他停下动作,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再度拾起面具的一角,脸凑近了小羽。
他对小羽说:“小羽,忍着点,等我把它撕下来,给你当锅烧水”他声音很轻,像是哄着小孩子。小羽被他一逗,笑了起来。
他开始慢慢的撕面具,并将脸贴近了小羽,每撕一处,他就将温软的舌头舔上那里,轻柔的安抚,帮小羽缓解疼痛,小羽眯起眼睛,咬
着牙。
这样的“酷刑”持续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颜乐才看到了小羽的真面目。
他呼吸一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张怎样的容颜阿,没有脂粉虚假的掩藏,恍若用九天之上不染尘埃的白玉一点一点的精雕细琢,高洁,神圣,弹指可破。双眼似
桃花两瓣,双眉如细柳一对,那人展颦欢笑一回,世间的一切芳华都在他的容颜间盛放,他有着百合最初的美好和樱花最后的妖娆。
夜念然对颜乐的反应毫不吃惊,准确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了,小羽继承了凤悠然和龙月寒所有的美貌,又青出于蓝更胜于蓝,所以他从
很小开始,就很吃香。
小时候,每次出门,所有人都围着小羽转,爹爹将他抱在怀里,夜爹逗弄着他嫩嫩的小手,玉爹给他缓缓地讲着故事,龙爹虽然不说话
,但身上抱满了小吃。而小念,只能和小思待在旁边,身边是跟随四位爹爹多年木然的侍卫。
他们在五岁的时候就为将来继承南北两宫而接受训练,而小羽只是每日悠闲的玩闹,嘴里大口大口嚼着旁人给他剥好的葵花籽,他可以
撒娇,他可以哭闹,而他们,连眼泪也不允许流。
夜念然本应该恨他,恨这个从自己出生开始,就霸占了所有关爱,疼惜的兄长,但他却爱上了他,如身陷沼泽般万劫不复。
小羽呼着气揉着自己的脸,然后对上颜乐惊艳的目光,脸色一变,两根眉毛在眉心碰头,他紧盯着颜乐,嘟起小嘴靠近夜念然,很小声
地询问:“小念,我……我是不是变丑了?你看颜乐,他那个表情和爹爹听到猪肉涨价时一模一样”
夜念然勾了一下嘴角,冲他摇了摇头。
小羽还是有点不相信。
他的手悄悄找到地上的面具,然后猛地拿面具挡住了自己的脸,颜乐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多么不礼貌。
小羽从面具的两个眼睛孔里面看到颜乐恢复了常态,更加肯定自己是变丑了,小嘴一扁,看向夜念然,颇为委屈。
夜念然终于忍不住笑了笑,将他揽到自己怀里,用狐裘裹得严严实实。
夜念然说:“小羽不丑,一点也不丑。就算你丑,也没有人会讨厌你”
小羽还是有点不放心,他咬了咬嘴唇,又问:“我是不是真的变丑了?”
夜念然又摇了摇头,“小羽,你觉得我丑吗?”
“不”
“嗯,如果把我的样子比作是板栗,那你就是葵花籽”
颜乐愕然。
小羽眉开眼笑,因为他喜欢葵花籽,不喜欢板栗。既然小念都是板栗了,自己葵花籽,就说明不丑。
这是一种只有小羽和夜念然才懂得的比喻方式。
夜念然将下巴搁在小羽的肩膀上,并不敢使力,他怕弄疼小羽。他抱着小羽轻轻前后摇晃起来,在火光的明暗交替中眯起眼睛,他问:
“小羽,如果我变丑了,你还会亲近我吗?”
他抱着小羽的左手在发抖,因为身体的摇晃,被掩饰过去了。
小羽摇摇头。
夜念然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小羽说:“因为我想不出小念变丑的样子”
诚实的回答。
夜念然吐了一口气出来。
他以为小羽对他的感情就这样一锤定音了,原来不过是一个孩子思维的答案。
他咳嗽一声,笑了出来。
这次的雪域之旅四位爹爹并没有派遣任何暗卫。多日之后夜念然肯定了这一点。
他们一直行走在茫茫的雪原之上,雪下得很大,随着风盘卷着冲向灰色的天空。
经过五天四夜的跋涉,他们翻过了三座危耸雪山,终于到达了夜如晦所说的地方。
雪山的另一边,竟是别样的风和日丽,草地和白雪山脚被分隔开,小羽欢呼一声,将厚重的狐裘垫在屁股下面,从弧形的山腰滑了下去
,吓得后面的夜念然和颜乐脑袋一片空白。
小羽滚进了草丛里,因为有狐裘的保护,他并未受伤。另外两人紧张的连滚带爬从山上飞奔下来,小羽指着他们一身的雪“咯咯咯”地
笑得欢。
跟他们比起来,小羽下来的方式算是比较潇洒的了。
小屋孤独的伫立在山坡上,还不算陈旧,木质的屋身后面是一大片草原,带着隐秘的气息。蛮族的人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定居,他们一直
过着漂泊和自由的生活,这里见不到他们的踪迹,或许他们去了草原的另一处。
三人解下了狐裘,这里的温暖与先前的冰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裘衣在这里显得多余。
小羽终于得到了释放,他率先跑向了小屋,在柔软的绿草上留下一小串脚印。颜乐从一开始就注视着小屋旁的那个坟包,怀着某种朝圣
的心情,小心翼翼的将脚覆盖在脚印上。夜念然手里抱着自己和小羽的大衣,马被留在了雪域上,他给它们留下了食物,这种动物很聪
明,它们懂得生存和节制,他不必担心它们会饿死或者冻死。
坟包很简陋,没有碑或者是木条,上面杂草丛生——这是夜如晦不敢面对段海楼的证明。
颜乐沉默地蹲下来,开始拔杂草,小羽在小屋里打转,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夜念然放好衣物,然后出去,寻找食物和能生火的干木条
。
小羽转够了,坐到床上,巨大的雕花木床近乎奢侈的摆在这间简陋的小屋里,上面没有棉被,夜念然将大衣铺在了上面,很柔软。他休
息了一会儿,又跑到门口,正看到颜乐在拔杂草。
“你在给它拔毛吗?”
