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拾东西的声音很轻,一种冷漠在屋中蔓延开来。凤悠然兀的觉得喘不过气来,一种强烈的情绪此刻正压抑着他,而那些无形无色的
压迫力,来自房间深处,那个沉默做事的人。
“小念!你别这样”凤悠然突然跑过去,紧抱住夜念然的身躯,抑制住他的动作,“别这样,是爹爹不对,爹爹不该让小羽听到这些。
我这就叫人把他追回来。来人!……”
声音戛然而止,夜念然拉住欲要出去叫人的凤悠然。他的另一只手垂在身侧,紧握成了拳头,微微颤抖。时间缓缓从指尖流过,就算他
如何用力,也阻止不了这种前进。他短短的幸福,就如同这些不断向前的时间,卷袭而去。只恨花开时短,留人不住。
“你到底……要我怎样”夜念然终于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那些他强壮出来的坚强,短暂的存在后,最终归于破灭,“我不过是想要爱
他,留他在身边。我要的,不过是这么一点,我甚至不敢奢求其他。已经得到了……本来已经将他留在身边了,你为什么……”
“但是那不是爱情!”凤悠然打断他,语气突然悲哀起来,“你明明也知道……那不是爱情。小羽给你的,不过是从小的依赖……”
夜念然不再言语,恍若虚脱般跪下来。凤悠然将他的头搂在怀里轻轻抚摸,良久后突然叹了一口气,“小念,请给予他,他自己的爱情
”
“可是……谁来给我爱情?”夜念然哽咽起来,两行清泪缓缓的从失神的眼睛中流了出来。他抱住凤悠然的腰身,将头深深地埋进他的
怀中,“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从小到大,你们只看得到小羽,只顾他的感受。爹爹,我也是你们的儿子阿!”
夜念然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脆弱。
面对严酷的训练,年幼的他咬着牙挺了过来,没有眼泪 。
面对陌生的江湖,不能依靠家族的他独自处理北宫大堆重要事件,没有眼泪。
面对任务失败的惩罚,作为策划者的他默然独自承受,没有眼泪。
但是这一刻,没有了小羽,他哭了,眼泪浸湿了凤悠然的衣服。
凤悠然只能无声的轻抚他的头,暗暗祈祷,经过眼泪的洗刷,小念能在经后,能变得更加坚强。
身上厚厚的裘衣脏乱不堪,头发打结,光着脚,身下的马疲惫不堪。
颜乐看到小羽的时候,就是这番景象。
“你……你怎么来了?”颜乐有些惊讶。在雪域的那日,听了夜念然的话,他本来以为再也不可能见得到小羽了,而现在,这个人,却
一脸傻笑的在他的面前,“夜公子呢?他没跟你来?”颜乐心有余悸的往小羽来时的路上张望。
小羽在下人的搀扶之下下了马,往前一倾身,险些摔倒,颜乐忙上前将他扶住,反被小羽抱了个满怀。
“颜乐,我好想你,好想你……”小羽将头趴在颜乐的肩上,喃喃道,“小念他还骗我,说你是我梦里面的人”
颜乐大概明白了一些,将他往里面扶,吩咐下人准备好洗澡水。
泡在温暖的水里面,小羽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握住颜乐的手,头一歪,再也经受不住周公的召唤,睡了过去。
颜乐轻轻地为他擦拭身子。沾满尘埃的亵衣整整齐齐的被折好放在旁边。颜乐有些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急忙闭紧嘴巴,怕惊醒小羽。
看来小羽是上床前或者起床后不久骑马赶过来的,居然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骑马也能把鞋子跑掉,真不愧是他。
心里被一种莫名的愉悦填满了。可能是热气的作用,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颜乐的脸竟微微的红起来,幸好桶中的人睡得正香,浑然
不知。
清洗干净后,见小羽仍没有醒来的迹象,颜乐小心翼翼的抽回自己的手,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间。走过长廊,来到庭院深处的一间偏僻小
屋。
站在门口,他深吸一口气,神情转为严肃,甚至带了一些愠怒,推开了门。
万里早已察觉他在门外,装模作样的端着茶,一脸悠然。
“他回来了,你走吧”颜乐不看他,低着头,语气里拼命压抑着什么。
一声尖锐的瓷器破碎声。先前还好好的在万里手中的杯子,下一刻便被他狠狠地摔在墙上,破碎不堪。
“你要干什么!?”被那破碎声惊了一下,颜乐猛地抬头,快步挡在万里面前,阻止了他往外迈的脚步。
“我要干什么?”万里讥讽的反问了一下,“颜乐,你变蠢了。”
龙月寒一家离开湘水后的第三天,他一直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先是手下所经营的所有生意来往被神秘终止。然后各门各派均收到密
函一封,上面记录了他多年来的所有不法勾当:官商勾结,压榨民脂民膏。数间赌馆,用诈骗手段,骗取大量财富。经营暗部,秘密谋
杀反对他的江湖人士……
一经揭露,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百年荣耀,毁于一旦。父母含恨自尽,自己遭各门各派追杀,沦落到如今寄人篱下的地步。
颜乐心中突然充斥了不安。
“我要杀了他!”万里狂暴地开口,语气中的狠毒毫无掩饰,“我要杀了龙月寒的儿子,让他后悔!让他伤心!让他知道惹我的下场!