颜乐扯出一个笑容,“这是我叔叔的墓”
“哦”小羽应了一声,“他多久开始躺到这的?”
“不知道”这个问题很无礼,但颜乐还是好脾气的回答了他,对于小羽,他有着近乎溺爱的纵容。
小羽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小念。那些杂草很顽固,颜乐拔得很辛苦,小羽又望了一下小屋,并没有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于是也蹲下来,帮颜乐拔草。
颜乐十指交叉,紧紧握住一根杂草,双手用力过大而抖起来,好容易才扒下一根草。
小羽五根手指——一只手,拔掉一根。
颜乐蹲在地上踮起脚,这样可以帮助他多些力气,他双手紧抓杂草,额上有细汗冒出。
小羽右手四个指缝间夹住挨着的四根草,拔除。
颜乐擦了擦额上的汗,双手被勒出了几条血痕,他喘口气,看向小羽。
小羽两只手抓住一大把杂草,往后一动,拔除。
颜乐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小羽又感觉到和爹爹听到猪肉涨价一样的眼神,转过脸来就看到颜乐愣坐在地,有点错愕。
颜乐摇摇头,看着小羽身旁一大堆杂草,安慰自己说可能是小羽刚好拔到了不牢的野草。
两人一直拔到夜念然回来。颜乐累得满头大汗,小羽跑下山坡,迎接归来的夜念然。
夜念然猎到了一些草原上常见的动物,在河边洗好带了回来。小羽欢呼着跑前跑后帮着架柴。草原上能找到的可干柴并不多,夜念然最
终将主意打在了小屋后面的树上。
“小羽,去把后面的树抱来”小羽小跑着进了后院。
颜乐进屋来,听到了这句话。他之前并没有好好看看着间小屋和它身后用粗壮的木桩围起来的一小圈院子。他以为夜念然说的只是小树
苗。
当小羽抱着树轻快的走进厨房,他才看到那是一颗很粗,起码有三米长的树。
他觉得有点眩晕,小羽这样娇弱的少爷,怎么会抱起这样的树。
有可能是被虫挖空了,颜乐再一次安慰自己。
“小羽,把树弄成一小段的,这样太大了,放不进去”夜念然看了一下用来点火的小洞,这样对小羽说。
小羽应了一声,两只手分开抓住树的不同部位,然后使力,树粗壮的躯干应声而断,露出结实的内部,木屑到处飞扬。
颜乐看到那“饱满”的内部,往后退了一步,瘫坐在地上。
小羽忙放下树干,跑了过来。
“颜乐,你怎么了?”他将手覆在颜乐的额头上,“难道是饿着了?”
夜念然掏出火折子,开始点火,“小羽,如果真是饿的话,你应该把手放在他的肚子上”
小羽“哦”了一声,把手放上去,放了半天不见颜乐有什么动静,于是问夜念然:“接下来呢?”
“他的肚子扁吗?”
“嗯”
“那就是饿的”
颜乐的惊讶就这样被下了结论。
吃过饭之后,小羽跑出屋去到河边玩水,这里并没有什么危险,所以夜念然坐在木桩上,远远的看着他。颜乐无声的坐在他旁边。
“你找到了你叔叔的信吗?”夜念然并没有回头看他,而是一直注视着草原上那个欢快的身影。
“嗯”颜乐应道。段叔叔的信藏匿在地板的暗阁中,他找到了它。
夜念然没有追问内容,他安静的坐在木桩上,和煦的风在草原上抚出一道道纹路。
“小羽的力气……”颜乐说到这里,同样看向小羽,眼中有满满的疑惑。
“那是天生的”
“哦”
和夜念然在一起的气氛一直是沉闷的,这个人除了和小羽待在一起,其余时候几乎不露出笑容。颜乐曾经以为夜念然讨厌他,不久之前
才明白,他对其余人也这样。
这样的人总是将欢愉隐匿在自己的世界中,他们不喜欢与人分享,因为快乐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奢侈的东西。
颜乐曾经也是这样的人,他将万里少有的温柔小心的封存起来,并不与人分享,只有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的时候,会想起它们,然后
笑着哭起来。
他以前对一切的美好都失去了信心,他甚至觉得自己或许一辈子就那样和万里互相伤害着走下去。所以他一开始拒绝了小羽的走进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