”
“你敢!”颜乐大喝一声。
“呵,我怎么不敢!”万里冷笑一声,推开他,迈步往外走。
“万里!”颜乐突然叫住他,语气已经颤抖,“你要是敢伤他一分一毫,我便去告诉外面的人,你在这里”
万里蓦然停住了,他转身,看向颜乐的眼睛头一次出现了哀伤。
颜乐埋下头,不敢与他对视。两人静静的站在那里,良久,颜乐无力地说:“你走吧,不要再靠近我和小羽了”
似乎害怕自己下一刻便把持不住,颜乐说罢像逃避一般快步离去。
万里在他擦身的一瞬,伸出手似乎想挽留。
空气中有眼泪咸咸的味道,那只手最终没有抓住那个人,孤单的停留在了空中。
谁会想到,那次在雪域的千里追踪,是万里,对颜乐的一次挽留。他早已察觉到龙月寒的动作,他曾在那一时,想抛开一切,与颜乐隐
居山林……
手无力地垂在了身侧。他原本以为,不管怎样变迁,那个人都会永远的在原地等他,无论沧海桑田。
万里望向颜乐离去的地方,眼中的影像渐渐模糊起来。
颜乐啊,这是我对你做的……最后一次挽留。
颜乐回到房间,关上门,大吐出一口气。
他走到小羽的身边,探了探水温,有些凉了。双手伸向小羽,想将他抱到床上去,却不料,反而弄醒了睡梦中的小羽。
小羽半眯的眼睛,似醒非醒的盯着颜乐,好半天,才清醒过来,摸上颜乐的脸,问:“你眼睛怎么红了,你哭了?”
“没有”颜乐勉强扯出个笑容,将他的手握住,带离自己的脸,“被热水薰的吧”
“哦”小羽半信半疑。
“快起来,上床去,小心着凉”
……
万里离开了惬意居,不知所踪。
和小羽生活的日子简单且快乐,但总有一些莫名的情绪压在颜乐的心头,他直觉认为,万里不会就此罢休。
“颜乐,你看这个饺子和这个饺子我吃哪个好?”
“大的”
“颜乐,你看碗汤和这碗汤我喝哪个好?”
“大的”
“颜乐,你看这两个带疤的苹果,我吃疤大的好还是吃疤小的好?”
“大的……啊!不是,都别吃”
小羽嘴巴一嘟,将两个根本没有疤苹果放到桌子上。
“颜乐,你根本没有专心”
“……对不起”颜乐一直在担心万里的事情,先前的确有些心不在焉。
小羽坐到他腿上,保住他的腰身,闷闷地说:“你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好不好。别憋着难受……”
颜乐苦笑一声,反抱住他,“没事的,没事的”
他不想让小羽知道他所担心的,这样一个单纯的孩子,应该永远的活在阳光下。
至于那些阴晦,就让他独自来承担好了。
似乎感觉到颜乐内心的波动,小羽不安的扭了扭身子,抬起头又问:“颜乐,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颜乐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前,安抚地说:“真的没有事,放心。你只要高兴就好了”
小羽听他这么说,便也放下心来,在他怀中蹭了蹭。
“小羽”
“嗯?”
“我现在……只有你了。别丢下我不管”
“好”
颜乐心中一颤,将怀中人抱得更紧。
只要有这个承诺,他便已知足。
立春之后,凤悠然独身一人去了惬意居看望小羽和颜乐。
凤悠然看到小羽短短数月满脸滋润后,觉得爱情这玩意儿真他妈奇妙。
一路的奔波劳累,凤悠然从进门开始就来不及说话,直奔大厅拿起茶壶猛灌。小羽的眼珠子跟着他的动作转来转去。
几口热茶下肚,凤悠然吐出一口气,心满意足的放下茶壶。大大咧咧往太师椅上一仰,片刻之后才懒散的看向小羽。
“我可没有带什么土特产哦”他笑眯眯的对多日不见的儿子说。
“不,你带了的”小羽咧开嘴巴,语气肯定地说,“不过你半路上把它们吃完了”
“……呵呵……呵呵”凤悠然干笑了几声。心里嘀咕着:真是跟好人学好人,跟着小念变瘟神。这个臭小子,只和小念私奔了几天,回
来过后居然变机灵了。
“我这次来,只是看你们一下。顺带……骗点零食吃吃”
“玉爹又把你的零食给禁了?”
凤悠然很感动的看着儿子,突然两嘴一扁,两颗不知道是眼屎还是眼泪的东西从眼睛中蹦了出来,他上前好几步,一把抱住小羽,无比
感慨,“果然,还是小羽最了解爹爹!”
小羽习以为常的冲身边目瞪口呆的颜乐笑笑,拍拍凤悠然的背,安慰说,“爹爹乖,不哭不哭。我告诉你哦,我在厨房那里藏了吃的”
“具体位置!”凤悠然将鼻涕眼泪一甩,顿时眉开眼笑。
“嗯……是以前偷偷让巫云阿姨帮我挖的一个小洞里面。就是放柴火的那个地方,你敲敲看,地上空的应该就是了……”
凤悠然在小羽脸上大大啵了一口,赞扬地说:“小羽真聪明”
“恩。我特意还在那里藏了麻叔做的很出名很好吃的饼干”
“……麻叔死了快两年了……”
“噢”
“你什么时候藏的零食?”
“三年……的样子”
“还能……吃吗?”
颜乐看着这父子俩,忍不住插嘴道:“那要看您的身体经不经得住折腾了”
凤悠然挠挠头,很是郁闷。半晌,他突然笑了笑,起身,重回太师椅。拿起茶杯,神色不再那么不正经,终于有了点做家长的气质。
他悠悠地说:“小羽阿。我们都希望,你有空来看看我们,爹爹们毕竟都老了,你两个弟弟……又都不在家里,少了你们上房梁拆瓦,
下菜园挖蚯蚓,半夜学狼叫扰民,三更拿火把冒充火灾,在我们床上放钉子,把字画拿来做风筝……的日子,有点无聊。当然,也不需
要你太勤,逢年过节什么的来一趟,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带过来,隔三差五的给我们飞鸽传书提供烤鸽子的原材料,我们也就知足了。
”
小羽:“……”
颜乐:“……”
凤悠然又喝了一口茶,夸张的打了一个大哈欠,起身往客房的方向走去。另外两人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还沉浸在他先前的那番话中。
“哦!对了”凤悠然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了脚步,但并没有转身,他背对着小羽和颜乐,语气有些颓废的说,“小念去宫里面代替你
舅舅了……有一个亲王手里握着些兵权便要挟你舅舅娶他的女儿。你也知道,你舅舅那个人,和你舅妈根本就是天造地设狼狈为奸的一
对儿,而且,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当皇帝。
小念在你走那天……去了宫里,易了容。对外宣称皇后病逝,然后代替了你舅舅。半个月后……他会成亲”
好像完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凤悠然松了一口气,双肩耸了下来,也不去看身后的两人如何反映,便自顾自的离开,步履有些蹒跚,一
瞬间似乎又老了许多。
对于这件事情,他从小念接受皇位的那一刻起,就无法释怀。
对一个父亲来说,幸福,就是孩子的快乐,再简单不过。
他抬头,看天空的浅蓝与无际,又想起了童年记忆中一层一层的宫墙,那个将年华与青春无情埋葬的地方。他害怕起来。
小念,在那种地方,算什么生活。
凤悠然黯然地进了房间,一个身影早已在里面等候多时。
他连忙掩饰脸上的失落,痞痞的笑了几声,走上前去轻佻的抬起那人的下巴,“就知道月寒和玉城不会让我一个人来”
夜如晦翻身将他压倒在床上,歉意地笑了笑,“这不是怕你又给我们找几个同居伙伴么”
“切”凤悠然不屑。片刻之后他又抱住夜如晦,笑眯眯的问,“如果我真找了,怎么办?”
夜如晦的眼神顿时变得危险起来,语气阴冷地说:“那我就让那个奸夫的人生像煎鸡蛋一样,先奸(煎)后杀。”
第二日,凤悠然和夜如晦躲过另外两位当家的安插在周围的暗卫,去逛妓院。
颜乐要出门买纸墨来打发时间,小羽出奇的这次没有当小尾巴。颜乐有些放心不下他,又软磨硬泡了好几次,最终回房换了一双轻便的
鞋,出门的时候走路奇快,看来他是决定快去快回。
小羽站在庭院中看到那扇大门打开又关上,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点落寞。他转身,开始向惬意居的深处走去。那个偏僻的小屋还在那里,
破败,不堪,织成了一张网,将它裹在里面。
小羽走上去,推开门。万里正坐在里面,笑着对他挥挥手。
“龙公子,不知可否赏脸,过来陪在下品尝佳酿”桌上整整齐齐的放着十杯清酒。
小羽沉着的走上去,坐在他面前,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万里随意端起一杯酒,但只是握在手中,将里面的琼液轻轻摇晃,并不送入嘴中。
“龙公子,看来一开始,我就看走眼了。原来你才是……三位当中城府最深的那个”万里迷醉的看着杯中的透明液体,声音充满了慵懒
,“可惜颜乐,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居然也被你骗了”
小羽面无表情,镇定的看向眼前这个表面风平浪静的对手。
他一字一顿地说:“你错了,我,从,来,就,没,有,骗,过,颜,乐”
从十六岁开始,他意识到在自己的身体中还有两个人,与他的灵魂共生共存。他无从得知她们的由来,只知道那是两个和自己同名的女